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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津雾(二)

    鸥鸟翻飞,江风和畅。

    河道内,百余艘粮船头尾相接,千桨齐荡,晨雾笼罩下,似飞龙遨游云间。

    龙首是一艘寻常的马船,八根桅杆张起八面船帆,吃饱了风,疾向北行。

    潘全礼坐在船尾,接过小太监李春手中温湿的巾帕细细擦了把脸,忽然发觉原本如蚁聚的粮船列作了一排,便招手唤来旗长询问。

    旗长道:“这是胡大人的意思,他说前方便要过闸,开元段的闸口窄,只容一船通过,为免粮船碰撞,需得先在此处排开。”

    潘全礼将巾帕一掷,冷哼一声,阴柔的嗓音因年迈而沙哑。

    “开元段淤塞,今日过不过闸还两说,胡大人也太会抓尖卖乖了些,咱家一时不到,这就把船队排好了。”

    这火虽是冲着胡成民发的,但旗手听出潘全礼这话暗指漕军不听调度,有敲打之意,唯恐惹恼了他,垂手不敢搭言。

    潘全礼见他全无表示,面色更是难看,眼看气氛有些僵,李春趴在地上忙捡起巾帕,膝行过来替潘全礼捶腿。

    “干爹别气坏了身子。”他抬起脸,满面堆起讨好的笑:“胡大人既然愿意在江面上漂着,一会儿啊,咱们别叫他,自己上岸。这浦平才发过大水,粮食存在仓库里,免不了有些发霉烂掉的,这回胡大人可管不着喽!”

    潘全礼这才舒展了眉头,伸出手指在李春额间轻轻一点,嗔道:“你们呐,也该学着点胡大人,未雨绸缪,一会儿靠了岸,快些把渡中胥河要用的水牛备上。”

    中胥河水流湍急,漕船要北上,需得借助水牛拉船。而浦平离中胥河少说也有五日的路程,何至于此时就要备上水牛了。

    李春明白潘全礼同他们说笑,就是没在生气了,对那旗手使个眼色,示意他退下。

    不一时,远远望见码头上有两个身着青绿纻锦袍服的宦官在等候,那二人见了这八桅的马船,忙乘上小船前来相迎。

    潘全礼认出他们品级不高,心中有些不悦,却听那二人笑盈盈地道:“开元段淤塞,此刻不好行船,小的们打四更天就在这儿守着,一刻也不敢合眼,总算把您老盼来了。”

    潘全礼虽知道这两人多半是哄他,但这哄人的话听着却让他心里舒坦,于是他眯着眼道:“怎么不见你们韩公公?”

    河道监管徐通忙道:“您老有所不知,咱们浦平的漕仓失了火,朝廷派下来一个监察御史查到了这事儿,现下干爹同河道衙门的几位公公都还在家中禁足呢!”

    说话间,船已靠了岸,潘全礼由小太监扶着,颤巍巍下了船,已有软轿停在一旁。

    徐通打起轿帘,潘全礼上了轿,才咋舌道:“咱家竟不知还有这等事。”

    他看向一旁的李春道:“先去韩公公府上。”

    徐通在外头听到这话,有些为难,“干爹正在禁足,这恐怕……”

    “怕什么?”潘全礼老迈的嗓音从轿中传来,“咱家又没被禁足,难道也要听那位御史大人分派?”

    徐通不敢再争,也上了轿,命跟在后头。

    八人抬的大轿在一处煊赫的府宅前稳稳落下,韩善利听说潘全礼来了,亲自到门口迎接,免不了一通寒暄过后,潘全礼才问:“这么说,现下你这河道衙门,竟是归这位柳御史当家了?”

    韩善利搁下茶盏,笑道:“您老放心,依我看,这位柳御史是自己人。”

    “自己人?”

    “是,他们当我是自己人。”

    月上中天,烛火摇曳。

    柳昭淡声道,“河堤失修,漕仓失火,细究起来,无论哪一桩都是掉脑袋的罪过,下官却只罚了他们禁足半月和三月俸禄,这是卖了河道衙门一个天大的情面,此为其一。”

    “含光,你、你这么做,是料到了今天?”

    陆翀亟亟朝他迈出两步,瞪大了眼,满是震惊。

    柳昭却没看他,自顾对江枫道:

    “仓场侍郎是户部的人,户部在张阁老辖下,素日里那些宦官贪墨仓中粮米多有掣肘,如今他们将脏水尽数泼到他身上,借下官的手将他下了狱,户部再要安插人手,选任的流程走下来,少说也要几月,是以这几月中那些宦官行事便可肆无忌惮,此为其二。”

    “至于其三——诸位都知道了。”

    柳昭噙起一枚笑,月影灯影相照,显得万分落寞。

    江枫在一旁冷冷看着,目光无情,心却不由自主地微微一滞。

    月明略一思索,点头道:“那些宦官知道县衙仓廪已空,今日在县衙,大人逼陆知县应下一万五千石粮米,便是同江枫划清界限,如此一来,柳大人与陆知县纵然有同年之谊,他们也断不会再疑心。”

    柳昭的目光从江枫身上收回,淡淡扫她一眼,见她在书案前铺开一张纸,拿过江云期手中的茶泼入砚中,融开残墨,提笔画了一个圈。

    “这是浦平,才遭水患,现下缺粮,且宦官们知道粮仓已空,陆知县今日虽劝走了灾民,但这只是权宜之计,两日后县衙发不出粮米,必然生出大乱。”

    她说着在外侧添了几个大圈,“而我们筹来的粮米在途中遭劫,周遭的府县皆不愿再借粮米。”

    笔尖蘸满了墨,将外圈一一划掉,再以笔为刀,当中孤立无援的圆圈霎时破成两半。

    “因此在宦官们眼中,浦平如今分为两派,一派是陆知县和江枫,你们要保百姓,不愿浦平乱起来;另一派则是今日的富户,他们要贱买灾民的田地,好从这场灾祸重牟利。至于柳大人,被他们归为‘自己人’。如今河道淤塞,失火的漕仓已经被大人修整完毕,宦官们手上即将有四万石粮米。”

    月明越说面色越沉:“漕仓那头,柳大人是自己人,仓场侍郎也被下了狱,而两日后浦平县发不出粮米,米价定然飞涨。我若是那些宦官,此时盗卖漕粮,再假报粮米霉烂,既无风险,又有巨利,正是最好的时机。”

    “当然,即便如此,他们也有顾虑。”

    她说着目不转睛看向江枫,“殿下北境劫粮名声在外,宦官们定会对你严防死守,连带着对六殿下和陆知县,甚至是我都会起疑心。”

    江枫与她目光相接,眼中冷意化去几分,江云期懊丧道:“这还怎么从他们手里弄粮?他们倒是把柳大人当自己人,可总不能叫巡按的人把粮偷出来吧?”

    “还不止。”柳昭盯着月明道,“袁大夫有所不知,韩善利前两日接到一个消息。”

    江枫眉头一蹙:“什么消息?”

    “前儿老祖宗传来的消息,想必您老也知道了。”

    韩善利有意一顿,潘全礼却十分耐得住性子,慢悠悠品着茶。

    他反倒有些尴尬,笑道:“老祖宗信上说,咱们大周要和北边的蛮子重开互市,那些草原人没有开化,却喜欢咱们这儿的棉布。汀州的棉布,劣等的一两银子一匹,上等的六两银子一匹,若是销往北边,劣等的也能卖到十两银子一匹,我来汀州的日子浅,您老帮忙算算,咱们汀州一年能产多少匹棉布?这些棉布若销往北边又能折成多少银子?”

    潘全礼唤过李春,耳语几句,李春答应着出了门。

    “这么大的买卖,够户部那群人算上一阵儿了,咱家老啦,不比年轻的时候,早盘算不过来了。”

    他慢慢啜了口茶,“不过话说回来,你又操这闲心做什么,这银子难道还能落到你口袋里?”

    韩善利倾身过去,“现成的银子堆在仓里,端看您老愿不愿拿了。”

    潘全礼浑浊的眼珠子一转,“听你这意思,汀州的棉布倒同咱家扯上了干系。”

    韩善利也慢悠悠道:“灾民嘛,无非就是求一口饭吃,过两日县衙发不出米粮,等浦平乱起来,襄王那伙人必要被押解上京,他们一走,您老的那几间米行从指缝里漏一点出来,就能换几块上好的棉田。至于这田价么,还不是随您的意。”

    “这事儿倒还不急。好容易那胡成民守在河道里,咱家先把霉烂的粮食挑拣出来,你叫那位柳大人行个方便。”潘全礼呵呵笑了两声:“咱家虽老了,规矩还是要守的,往常都是三七分账,这回浦平的漕仓湿气重,届时霉烂的粮米,咱家拿六成便够了,那一成劳动你帮咱家转交给柳大人。”

    韩善利见他主动让利,心中十分满意,脸都笑开了:“读书人,年纪又轻,想来是不愿掺和这些商贾之事的,我看倒不如一道卖了米,再拿些银子或是买些笔墨,这些东西他想必是肯收的。”

    潘全礼缓缓点头,“横竖你办事最让人放心。”

    他自然明白那些米大半到不了柳昭手上,但要在浦平置办田地,走韩善利的门路是最便宜的,大家都挨过那一刀,都是一样受老祖宗庇护的人。

    钱嘛,总是赚不完的。这么一想,让出的那一成粮米又算得了什么。

    潘全礼扶着桌沿慢慢站起身,韩善利苦留吃过饭再走,潘全礼却固执道:“咱家也该去瞧瞧春儿那小子差事办得怎么样了。”

    韩善利作出惊愕状:“漕粮入库这事儿,春儿是办老了的,您老还亲自去盯着?”

    “他自然要亲自去盯着。”

    柳昭道:“潘全礼在河道上走了这么多年,欲壑难填,贪墨的粮税数额如山之巨,可他却安稳地活到了这把年纪,所凭者无非两个字。”

    江枫沉吟道:“谨慎。”

    “不错。”柳昭道,“凭他的这份谨慎与心计,诚如袁大夫所言,官府缺粮,他定能算到殿下会有所动作。”

    江云期大剌剌往椅上一倒,“那咱们不动不就成了?”

    “不行。”月明道,“陆知县直名在外,却眼睁睁看着他们贪墨白粮而无动作,这不合常理,潘全礼必然起疑。”

    陆翀负手来回踱步,“他既这般谨慎,又防着我等,我们该如何将他支开?”

    江枫同柳昭对视一眼,下一刻,目光同时落到江云期身上。

    江云期觉得不妙,忙坐直了身子。

    江枫沉声道:“你去。”

    潘全礼正在轿中闭目养神,忽听到一声清亮的少年嗓音。

    “这不是河道衙门的车轿吗?潘公公可在里面?”

    他并不答言,正思索着来人是谁。

    下一刻,轿帘却忽被人掀开,一睁眼,入目是一张秾丽的面庞,桃花眼中露着狡黠,亮晶晶的正看着他。

    “潘公公连本王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还是说见本王来了你的地盘,就不放在眼里了?”

    潘全礼连忙假作才醒了瞌睡,唤轿夫落脚,颤巍巍行了个礼,赔笑道:“殿下这话可不能乱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汀州怎么就成了奴婢的地盘了?”

    “本王可听说了不少潘公公的故事。”江云期忽笑着凑近,“‘水浑藏礁石,浪高扑九天’,在汀州,有些事,求知府老爷未必有求潘公公管用呢。”

    他说着拉起潘全礼的胳膊就要走,“去望江楼,本王与你边吃边谈。”

    潘全礼老迈的骨头险些被扯散,他却无暇顾及这些。

    六皇子江云期是盛京出了名的草包纨绔,其母郑贵妃却深受建宁帝宠爱,在宫中最是体面。郑家在盛京虽难比邓张,也堪称根深叶茂,等闲得罪不起。

    他虽猜到江枫会有动作,却没想到派出了这么个跋扈难缠的主儿,扭糖似的粘着人,甩都甩不掉。

    思索间,江云期已拽着他走出十余步,几个小太监跌跌撞撞跟在后头,生怕他这把老骨头断送在此地,迭声叫“殿下慢些”。

    潘全礼到底不敢得罪江云期,半推半就同他上了望江楼。

    一进雅间,江云期匆匆给他斟了盏茶,潘全礼颤悠悠接过,才啜了一小口,便听他道:“潘公公,本王有一批货想烦你带到盛京。”

    潘全礼一口茶险些没喷出来,“殿下可知奴婢押送粮船上京,若是夹带私货被查了出来,可是杀头的罪过。”

    江云期丝毫不以为意,“公公只消把货藏在舱底,再将漕米覆盖在上头,谁能查得出来?”

    潘全礼接过小太监手中的帕子擦了嘴,语重心长道:“殿下有所不知,漕船吃水深浅是有定数的,船重了,吃水就深,那些闸口的官兵一眼就知道这船有问题。”

    江云期将眼一翻,道:“公公诓我不是?本王早打听过了,你们过闸查验时,先将多余的货物卸下来放在木筏上,等到过闸时,货物不在船上,船的吃水深度如常,那些官兵不就查不出了?等过了闸,你们再……”

    潘全礼听他絮絮叨叨,知道他这是想将自己拖住,再从漕仓那便想法子弄粮。

    心中琢磨,河道里有胡成民,那是个一心守粮,天不怕地不怕的主,潘全礼对他比对自己还放心。

    他担心的是漕仓那头,虽有春儿盯着,又有韩善利作保,但那柳大人到底不知底细。

    小心驶得万年船,他谨小慎微惯了,若不亲自去漕仓盯着,心里总是不安。

    于是他忙打断江云期的话,笑道:“六殿下竟是个懂行的,奴婢也就不瞒着了,这货奴婢可以给您带,但每船有四十石的定数,兼之漕运的兄弟们也需靠这个赚些钱,这回给殿下带货物,最多二百石。”

    江云期思索片刻,道:“三百石。”

    潘全礼不欲纠缠,急着要去漕仓,狠叹道:“奴婢把自己的份额匀出来给殿下凑一凑,便就三百石罢。”

    江云期却道:“本王还未告诉潘公公那是一批什么货呢——”

    他越是纠缠,潘全礼越疑心漕仓有什么动静,心下越发不安。

    “不拘什么,奴婢给殿下带就是了。”潘全礼说着又要走。

    江云期拦住他,故意慢吞吞道:“是汀州的棉布。现下存放在常平仓里,既漏风又漏雨,本王担心它受了潮生了霉斑,就卖不出好价钱了。听说有几间漕仓才检修完毕,公公可否允本王将货换过来,到时也好一道装船不是?”

    潘全礼自无不可,朝门外边走边道:“这个好说。”

    江云期却仍不放他出门,“公公急着去办事,万一忘了,本王的货岂不毁了?”

    潘全礼唤过一个小太监,“你去同李春说,稍后六殿下有三百石货物要从常平仓换过来,命他腾出漕仓好生看着,装船时一并带去盛京。”

    小太监领命走了,江云期还倚着窗沿向下喊,“一定记得换到新修的漕仓!”

    他收回目光,便见潘全礼已挪出了门,三两步上前搭上他的肩膀,将那双桃花眼一弯,“潘公公,这就要走了?本王这一桌好菜岂不浪费?”

    潘全礼死命掰着门框,“殿下见谅,奴婢确有要事处理,不能奉陪。”

    江云期面色冷下来,佯怒,“当年潘公公押粮至盛京,本王还请你吃了一壶好酒,现下本王到汀州来了,公公难道不该尽一尽地主之谊?”

    潘全礼实在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吃过他的酒,他只知江云期如此纠缠,漕仓定有猫腻,恨不能插上翅膀飞回江边。

    偏生自家常在盛京行走,又不能得罪了郑家。正在为难之际,只见一侧的雅间门开了,走出一个干净疏朗的青年,面容和煦,嗓音清淡:“来者可是潘全礼潘公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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