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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津雾(三)

    潘全礼正被江云期纠缠,不得脱身,却听那疏朗青年颔首道:“巡按御史柳昭,有要事请潘公公入雅间一叙。”

    潘全礼还未开口,就听江云期哼了一声,扬起下颌,“柳含光,凡事都要讲个先来后到,潘公公此刻是本王的客人。”

    柳昭恭敬一揖,淡笑道:“若说先来后到,下官两日前便命人给潘公公去了信,公公可收到了?”

    潘全礼在心中将韩善利的话与眼前这个青年比对一番,年齿相貌都相差无几,又思及徐通曾提到柳昭在望江楼有个相好的娘子,便确信此人是柳御史无疑。

    他此刻被江云期缠住,急于脱身,于是顺着柳昭扯的谎就坡下驴道:“收到了、收到了,咱家此番来浦平也是为了同柳大人商议信上说的事。”

    “信上说的事?”江云期忽凑过来,将潘全礼吓了一跳,“说的什么?本王也来听听。”

    柳昭抬手一拦,道:“恐怕不大方便。”

    江云期的笑意一凝,潘全礼深恐他再作纠缠,踉跄着冲进柳昭身后的雅间,却迎面撞上一位抱琵琶的美人,想来便是传闻中柳昭的那位相好。

    “沈小娘子?”江云期惊奇道,“你不是……”

    “沈姑娘。”柳昭打断道,“今日我截了六殿下的客人,劳烦姑娘替我好生招待殿下。”

    沈棠眸光清冷,唇边晕开一个浅淡的笑,微微福身,“六殿下,请——”

    江云期看看沈棠,又看看潘全礼,似是犹豫。

    过了半晌,才下定决心似的“哼”一声,随即转身咧嘴一笑,“沈小娘子,请——”

    潘全礼重重倒在圈椅上,令两个小太监守在门口,又吩咐另一个跟着江云期,盯着那边的动向,这才放心接过柳昭的侍从递来的茶水。

    “有劳。”潘全礼抬起眼已经扫过那侍从,目光一动,又不由自主聚集到她身上。

    “潘公公。”

    柳昭唤了两声,潘全礼才收回目光,微眯起眼睛,“柳大人,这位公子是?”

    柳昭似是疑惑,四顾一圈,目光与月明相触,随即了然一笑。

    “潘公公折煞他了,这不过是我的家仆。”

    “你的家仆?”

    微黄的月色在薄雾中淡淡晕开,室中静了一刻,江枫蹙起眉,“这不好。”

    “怎么不好?”月明急得拽住他的袖子,“方才陆知县也说了,除了爱财,娈童便是潘全礼那老贼唯一的癖好。除了我,还有谁堪当此任?六殿下?陆知县?还是殿下自己?”

    江枫默然,月明眨眼一笑,掰着指头道:“六殿下同老贼认得,又不及我聪颖懂机变,陆知县太老了,至于殿下你嘛——”

    她上下打量江枫一眼,摇头道:“美则美矣,但老贼八成瞧不上你。”

    “你——”

    江枫狠狠捏紧了拳头,军中多年淬炼,分明已修得一副铁石心肠,他的情绪却总能轻易被她挑起,又在对上那双含带笑意的双瞳时兀自消散。

    他敛起怒意,垂眸道:“太危险。”

    月明嘻嘻一笑,“此一行我们所图者大,要拖住潘全礼,拿到他身上的调粮符牌,盗得粮草,必要有人涉险,殿下贵为皇子尚能疆场拼杀,如今天降大任于草民,区区一个阉宦,半截身子入了土,想来也没什么可怕的,我又何惜此身?”

    况且在北境时比这凶险得多的情境她也经历过了,实在不知江枫在犹豫什么。

    忽听柳昭轻轻笑了一声,江云期疑惑问:“你笑什么?”

    柳昭道:“下官听说襄王殿下杀伐无情,冷面冷心,今日一见,才知传闻不可尽信。”

    江枫一怔,蓦地意识到自己不该在众人面前如此维护月明。

    江云期对此浑然未觉,兴冲冲道:“外头的传闻怎么信得?柳大人你们有所不知,当年我姑母还在的时候,五皇兄同陈家的阿照才叫好呢。那时一开春,他就闹着让二皇兄带他去宋家放风筝,其实我们都知道他是想去陈家寻阿照玩——”

    “云期。”江枫冷声打断,转头对月明道,“我会派何七暗中跟着你们,一切小心。”

    潘全礼瞟月明一眼,“倒是生得好个模样,做个家仆,可惜了。”

    月明垂下眼,长睫微颤。柳昭只作不知,吩咐给潘公公添茶。

    潘全礼借着接茶盏的功夫,似是无意握了握月明的手,粗糙生茧,心道果然是可惜。

    月明作出慌乱的样子,强忍着厌恶将手抽出来。

    潘全礼对柳昭道:“许久未曾上京,不知邓阁老如今可好?”

    柳昭道:“不怕公公笑话,我这样微末之人,虽名义上是阁老的学生,一年里却也见不了阁老两回。”

    潘全礼点点头,暗忖道:难怪将你派来汀州搅这滩浑水。嘴上却说:“柳大人在浦平差事办的这样好,似这般人品学识却只得抱璞泣血,只因伯乐不常有,万丈迷津,少了引荐的人,可叹呐。”

    柳昭安慰道:“终是我德薄能鲜,时运不济,公公不必过于伤怀。漕仓的事,韩公公已同我打过了招呼,公公要做什么,河道衙门断不会掣肘。”

    潘全礼端起茶盏,喝了一大口,“咱家实为大人抱屈,邓阁老那处不识人才,大人可想过走司礼监的路子?”

    “自然。”不等柳昭回答,他又道,“咱家知道,文官清流,是瞧不上我们这些人的。但归根结底,咱们不都是为陛下做事,朝廷里不能没有了各位大人,内廷又如何能少的了我们这些宦官?端看大人自己想不想得通了。”

    柳昭默了片刻,看月明道:“阿四,添茶。”

    “不必啦。”潘全礼作势起身,小太监忙上前搀扶,“咱家也该去盯着漕仓了。”

    柳昭推开窗户,江上渺渺茫茫,微风薄雾,隐约可见运粮的漕军。

    “若天气晴朗,只需安坐此处便可看清漕仓所在。可惜今日天公不作美。”

    柳昭道:“潘公公既有公务在身,我便不留公公吃茶了。阿四——”

    潘全礼已经走到了门口,听到这一声,回过头来。

    月明垂着手答:“小人在。”

    “你以后就跟着潘公公罢。”

    “大人!”月明瞪大眼睛,作惊讶状。

    柳昭背过身去,望向远方,“司礼监的事,请潘公公多费心。”

    “好,好!”潘全礼喜道,“咱家早知道柳大人不是那等迂腐的人。”

    月明竭力瞪着眼睛,已经洒下两滴眼泪,凄然道:“大人是不要阿四了么?”

    柳昭听得头皮发麻,默然不语。

    潘全礼身边的小太监赶忙过来相劝,“小哥哪里话,往后跟了潘公公,不愁没有好前程。”

    月明蓦地跪下,拜倒在地,而后起身狠狠揩了把泪。

    “阿四这条命,原本就是大人救的,如今大人既不要了,阿四还活着做什么——”

    众人尚不及反应,她已决然向桌角撞去。

    “拦住她!”潘全礼跺脚道。

    两个小太监扑上前,却还是晚了一步,只听一声闷响,月明像被抽去了脊骨,瘫软着滑到地上。她下意识捂住额角的伤口,下一刻,汩汩鲜血从指间流出,很快渗湿了衣襟。

    这个变故全然出乎柳昭意料,他疾步走过去,将人从地上扶起,月明就这样安静地倒在他怀里。

    “阿四。”

    他叫了一声,怀中的人却没有声息,也是,柳昭自嘲地笑笑,她原也不叫阿四。

    鲜血不断涌出,染红了柳昭的襟口,他心中恼恨自己大意,现下人伤成这样,该如何对江枫交代?

    一个小太监试探着想要上前,触到柳昭冰冷的目光,不由缩回手。

    “大人……这……”

    柳昭的声音极冷,“快请郎中来,她还活着。”

    “这是个忠仆啊。”潘全礼叹道:“咱家就喜欢忠心的人,来人——”

    两个小太监忙答:“在。”

    “把他送到咱家的别苑里,请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药,务必把人治好了。”

    “是。”

    两人作势要搀月明,柳昭抑制着心头的厌恶,面无表情道:“滚。”

    月明在他怀中听到这一句,忙捏了捏他藏在袖中的手。

    柳昭一怔,垂眸向怀中看去,月明飞快对他眨了眨眼。

    既然是作戏,索性作的真切些,是以她没同柳昭商量,备好了装血的鱼鳔,现在捂在额角已经发黏。

    柳昭松了口气,拿出帕子替下她那只手,掩住额角。

    潘全礼见了此景,道:“既是柳大人所爱,咱家就不强人所——”

    “不。”

    话未说完就被柳昭淡声打断,潘全礼不悦,“柳大人这是何意?”

    柳昭默了默,学着月明的语气凄然道:“阿四是我挚爱之人。”

    潘全礼一愣,不知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柳昭面不改色道,“照理本官该亲自送她上轿。”

    这是照的哪门子理?潘全礼几人面面相觑。

    柳昭已将人打横抱起,朝门外走去。

    落了轿,已近晌午,雾气却愈发浓重,潘全礼面色总算好了几分。

    两个小太监这才敢奉承道:“柳大人如此看重这仆从,还肯割爱给干爹,可见是诚心与干爹合作了。”

    潘全礼冷冷地一“哼”,睥睨道:“你们懂什么?这么看重的人,说弃就弃了,柳大人的志向大得很呐。”

    月明被两个小太监一左一右架着进了门,一路上偷眼瞧过来。

    这所别苑十分幽静,虽长年无人居住,守卫却比她预想的更为森严。穿过一重又一重的穹门,终于到了一处绿竹猗猗的院落。

    月明听闻潘全礼令小太监去请郎中,另一个小太监则去打水要替她净脸。

    此刻距离同何七约定的时间还差一个时辰,她需得在这一个时辰中拖住潘全礼,盗取他身上的符牌,可她的额上并未受伤,郎中一来,岂不就露馅了?

    正思索应对之策,潘全礼又被管家唤走,似乎有要事相商。

    月明神思电转,目光白瓷茶壶上。忙翻身下榻,取下木施上的布巾沾了茶水将面上清洗干净,又翻出干净的纱布将额头缠裹一圈。

    而后拿出银针,撩起衣袖,咬牙刺入手上几处穴位,只觉头脑渐渐昏沉。匆匆揽镜自照,脸上已是殊无血色,再探脉息,涩而无力,如此,郎中那头想必也可糊弄过去了。

    正要回身上榻,忽又瞥见那壶茶水,月明心念一动。

    潘全礼是带着郎中一道来的,见月明额上的伤口已包扎好,不由讶异。

    月明虚弱地道:“小人从前与游方医者学过一些,方才疼痛难忍,就自己忖度着用了药。”

    她说着递过一个青瓷瓶,郎中接过嗅了嗅,道:“十分对症,这纱布不必拆了,请公子伸手看脉。”

    月明依言伸手,那郎中诊了半晌,终于道:“万幸用药及时,再吃两帖药便可无碍了。”

    潘全礼送走郎中,正要出门,却听后头唤了一声“老爷”。

    一回头,见月明抱膝坐在榻上,面色虽苍白,却比午间更兼病弱风流,不觉神思一荡。复又惊觉她方才是随府中众人称呼自己为“老爷”,心中更添欢喜。

    颤悠悠快步走到榻边的矮凳上坐下,“何事?”

    话音刚落,矮凳忽然“嘎吱”一声断了条腿,潘全礼“哎呦”一声惨叫,尾巴骨实打实磕在了地上。

    月明暗笑一回,忙艰难下榻搀扶,早有小太监跑了进来,将潘全礼扶起。

    潘全礼一边揉着尾巴骨,一面叫她:“咱家没事,你别动……哎呦……”

    他索性挨着榻沿坐下,屏退了两个小太监,心中暗忖:他午间还为姓柳的寻死觅活,一转眼就如此柔顺,天知道这人心里在盘算些什么。

    月明感受到他黏嗒嗒的目光,强忍着恶心道:“阿四受柳大人大恩,今日已经报答,天意留阿四一命,是借了老爷的福德,阿四……愿从此追随老爷。”

    她说完眨眨眼,算准了时间抬头落下两行泪。

    潘全礼略一思索,喜道:“你能想通最好,那姓柳的不懂得怜惜,老爷我疼你。”

    月明破涕为笑,艰难倒了盏茶,殷勤道:“老爷吃茶。”

    潘全礼见她乖觉,心间涌起无限怜意,反将茶盏推过去,体贴道:“你说了半日,自己先润润喉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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