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知悦把行李箱推到靠窗的位置，坐上片刻，方才适应这样热闹的场合。耳边是熟悉又亲切的普通话，丝丝的暖意，似烈柴蹦出的火星，在她的心中啪啦啪啦的炸响。
这家火锅店生意火爆，只有几张空桌，还好来的路上提前预定了。她舀上半碟辣椒，混上适量陈醋，将位置腾给一旁的顾客。
还是国内的辣椒油正宗。
鼻尖挪离蘸碟，不自觉嘴角带笑，缓缓抬头。
陈知悦走到饮料区前，瞄见非常灼眼的身影，立刻停住脚步。
恍若从发黄的记忆中，冲洗出的一张老照片，渗着沸腾的辣油，顷刻之间薰酸了鼻翼。
真的是他。
路叙燃。
怎么一回国就遇见他了呢？
这一眼，陈知悦的内心跟兑调料包似的，五味杂陈。
记忆中的少年气退散，他的侧脸轮廓硬朗，棕色西装称得人沉稳许多。男人微低头捧着手机，一旁的女孩说了几句话，他的嘴角轻弯，冷淡的眉宇倏的温柔起来。
陈知悦在他发现前，低头，佯装挑饮料。
余光却透过发丝缝隙留意那对靓影，眸色渐渐滟滟。
那是他的女朋友吗？
“陈知悦，这辈子我都不想再看到你。”
“以后别来找我了。”
忽然想起那日他绝情的言辞，拒人千里之外的眼神。陈知悦的内心泛起丝丝绞痛，不可察觉，却又分明清醒地落在实处。
俏皮的女孩转头，活蹦乱跳地过来：“今天我要花生酱，超级加倍。”
男人没应声，跟了过去。
看他们走过来，陈知悦只想赶紧找个地缝藏起来。
随手握一瓶青柠汁，她忽然又想开了。
八年没见，他交女朋友很正常。
她应该从容地对他说“好巧啊，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你哎！”，然后潇洒地走回座位，大快朵颐地享受美食。
再说了，以前利落的短发被她留长烫成淡紫色的卷发。脱下长裙，穿着oversize的卫衣和喇叭裤，她没上学那会儿白皙，去了趟非洲，皮肤晒黑很多。
她已判若两人。
他不一定能认出她。
三人距离越来越近。
手不受控制地发抖，砰的一声玻璃瓶坠地。
声响引来不少人的注意，服务员阻拦，“别动！我收拾就行。美女小心手，可别割伤了。”
陈知悦有些内疚，她弯腰，茂密的卷发垂落，遮住一整张脸，好躲避上方的视线。想上前帮忙，服务员摇手拒绝，非常利索地收拾玻璃碎片。
“跑慢点。”
他与她擦肩而过。
路叙燃的声音还是那样好听，低沉干净，有些许颗粒感。
在国外的八年，他的声音常出现在梦中。现在如今听到，还真恍如隔世啊。
脚步声彻底远去，陈知悦失落地抿嘴。把一直低垂的脑袋抬起，看他们拐进去，又松一口气。
服务员递一瓶新的青柠汁到她手里，她简单道谢。
店内的热闹劲才刚上头，马路对面的霓虹灯闪烁，门前排起长队。兼职生站在小雪天里叫号，在嘈杂声中，她取下脖子上的围巾，叠放到行李箱上。
筷子刚搅开辣椒酱，后桌一对情侣开始吵架。忽的啤酒飞过陈知悦脑袋，洒在地上。
“还说你没和她开房？你居然还敢躲！”
“你非要闹这么难看吗？！”
两人吵得极凶，很快引起周围人的注意，包括刚刚调好酱的尚可琪，不过是看戏般地瞥一眼，她整个人直接愣住。
是她！她居然回国了？
“田田？”路叙燃疑惑，顺着她的视线飘去。
高大挺拔的身子瞬间僵化。
遭殃的陈知悦逃离座位，其他桌的顾客上前拉开这对大打出手的情侣。场面一度混乱，她闷闷地转头，刚好撞上他们的视线。
隔着两排桌。
场面沉默。
这下不能装没看见了。
陈知悦动了动唇，淡笑：“好久不见。”
很烂的开场白。
即便他们曾经亲密无间，也只落得这样一句话了。
路叙燃注意到行李箱，垂眼，平静道：“田田，我们上楼吧。”
尚可琪对他的反应有些惊讶，视线在他的脸上游一圈，却没发现任何情绪变化。
“她好像认识你，在和你打招呼，不去….说两句？”
路叙燃嗓音冷淡：“我们不熟。”
“……..”
声音不大不小，足够让陈知悦听到。她看他们离去，笑意挂不住了。
倏然，一个服务员从他们身后走过，脚底一滑，慌乱中拽住她，两人一屁股蹲儿摔在地上。凉粉倾倒而出，弄湿衣袖，冰冷剜心。
“对、对不起！我穿的帆布鞋，有没有撞疼你？”
陈知悦看她鞋底被磨到没纹路，“我还好，没事的…”
服务员满脸歉意，却发现她在看楼梯上的男人。一个极贵的，贵到难得一见的人。
没继续找存在感，陈知悦扶起旁边自责的女学生，“平时我磕磕碰碰惯了，没事的。”
“姐姐身上的衣服很贵吧….干洗费，我….”
“刚刚挺乱的，不是你的错，别放在心上。后面那桌好像在叫服务员。”
等后方情侣离开，才坐回原位。
这顿饭吃得不尽兴，也许是不够辣的缘故，一个人吃饭有些孤单，她无意间抬头，正巧撞见路叙燃下楼，他的女朋友跟在后面。
怎么会不心痛呢？她又不是奥斯卡影后。
陈知悦低头夹菜，两声关门响，砸在她心底。
他就这样走了。
“姐姐你好。”
陈知悦抬头，是刚刚那位女学生。急忙抹去泪珠，声音偏哑，“被辣呛到了…你叫我什么事？”
“是这样的。我没追上那位顾客的车，我看您认识他。这个是我刚刚在楼上捡到的….”
陈知悦看一眼，“可是，我….”
“那就麻烦姐姐还给他了。我还没收拾桌子，外面还有顾客在排队，姐姐帮帮我，真的谢谢你了！”
“可是，我和他….”
话没说完，女学生已经撂下银镯，跑了。
兼职不容易，无奈，陈知悦拿起银镯。
是年份很久的女款。
内侧刻有两个英文字母——W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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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内的装修偏向重工业风，仿若穿越回蒸汽时代，走廊里有淡淡的柑橘香，在刀小姐的带领下，陈知悦走进万阑杂志社主编的办公室。
“主编，陈小姐到了。”
司遥停下工作，一看到她，笑容满面，“陈小姐来了，快请坐。你比约定的时间，还早到了十五分钟呀。”
陈知悦入座，将文件袋放到桌上。
“这是您昨天电话里说的简历。这里有我的作品集，还有一些过往拍摄的短片。”
中途刀小姐端进来一杯碧螺春，陈知悦颔首道谢，虽然她更喜欢咖啡，但还是喝了半杯。
看过U盘里的视频，她的作品一一摊在桌面上。
”陈小姐，我对你很满意啊。不过，我很想知道，你为什么突然放弃掉在法国那么好的工作，选择回国重新开始？”
为什么回国？陈知悦没立刻回。她最开始的想法就是，想他了，想回国看他一眼。
可八年的时间，什么都面目全非了….
司遥好奇地打量她许久，最后放弃，“是不方便说吗？”
“没有，我可以回答的。主要是，新冠疫情爆发，俄乌战争，这几年在国外压力也挺大的，本来我两年前就要回国的——”
没继续说下去，手指不停摩挲纸杯，陈知悦话题一转，“至于回到东川….大概是我喜欢这座城市的文化底蕴，所以想回到这里。”
“哦？陈小姐来过东川？”
“是的。我曾在东川读过一年的书。后来才出的国。”
“有考虑过其他公司吗？”司遥笑得亲切，“如果陈小姐觉得我们给出的条件不错，可不可以考虑一下我们杂志社？依照你的经验，你可以直接转正…工资，一月三万？”
“我可以提前要未来半年的薪水吗？”
司瑶愣住，她在国外发展得那么好，不应该缺钱才对啊。
可提前支付半年的工资，是从未有过的先例。他为难地推眼镜，“陈小姐，这件事我得和东家商量，您先回去等我们通知吧。”
陈知悦点头，她也没抱太大的期望，收拾好文件，优雅地走出门。
“就是她！美国的大牛。主编想挖她。”
“做梦呢？大牛会来我们这个小作坊，跟你抢五千块的月薪？真有那么神，早去ME了！”
“可惜她这张脸，穿得一点也不fashion，啧啧啧这打扮，菜市场的大妈都比她有女人味。”
陈知悦往前走，一个走姿妖娆的女人撞了下她的肩膀，手里的资料袋落地。
“骚瑞——”
陈知悦捡起地上的文件袋，拍拍上面的灰，她没时间在这耗。走到门口时，再次遇见打水的刀小姐。
“别和她那个小贱蹄计较，我们交个朋友吧。我叫刀贝青。”
陈知悦没接她递过来的糖，“谢谢你，但我现在赶时间，先走了。”
天空乌云密布，整座城市透着灰败气息。明明来的路上还是晴空万里，现在连气温都骤降好几度，陈知悦把手揣兜，捂热，又看了眼坐在院中的女人。
“最近她怎么样？”
“她最近的情绪稳定多了。”
江医生是个老医生，有些唠叨：“你妈妈连五个月的存活期都没了，你就一周看她一回？”
神色哀伤，陈知悦浅笑，“我…工作确实挺忙的，麻烦医生多照顾她。我已经买了动车票，缴完费就得回东川了。”
江医生欲言又止，“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