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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雪明(二)

    江云谏一夜不得安睡。

    梦里廷康城破,贼兵攻入城中,见人就杀,他躲进柜子里,借着一线缝隙,听闻见外头高允的声音:“我们太子殿下,就躲在……”

    光从缝隙中漏进来,有灰尘在逼仄的光线中起舞,他缩在柜子里听外头的脚步,一声一声越来越近。

    忽而惊雷乍起,大雨滂沱,披甲佩剑的少年将军浑身血淋淋的,扯出一个笑:“太子殿下,您也来了?”

    江云谏倏然睁眼,大口喘着粗气,一身湿黏黏的冷汗将中衣贴在身上。房中漆黑一片,他摸索着下了床。

    推开窗,天将破晓,天幕仍是森冷的蟹壳青。

    “殿下起身了?”脚踏旁歇着的小太监揉揉眼睛,醒了瞌睡。

    江云谏嗯一声,他要去城墙上看看。

    登上城楼,天已经大亮了,黄沙枯草,昨夜运粮的马车停在城楼下,士兵正往上堆着尸首。说是尸体,有些已经碎的不成样子,腐败的气息引来鸢鸟啄食,见了人也不躲。

    江云谏心里有些发堵,一年多了,他还是见不得这些。

    “姐夫。”

    他闻声转头,见宋涟笑嘻嘻的提裾穿过夹道,登上角楼,往这边走来。他一袭素白长衫外罩莲青比甲,摺扇别在腰间,同玉佩撞得叮当响,写不尽的恣意风流。

    此地没有旁人,他便显出那副没正形的样子,一手搭上江云谏的肩膀,将天地尊卑都抛至脑后了。

    “姐夫倒是好兴致,大清早上城楼来看风——”

    景字尚未出口,只见鸢鸟争啄人肠,撕扯间将一副脏器挂上枯树,宋涟哪里见过这等惨状,翻肠倒肚将才饮的一碗米粥吐了个干净。

    江云谏性子好,非但不同他计较,还扶着他耐心待他吐完。

    宋涟狼狈之间,还要抽空打趣,“姐夫如今的品味真是……令人捉摸不透啊……”

    江云谏恨不能抬脚就走,留他一人在此好好品味,看他惨白着一张脸,到底狠不下心,“去城里说。”

    城内四处皆是伤兵,军医们忙得焦头烂额,小太监不知从哪里讨来一块姜片,宋涟含在嘴里,才觉反胃之感被压下许多。

    “昨日人杂事多,尚未来得及问京中情形如何。”江云谏踱着步子,问道:“陛下如今可好?”

    宋涟难得的敛起嬉皮笑脸的神色,“还是老样子,圣体倒是安和,只是依旧整日炼丹修道以求长生,天下事都交给司礼监和内阁决断。”

    建宁帝不视朝终日在宫中打坐,不见外臣,司礼监那几个贴身伺候的太监便做了帝王喉舌。

    意料之中的事,江云谏想了想又问:“家里一切都还好么?”

    宋涟道:“阿圆到了念书的年纪,每日临一张大字,已经写得很板正了。东宫之事有长姐打理,姐夫尽可放心。只是——”

    江云谏忙问:“只是什么?”

    宋涟挑眉一笑,“只是姐夫经年未归,长姐思念得紧,只盼今冬你能早日回京,一家团圆。”

    江云谏被他打趣,无奈笑了,听到团圆二字,又叹息一声,“舅舅的身体可还康健?”

    故皇后的兄长张铣现任内阁次辅,又是太子太傅,江云谏与他倒比同建宁帝还亲近些。建宁一朝,首辅邓秉一党擅权,残害忠良,贪墨无数,稍有些风骨的朝臣皆不屑与之为伍。是以文官清流多归附于张铣,勉强能与邓秉分庭抗礼。

    宋涟答:“平日里倒还好,只是今年入秋后,又犯了一回咳疾,偏还不愿人知道,微臣悄悄问过师母,说是睡眠浅,咳起来一夜要醒三四回,老师又念着殿下远离京师,竟比往年憔悴了许多。”

    当年宋涟会试,虽由邓秉任主考官,但他的审卷官却是张铣,因此也可算作张铣门生。他年纪轻轻便入阁拟票,除却文才出众,当中亦少不了张铣的助力。

    他接着叹道:“今年朝廷的家不好当,今夏炎热,入秋以后雨水也少,宁州、平洲十多个县遭了旱灾,庄稼都死在地里。又逢老师染恙,赈灾的差使让邓党争了去,一层层盘剥,秋后流民便起了□□。这两个州今年的赋税收不上来,朝廷还要发兵平叛。”

    “东海海寇日益猖獗,造船、练兵、修筑工事……多的是使银子的地方,我在心里替他们略算算,今年恐怕有四五百万两银子的亏空。前两日又听闻中州地动,死了不少百姓。多事之年,为着这些,老师在病中也少不得同邓党斗法。”

    江云谏惊诧道:“国库不算充盈,本宫是知道的,但何至于落下这么大的亏空?”

    宋涟苦笑道:“这话要说出来,便大逆不道了,横竖姐夫心里明白。”

    言下之意,亏空的账要算到建宁帝头上。

    冬月初十,建宁帝寿诞,汀州知府来报祥瑞,称翠屏山步虚观廊柱之上一夜生芝,盘旋而上,乃是“陛下至仁格天所致”。

    建宁帝大喜,下诏诸司建玉芝宫供奉祥瑞。

    邓党把持着工部,一座宫观建下来,少说也有百万银子的油水可捞,邓秉一党自然乐得讨建宁帝开心。

    默了半晌,宋涟才接着说:“此番这一万担粮草也是老师辗转腾挪凑出来的,临行前老师特意叮嘱,潜龙在渊,终有龙腾九天之日,万望殿下珍重自身,切勿急躁冒进。”

    江云谏心里发酸,恨恨道:“终究是本宫无用,阁老千秋已高,九州万方的民生压在肩上,还要为着本宫打算,耗损精神。”

    宋涟拍着他的背心安慰:“姐夫何必过忧?现成的功业摆在眼前,待歼灭北虞这些贼子,陛下定然召你回京。”

    说到北虞,江云谏不免又想起早晨那个梦来,一抬眼,高允大步流星迎面走来,他心里膈应得紧,携了宋涟往回走。

    高允是个不识时务的,江云谏分明避着他,还兴冲冲在后头喊:“太子殿下!小宋大人!慢些走——”

    宋涟闻言止步,行了个花哨的礼,笑着打招呼:“高参将早。”

    高允三两步追上前,气也不喘,道:“林大夫他们回来了,带了好些骑兵。”

    江云谏大喜,加快了步子疾行向前。

    高允同宋涟追上去,补充道:“林大夫说,他们连夜赶路,兵马需要休整,已经将那些胡人安顿在城里了。”

    “是该如此。”江云谏的声音都止不住颤抖,“休整好了才好上阵厮杀。”

    “林大夫还开了个方子,让熬上一大锅草药,说是怕胡人不服水土。”

    江云谏点头称是,“林大夫想得很周到。”

    “高参将。”宋涟脚下一顿,摇开扇子。

    高允和江云谏亦止步回头,宋涟似笑非笑,问:“高参将方才的意思,现如今崇州营让一个大夫当家,江枫哪儿去了?”

    高允愣了,摸一把后脑勺,“怪了,方才怎的不见大将军?”

    ——

    廷康城内,府衙公堂。

    上首坐着江云谏和宋涟,往下依次是肖平权、高允,对侧为王德元、何七,月明缀在最末。

    王德元添油加醋告了小半个时辰的状,此刻终于安静下来,眼睛红剌剌的,接过小太监递上来的绢子拭泪。

    月明正拿杯盖拨得碗中茶叶浮浮沉沉,王德元是吵架的好手,讲起故事来胜在条理分明,逻辑清晰,虽然有些诸如“几百头野狼”之类的夸大成分,但瑕不掩瑜。

    江云谏听完脑子便打成死节,一时理不出头绪。周远跟了他这么久,是何时起了异心?又是如何搭上了北虞这条线?绰达为何要将人扣在小宛?没了江枫,这些兵将又该如何调度?

    还是宋涟笑着提醒:“王公公委实辛苦,赶了一夜的路,该早些回去歇息。”

    江云谏这才点头,恍然道:“正是,诸位都先回去歇息,把精神养好,等夜里再给诸位摆酒接风。”

    月明已经困得迷迷瞪瞪,听到“歇息”二字,随众人胡乱行礼告退。

    才行至中庭,便听后头有人唤她“林大夫”。

    她站住脚,那人已到了她跟前,轻衫飘逸,眉目风流。

    “小宋大人。”月明随意行个礼。

    宋涟笑着执扇比个请姿,“本官与林大夫同路。”

    同路?何七,王德元,哪个不跟你同路?月明疑惑着出了院门。

    廷康城百姓撤出后,军中征用城中客栈供兵士休憩,他们一行人自是被安顿在最好的万吉楼。

    自己倒霉不能带累旁人沾了晦气,月明嘱咐一旁的阿宝:“你先回去,我随后就到。”

    阿宝觑了宋涟一眼,见他点头一笑,忙目不斜视,疾步朝前去了。

    冬阳如水泼洒而下,人行其中,濯濯若新出浴。

    不出几步,宋涟便道:“方才听王公公的意思,此番出使北虞,是林大夫的主意?”

    月明懒得陪他闲聊,打个哈欠:“大人若要问出使的事宜,该去寻王公公,想必他老人家很乐意效劳。”

    宋涟打量她一圈,依旧笑嘻嘻的,“王公公那头,本官想听话本子了自会去寻他。眼下北虞尚没了粮草,林大夫大才,你看我军该如何应对?”

    “北虞没了粮草,只会求速战,约莫只在这一两日。”月明心中早有计较,自是知无不言:

    “这两日,即便贼兵不来,我们也该出城挑战。北虞围城日久,若不早出,恐受其困。兼之小宛这些胡人不好约束,入了城一两日便罢了,时日一久恐要与崇州兵起纷争,况且,拖延一日,我们便要多出一日的粮食、草料养着他们,不合算。”

    听到这里,宋涟轻笑出声,月明不解,问:“我说的不对?”

    宋涟摇头:“本官来崇州不到两日,关与林大夫的闲话也听了一箩筐,高参将说林大夫不单医术高明,兵法也用得好,本官见林大夫年轻,原本还不信,眼下看来,高参将所言竟句句是实了。”

    说话间,万吉楼到了,月明心道高允也不像个爱传闲话的,偏头看到宋涟面上狡黠的笑,心下明了——高参将傻不愣登的,八成是被套了话了。

    找老实人套话算什么本事?

    月明随着引路的士兵来到厢房门口,一把将门推开,门框上积蓄的扬尘飞舞起来,宋涟素性好洁,退后两步,图穷匕见,问道:

    “不知林大夫师从何人,家在何方?”

    “大人这是审我呢?”

    月明轻笑一声,进了门。

    宋涟落后几步,抬脚也要进去,却听“砰”一声,门被重重关上,险些拍到他的鼻子。

    宋涟也不恼,抱臂倚在门口,“林大夫若说了反而没趣,本官正好来猜上一猜。”

    月明在里间铺开被子,正脱着鞋,外头传来宋涟似笑非笑的声音。

    “嘉元年间,北虞铁骑践盛京,当年的首辅正是林谢,出自姑苏林家。”

    月明仰倒在床上,扯过被子蒙住头,宋涟的声音依旧透过来。

    “满朝文武,不乏有主张南迁者。只林阁老同几位大人坚决反对,调集京营士兵严把城门,保卫京师,于国家危亡之际,力挽狂澜,终致北虞撤兵——”

    “别念了。”屋内传来一声冷嗤,“大人说是,那便是吧。”

    她一出声,宋涟兴味更浓,“林谢虽出自姑苏林氏,但你却不是姑苏人。”

    “姑苏林家毕竟显赫一时,因此无论是太子殿下还是肖将军,都猜想林大夫出自姑苏林氏。然而,本官却觉得,眼下的林家,教不出林大夫这等人才。可是你习马术,知兵法,通药典,这些东西,单拿一件出来,都不是平常人家学得起的。林氏一族,也只有姑苏一支称得上兴旺,虽然那已经是嘉元初年的事了。”

    扬尘在一线日光下肆无忌惮地翻腾,尘封多年的旧事被细细扫开一角。

    “本官忽然想到,建宁朝姑苏林家一脉似乎分出了一支,只是尚未显出兴盛之像,便落败了。故而没几个人记得,所以我猜想,兴许你的家乡是——”

    宋涟有意停顿,想听屋内的反应,里头却静悄悄的,他轻笑一声,留下几个字。

    “宁州,芷阳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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