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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尽(一)

    阿宝倔得很,到底将匕首塞给了月明。

    望着阿宝离开的背影,月明空芜的心渐渐落下来。

    至少,她有些悲观地想,至少在这场晦暗的谋算中,她还能护住阿宝。

    “沈姑娘。”月明的声音仍有些飘忽,“谭峤安排姑娘在何处歇脚?”

    沈棠似是还没有缓过神,怔了怔才道:“不远,过了那架蔷薇便是。”

    她说着忙向前疾走,“谭二公子辟了一间厢房予我梳妆,袁公子可先在房中暂避,若有人来为难,我或能替公子挡上一时。”

    “没用的。”月明道,“安平侯既已对江枫起了杀心,必然做了万全的准备,方才那守卫发现了我,我手里这封请柬实则是催命符。”

    她顿了顿,迈上厢房台阶,以手为刀劈上门前小丫头的后颈,确认房中再无旁人,才道:“无论如何,今夜袁止走不出侯府,姑娘方才已经猜到了,不是么?”

    沈棠手中的烛火颤了颤,沉默片刻,问:“公子预备怎么办?”

    月明看向她的眼睛,那双杏目中蓄满了担忧,似芙蓉带露,万般哀愁,却唯独不见恐惧。

    她就不怕被连累么?

    月明已经来不及细想,她拿出一个青花瓷瓶,倒了些药水在帕上,将画在唇边的胡子茬抹去。又径自拔下木簪,任一头青丝散落两肩。

    “袁止走不出去,但我可以。”

    沈棠杏眼微瞪,眼前是个毋庸置疑的美人。

    月明没再多言,她将长发收拢,匆匆挽了个随云髻。

    沈棠知道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纵然心中疑虑千重,亦只是打开箱笼,默默捧出一套衣裙,给月明换上。

    犹豫片刻,又自妆奁中取出一支海棠步摇,替她斜斜簪入发间。

    月明收拾停当,拿上匕首对她一揖:“姑娘恩德,没齿难忘。”

    沈棠微一福身,望着她远去的背影轻轻道了声:“保重。”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推杯换盏之际,谭峰身旁的小厮忽然来报,望江楼的沈小娘子不知怎的,忽命丫头将一方锦盒送去巡按御史柳昭府上。

    谭峰接过锦盒,打开一看,只见里头卧着一支成色上好的赤金步摇,以红色玛瑙打成西府海棠样式。

    他知道这是柳昭送给沈棠的定情礼,便放到一边,又见步摇下压着一张花笺,以端庄的赵体小楷写着两行字:

    鱼还江,鸟归林。风雨如晦,鸡鸣不已[1]。

    他先是暗骂一通这□□拽文,左思右想,忖道:鱼还江,鸟归林,这是不愿受拘束的意思。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是诗经上的句子,半露不露的,想来是为了引出后头那句“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这是向情郎表明心意。

    文绉绉的一股酸味,没得倒了他喝酒的兴致。

    谭峰于是将东西装好,甩给那小厮:“婊|子要从良,请冤大头替她赎身呢,只管送去。”

    ——

    江畔高柳长堤,乌桕树的叶子正由嫩红转为苍翠。

    安平侯命人在江畔作纱灯千盏,挂尽桃柳,彻夜燃烛,映得沿江堤岸光明如昼。纵然天光被暗夜吞尽,依旧是游人如织,楼船鳞集。

    月明从侯府出来,一步一思,料定安平侯府既要将脏水往外泼,定不会在舟楫罕到之处动手。

    于是自侯府中折了几枝芍药,便径直前往缆舟亭买了一叶小舟,扮作卖花女,长篙一点,小舟破开水面,驶向那浩渺烟波中去了。

    安平侯府的画舫上已经开宴了,因江上难免有风浪,舫中未设桌席,吃食皆分作小份由船娘送至每人面前的高几上。

    谭峤在为首的含烟舫中招待江枫并其他几个贵客,谭啸却反而在后头的船上跟着,幸而江枫从不在意这些,这尊真佛都没发话,余者亦不好多说什么。

    谭峤说了些场面话,先敬了江枫一杯酒。

    江枫举杯正要饮,只听得江上远远的传来歌声,依稀辨得是采莲的曲子:“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这歌声清越无邪,带着江南风致,听者无不动心。

    江枫不由放下杯盏,他虽听不懂这吴侬软语,不知怎的,却总觉得这声音很像月明。

    曲毕,谭峤再度举杯示意江枫道:“请。”

    江枫回过神,不由失笑,还没喝酒便染上了醉意,月明不知为何正生他的气,又怎会来江上放歌。

    他看一眼谭峤,随即端起杯盏一饮而尽。

    众宾客正叹海量,忽又听外头又闹起来,是那唱歌的女子不知怎的与人起了争执,非逼着旁人买她的花。

    江枫听不大懂她们的话,不知是酒意上涌还是旁的原因,只觉这吵架时吃不得一点亏的语气愈发像月明了。

    舫上众人没再理会,吃了一回菜,又开始敬酒。

    江枫耳力极好,舫内舫外的聒噪之中,他敏锐地捕捉到那女子讲了句官话,“‘相赠以芍药,相招以文无’,老爷们吃了文无酒,不如再买一支芍药花。”

    这回他确信自己没有听错,这就是月明的声音,她来这里做什么?

    江枫心中一凝,她是个不肯低头的性子,前日他不知怎么得罪了她,这两日他忙着查摘星楼与账册的事,竟没顾得上找她把话说开。

    可眼下她找来了。

    江枫按捺住去江上看她的冲动,他知道谭峤也给她发了请柬,她此刻不登舫一定有她的道理。

    那句官话是想提醒他什么呢?

    文无酒,芍药花。

    这是上回分别时她说过的,文无唤当归,芍药名将离。

    她在暗示他离席。

    江枫蓦地看向谭峤,他虽与另一名宾客饮酒,眼神却飘向这边,一触到他的目光,又马上移开。

    此人心里有鬼。

    江枫面色如常放下酒杯,忽然捂着胸口闷咳了起来,席上顿时鸦雀无声。

    谭峤忙起身关心道:“殿下这是怎么了?”

    江枫蹙眉道:“无妨,吃了两口酒,旧疾犯了,本王去外头吹吹风,诸位尽兴。”

    他说着起身,却猛地感到一阵眩晕——方才的酒菜有问题。

    他下意识将手按向腰间,却发现本该有佩剑的位置是空的。

    是了,他来祝寿,怎好带刀兵。

    众宾客皆面露忧色,千篇一律的神情,像台上抹了油彩的戏子的脸。

    江枫分不清哪张脸是真心,哪张脸是假意,他只从谭峤不安分的眼神中捕捉到一丝恐惧。

    众目睽睽,安平侯府不会主动背上谋害皇子的污名,宾客当中一定有人对此是一无所知的,他们是谭峤请来的见证。

    江枫知道他在等,等药效发作,他不会自己动手,但定有后招。

    所以此刻需得撑住,不能露出丝毫破绽。

    江枫咬破舌尖,疼痛为他挽回了三分神智,他抬步走向甲板。

    自舱中至甲板不过二十余步,此刻才发现二十余步这么长,这么长……

    船上没人再饮酒,十来道目光在背后灼灼盯着,江枫极力调匀呼吸,每一步都踩得踏实,终于经过最后一张高几。

    只消再走两步,雕花的月洞门外,便是甲板和一望无垠的江天。

    船身忽然猛地一晃,他有些站不稳,退开两步撑在高几上,却听“砰”的一声,几上的酒壶滚落,酒水淌了一地。

    “殿下。”谭峤忙走过来将他一扶,“殿下没事吧?”

    众宾客亦拥上前来询问。

    江枫半撑着高几,发觉手上竟连挟持他的力气都没有了。

    谭峤终于确定了他的异常,目光一闪,却听江枫压倒过来,放低了声音道:“想活命的话,不要妄动。”

    谭峤面上的笑意一凝,只听江枫又道:“好生想想,今日这条船上为何只你一个谭家人。”

    谭峤握着酒杯的手蓦地一紧,江枫不知从哪来的力气,已经自顾起身,斜斜乜他一眼,嗤笑:“弃子。”

    这话击中了谭峤心底盘桓多日的那个念头。

    建宁帝虽不怎么待见江枫,但那毕竟是皇子,一家子骨肉,不受宠不代表建宁帝不在意他的死活。

    若江枫今日真在这画舫上出了事,便是能将脏水往外泼,建宁帝真的会放过他么?

    谭峤不知道。

    那么父亲,为何又要让他来这含烟舫上呢?真的是因为旁人做事不放心么?

    可是谭家不止他一个儿子。

    谭峤的嘴角勾起一丝苦笑,是啊,谭家不止他一个儿子。

    “二公子,动手吗?”一个宾客低声问。

    江枫重重扣着月洞门上雕花,踉踉跄跄冲上甲板,江畔华灯映照,泱泱江水像一条长龙。

    这是最好的时机,谭峤却摇头,“再等等。”

    此地离绮春园尚远,路上他可以仔细斟酌。

    江面熙攘嘈乱,游舫喧阗,夜风拂面,江枫恢复了几分清醒。

    他扶着栏杆,几乎是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泛舟的女子。

    清浅的衣裙几乎与水色融为一体,除腰间芙蓉绦外,周身无饰。

    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她越过往来络绎的舟船,转身朝画舫上看来,目中自含经霜历雪的一分坚韧,一分从容,灼然令人不敢逼视,连鬓边斜插的海棠也黯淡下去。

    时间似乎在这一刻凝滞,她就这样静静地立在船头,江潮翻涌,孤舟起伏而不改其姿态,江风盈袖,衣袂翩然,自有一种松生空谷之幽,苇叶清霜之质。

    江枫只觉万面鼓声响起,脚下的潮水骤然涌来,一浪叠过一浪,将水中那抹月影彻底漾进了他心里。

    他看着那叶小舟越荡越近,终于,舟上的女子朝他伸出手,“上来!”

    “二公子!”宾客再度催促。

    谭峤冷静下来,终于觉出一丝不对,江枫令他不要妄动,而非令他靠岸放人,这是在拖延。

    可他凭什么觉得自己有机会逃脱?

    思及此,谭峤忙三步并作两步冲到甲板上,但已然晚了。

    一叶小舟不知何时撞上来,下一刻,江枫搭上舟中女子的手一纵身,小舟载着二人如离弦的箭一般,在他眼皮底下冲了出去。

    众宾客皆是大惊,呆望江上的涟漪交头接耳起来。

    “快!”

    谭峤再也顾不得其他,他被江枫勾起的心魔障了目,纵然他是父亲局中的一颗弃子,可弃子尚有一线生机。

    但今夜若让江枫走脱,建宁帝岂能放过侯府?

    他压下心中的惶然,不动声色走到那宾客面前,压着嗓子道:“动手,杀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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