奉天殿久未开朝，汉白玉石阶间的缝隙生了翠草，月明踏着青草一步一步迈上巍峨的殿阁。
众皇子及群臣尽皆侧目，只见广阔的墀台之上，那女子素面孝服，长发披肩，疾行之中，几缕乱发轻轻拂过面颊。
她手捧状纸，疾行入殿。
邓秉看清了她的脸，只觉面善，却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她眉目间并无忧虑之色，反而凝着十二分的坚毅果敢。
众人这才将眼前遗世独立的佳人同那位横刀立马的少年英雄联系起来。
月明在阶前停住，深拜而下：“民女林和，参见陛下。”
这声音……
邓秉心中蓦地一惊，他想起来了，此女是含元殿中为他斟酒的内侍！她扮作内侍，定时在那时便起了歹心。
邓秉的后背发了一层冷汗，当夜若非邓素与柳昭撞翻了那酒，他恐怕早已没命了。
殿头官接了状纸，呈至御前。
建宁帝却没有动作，他隔着纱幔看去，悍不畏死，倒真有几分故人的风姿。
他没叫起身，只问：“你今日击鼓，是有什么冤情要诉？”
月明抬起头迎向他隔帘窥视的目光，怪异的纱幔被风掀起，若座上之人未着衮冕，她几乎要以为那是个寻常老道了。
她平静地道：“回陛下，建宁二十年，白越江一役，定远将军所率平越军葬身江中，被诬投降，如今三载已过，万余英魂抱屈衔冤，仍未蒙昭雪。民女的父亲，阿姐，皆受此案牵连惨死，至今无碑无祀——”
“大胆！”大理寺卿杨茂越众而出，斥道，“平越军一案，林烨献城投降，乃是陛下钦定。你既为林氏之后，便是重犯之身，潜逃多年不归有司投案，如今在这奉天殿中胡言，是何居心？”
月明静静待他说完，冷道：
“民女辗转三年，正是为找寻证明兄长所率平越军清白的证据，现已查实，平越军一案内含天大的冤情，唯愿呈交御前，重审旧案，使奸人伏法，为忠臣正名。大人方才问民女是何居心，这便是民女的居心。”
“再者，凡听狱，必本其事而原其志[1]，民女奉陛下之命陈述冤情，这位大人不待民女说完，就断定这是胡言乱语，敢问大人日常审断案卷，难道也是如此未风先雨？大人急着给民女打上重犯的罪名，莫非心中有鬼？若心中有鬼，大人还是趁早悔过自首，或可减罪。”
杨茂原见她一介女流，料想建宁帝不接状纸，令她直陈冤情是逼其露出破绽。
毕竟状纸可以代写，而威压之下，多少士子殿试时连话都说不囫囵，遑论一女子乎？
何况这小小女子，以重犯之身潜藏三年，甫一回京就闹出这样大的动静，背后定是有人倚仗。
他于是顺应圣意，妄图三言两语将她吓住，却不料她条分缕析，反将了他一军。登时气得满面通红，却又无可辩驳。
幸而张铣开口，解了他的难堪。
“陛下，杨长青的话虽有偏颇，有一句却不错。平越军一案乃是陛下钦定，林烨率部众投降，罪同谋逆，当年依大周律坐罪满门，并无不妥。”
刑部尚书薛九山接过这话，“张阁老说得是，当年朝野之间，于此案有异议者众。”
平日里两党斗得虽凶，但这样事关前程性命的时刻，还是有默契在的。
他笑眯眯的看一眼宋涟，“譬如礼部的宋侍郎，也曾质疑过此案是否公允。那时三法司不是没有详查过，仰赖陛下明察秋毫，并无错漏，如今即便重审，恐怕也还是这个结果。”
两党一唱一和，眼看要将此事了结，柳昭忽然一揖，道：“两位大人所言甚是。”
他骤然扬高了声音，斥道：“林和，你说当年一案有天大的冤情，难道陛下也会错？三法司的复核你也不信么？”
此言一出，邓秉的心里倏地一凉——柳昭为何刚好就撞洒了那壶酒？
月明同柳昭飞快对视一眼，昨夜的话犹在耳畔。
“百官皆知，我们这位陛下最是重名，邓张二党不欲重审旧案，定会咬死此案乃陛下亲决，若坚持翻案，则等同于让他自己打自己的脸。”
月明移目看向上首，咬牙恭敬道：“陛下仁德格天，自是英明。然而天下十三州大小事务均待陛下一人处理，何其繁杂，况南境距盛京路途千里，总有浮云蔽日之时。”
浮云蔽日，建宁帝微微有些意外，这个说法很好，毕竟他多年不视朝，误国之事，自然都是底下人瞒着他做的。
他半阖着眼，目光落到跪地的孝服女子身上，这林氏女年齿尚轻，倒比乃兄当年知进退得多。
月明将建宁帝摘干净，才续道：
“至于三法司的复核，说出来令人发笑。”
她一顿，目光如剑，直刺邓秉。
一字一句道：“此案之中，邓阁老是主使，太子殿下无意之间做了帮凶，试问各位大人，若诸位在三法司中供职，牵涉内阁首辅和当朝储君的大案，诸位即便知晓实情，又有谁人敢言一个不字？”
清流与邓党皆不及反应，兵部尚书朱鹤霄道：“这是国朝大案，你可有实证？”
月明移目看向这个白发苍苍的老尚书，她第一回上京时，他尚在北境领兵守土，适逢年节回京述职，还给她和阿姐买过糖吃。
此刻他目眶微微泛红，也是因为想起了故人么？
她点点头，对满目伤色的江云谏道：“殿下可愿将在北境的那番话，拿到朝堂上再说一遍？”
殿中静了片刻，月明的目光死死盯在江云谏身上。
她在赌。
她手中的证据，其实并不足以证实平越军的清白，因此柳昭原定的计划，是他以御史的身份弹劾邓秉，为重审旧案创造契机。
可柳昭是邓秉的学生，大周官场师生如父子，这样的规矩，月明也懂得。
若今日柳昭真的弹劾了自己的老师，那他便彻底成了不忠不义的小人，如何在朝堂立足？
他说人行于世，不止立场二字，还有情义，还有理想。
可若是情义与理想不可得兼，面临这样的两难抉择，又该如何去选？
月明想，这终归是她一人之事，实在不该连累了他。
民间玉山白雪的势已造好，她替换了柳昭的奏本和证据，孤注一掷，敲响了那面登闻鼓，只赌江云谏身上的一丝善念。
江云谏上前跪地，深深拜下：“父皇，是儿臣有愧于定远将军，有愧于平越军万余英烈！”
话音落，满堂哗然。
柳昭与江枫的神色俱是一松。
邓张二党无不惊诧，张铣跌退几步，若非宋涟搀扶，恐要立时倒地了。
江云谏早在柳昭与张铣相争时，不，或许是在月明击鼓时，便预见到了自己这一刻的处境。
他庆幸有北境的情分在，月明给他留了两分颜面，没有直接呈交证据，而是容他剖心剜腑，自己说出一切。
他深吸了口气，声音仍不可避免地有些发颤：“白越江一役，父皇命儿臣押送粮草，粮船行至浦平，遭逢大水，尽皆沉江。”
他的呼吸急促起来，语速愈发加快：“儿臣恐父皇责怪，自行筹粮运至南境，其时定远将军已经、已经战死，儿臣……儿臣……”
张铣冷静下来，接过这话：“太子殿下自责不已，突发心疾，平宁工部分司郎中李岱唯恐受责，盗取太子印信上奏平越军投降，蒙蔽圣听。”
江云谏抚着心口，瞪大了眼睛瞧着张铣，动了动嘴唇，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张铣续道：“殿下醒转后，立即派人追回印信，然而那时林家已受此事牵连。殿下甚为愧疚，又因此案乃由陛下圣裁，为保陛下清名，只得压下此事，命杨长青查清此案后将李岱处决。”
他这一番话虽错漏百出，好歹将最大的罪过推到了死人李岱身上，江云谏便只剩了一个失察之责。
“太子。”建宁帝唤，“张阁老所言是否属实？”
江云谏缓过气来，狠下心正要答话，杨茂忽撩袍跪道：
“陛下，此案一出，殿下夙夜辗转，难以成眠。若不说实情，则有愧于泉下英魂，若说出实情，又深负陛下教养之恩。瞒下此事，实在是不得已，这一切都是臣的主意，陛下若要降罪，便请处罚微臣一人。成全殿下的拳拳孝心罢。”
建宁帝仍只看着江云谏：“你说呢？”
江云谏深深看了杨茂一眼，东宫之位，所牵系的不止他一人一家，他如今退却，如何对得起这些一路扶持的老臣？
他垂首道：“回父皇，张阁老所言……是实情。儿臣虽受蒙蔽，到底有失察之过，听凭父皇处置。”
建宁帝点点头，未置可否，转问月明：“此事与邓阁老又有何干系？”
此案江云谏并非首恶，月明也知，她不可能逼着建宁帝杀子，总归江云谏认了错，平越军的冤屈终可昭雪。
她自袖中拿出一摞信笺，交给殿头官，道：
“回陛下，此乃浦平前任县丞沈方的绝笔以及小陵洲水匪赵六的证词，证实建宁二十年，邓秉得知太子殿下将要押粮南下，时逢端午汛期，便致函谭啸命其炸毁浦平县堤坝。”
“县丞沈方念及民生疾苦，欲将此事密奏朝廷，奏疏却被邓党拦下，不得已写下绝笔交由其独女沈棠，投水自尽。沈方死后，其独女沈棠被没入教坊司为妓，忍辱三年，只愿其父冤屈昭雪。”
“至于小陵洲水匪赵六，谭啸勾结东海，所得东夷货品要换成钱财，不敢在自家商铺中售卖，均走小陵洲水匪的门路。建宁二十年，谭啸炸毁堤坝引发洪水，勾结水匪击沉粮船，一面将劫得的粮米高价售出，兼并灾民的田地；另一头则以剿匪之名派出亲兵，将小陵洲一众水匪灭口。幸而赵六当日往漕帮办事，躲过一劫。”
“笑话。”薛九山嗤笑：“水匪和妓子的话如何信得？这样的脏东西，林小姐也敢呈至御前？”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颔首道，“险些忘了，林逸纳妓为妻，林氏家风如此，不足为怪。”
挑出身的毛病，这是最下流的法子。
月明没露出丝毫异色，鄙夷地笑道：“他们的话信不得，大人们的话难道就可信了？方才张阁老口口声声平越军是谋反，如何太子殿下一改口，诸位大人也便跟着改口了呢？”
张党的官员面皮薄些的，已臊得满面通红。
月明又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2]。人行天地之间，大人们与水匪妓子相比，谁又比谁高贵？”
将他们比水匪妓子，众官员无不愤愤。然而众人皆知此言正中建宁帝的下怀，是以无人敢驳。
薛九山只好又道：“林小姐的这些证据皆是一面之词，许是有人借阁老之名行祸国之事，如何能证明这是邓阁老的意思？”
月明不语，她转过脸，对始终沉默着的宋涟一挑眉——
江云谏既已认下沉船之事，那么，宋梦笙，你们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宋涟松开张铣的胳膊，向御座拱手一揖，转对薛九山道：
“如果下官有邓阁老亲笔的手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