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花

    “那就戴上金帽子,如果可以打动她;

    倘若你能跳得高,也请为她跳起来;

    直到她大声喊:“亲爱的爱人,戴着金帽子、跳得高高的爱人,

    让我拥有你!”

    ——F.菲茨杰拉德《了不起的盖茨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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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碎掉了。”

    越前龙马远远地站在一旁,看着巨大又奢华的镜子轰然倒塌。这刚刚还完好的一大块闪亮的玻璃,有没有碎成一百片?一千片?

    喜马拉雅猫被镜子碎裂的巨响吓了一大跳,炸着毛蹿出了房间。

    他叹了口气,轻巧地迈过一地碎片往大厅走去:“这下完蛋了,臭老头,等着赔钱吧。我去找猫了。”

    “别这么悲观嘛少年。”越前南次郎啧了一声,“你老爸我毕竟还是被人家邀请来做法事的,剧组不至于这么小气的啦。”

    越前南次郎理了理身上因为闪躲倒下的镜子而变得乱糟糟的黑色僧袍,到底也还是有点伤脑筋,不过这点愧疚就和他穿僧袍出席宴会一样,实在是没什么真心实意在里面的:“现在的青少年真是刻薄啊……都不知道听人把话说完的。”

    “那个,请问……”

    越前南次郎抬起头,随口说了句:“哎呀,真是不好意思,哈哈,没想到把你们的道具弄坏了,一会儿还要麻烦江口先生带我去赔偿一下啦……哎?”

    他惊讶地盯着门口,话音慢慢止住了。

    因为是建来拍大正时期的鹿鸣馆,这个小小的房间作为贵妇们补妆休憩的小内室,被装饰得非常华丽——不,不如说整座建筑都非常华丽。这个小布景间不过是华丽的边角料而已,可它却有那样闪亮的梳妆大镜,巴洛克风的浮夸雕塑。

    在被这些波浪般起伏的浮雕拱卫着的门后,露出一个穿着白色洋裙的小姑娘。

    姑娘约莫十三四岁,饱满的脸颊和清澈的眼睛在灯光下闪闪发亮,甚至能看清她鼻子上细小的绒毛,使人一见就生出一种柔软如叹息的触动。

    “请问,这房间是暂时不能用了么?”她开口问道,声音很清亮,很有主见的样子,“试镜导演叫我来看看,说是一会儿顺便给我们试镜用。”

    越前南次郎挠挠头:“啊……这个……真是抱歉啊……我家的猫跑进来了,本想进来抓住的。”

    姑娘摇摇头,突然狡黠地笑了一下:“没事,没准我还要谢谢你呢。我回去啦。”

    她的身影轻快地消失在门后。越前南次郎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寒颤:

    “真的假的,这么大的小孩也出来拍戏了,日本已经沦落到这个地步了吗……现在的经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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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泡沫破灭叫你们都变成行尸走肉了吗?!”导演把手中的大纲扔在地上,“拿出点干劲来,懂吗?我知道你们都是来混日子的,一个个巴不得回去窝在家里,不比累死累活赚工资轻松?但来了就给我懂规矩,这么难吗?!难道你们的精神全都塞进钱袋里了吗?”

    男配角缩了缩脖子,讪笑道:“最近是蛮不好过的……不过您的戏可不敢不努力的!这次保证一镜过啦!”明明是群演的问题,干什么冲着他吼啊!

    导演瞪了他一眼:“开始吧!”

    靡靡的奏乐声又响了起来,一群前一刻还在嗡嗡讨论着下班去哪里泡吧的群演,下一秒立刻变成了游刃有余的缙绅贵妇,在白昼般刺眼的灯光下文雅地起舞,夸张的大裙摆随着舞步掀起闪耀的光尘,是戏服常年磨蹭地板积累的浮土,堆叠出了一个歌舞升平的高天原。

    这年是1999年,日本早已不是当年如高天原般豪华又美好的样子,但是,属于精神的那个世界,至少在艺能界,繁华还没有落幕。

    越前龙马抱起钻进桌子底下的猫,坐到场务附近的椅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眼前的拍摄现场,开始默默放空自己,在脑海里模拟后天的比赛。

    从美国回来的飞机上下来没两天,臭老头就让他去打比赛,虽然也正合他意,但说什么“12岁去参加16岁以下的组赛怎么样?不会怕了吧?”……真搞笑,以为他是什么会被激将的小鬼吗?

    “你好,打扰一下,这里有人坐吗?”

    他抬起头看了眼:“没有人,随便你。”口气似乎很冲,却用了敬语。

    姑娘和他差不多年纪,个头也差不多,双手有点费力地将两把沉重的椅子抬起来,慢腾腾地朝着另一边的空地移动。

    这一镜结束了,演员们要去各自的房间休息半小时。拉长的大提琴声戛然而至,像椅子在地上摩擦般尖锐。

    那边传来一阵不耐烦的大喊声:

    “快点,绫华!把椅子放这儿!——轻点儿!……一会儿你们挨个坐过来试镜,就演发给你们的那一段,都听明白了吗?”

    叫绫华的小姑娘嬉皮笑脸地拖着椅子快步走过去:“我抬不起来嘛。——听到了,就演那段‘你凭什么嫁给我哥哥,该死的庶民!’”

    一群小演员全都哈哈大笑起来,有的小姑娘怕笑出大牙叫别人笑话,赶忙捂住嘴巴,还是憋不住笑声。

    演哥哥的搭戏人员好不容易忍住笑,开口说:“这孩子,倒是已经当上华族大小姐了!”

    笑声打断了越前龙马脑内的想象——其实他从那女孩来拿椅子时就已经“排练”不下去了,心里没来由地有点烦躁,好像又满不是那么回事。他面无表情地看过去——

    轮到“绫华”表演了。她虽然落落大方的,但演技实在只能夸一句“差强人意”而已,比她表现出色得有好几个。

    她显然是没机会了,却一点儿都不气馁,仍然笑眯眯地站在一边,只是时不时看一眼门口的时候,笑容会淡下去一点。

    也许在等什么人吧。这样性格的家伙,也会有害怕的人吗?

    试镜到了尾声,试镜导演基本已经定下了人选,但对女孩,他是又爱又恨地训斥了几句:“我刚刚可看到了,你妈妈刚过来,就在‘台球室’门口站着呢!我替你瞒一次两次,难道你次次都说是发挥不好吗?”

    看到他脸上严肃的神情,女孩的笑容收起来了,她认真地朝他鞠了一躬:“这段时间感谢您的关照了,真的无以言谢!”

    试镜导演叹了口气:“你又没听进去。唉……不是长久的打算啊!”

    女孩笑了笑:“您怎么知道我没听进去?我的感激可是很真诚的呀。”

    她把散了一点的头发拢到耳后,稚嫩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复杂的笑容,有种小姑娘硬装大人的滑稽:“妈妈总归是不会改变主意的,我顺不顺着她都不会有差别啦。”

    越前龙马默默地看那女孩走到“台球室”边上,立刻便被一个打扮精致的女人劈头盖脸地呵斥了一顿。女孩的脸上显现出和刚才试镜时截然不同的表情,那羞愧的样子,叫人还以为她真有什么真心实意在里面似的!

    “啊,居然和臭老头给人的感觉差不多,真是怪事……”

    他想到这里,一阵恶寒,喝了口芬达才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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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妈妈,我真的尽力了,真的非常抱歉!”绫华又鞠了一躬,把脸送到母亲面前。

    香取秋帆冷冷地盯着她的神情,想要从里面找出任何一点作伪的成分,但一无所获,这反而更让她心头无名火起,那伸过来的脸仿佛一种无言的嘲讽。

    她高高扬起了手——

    “绫华,快过来!导演说不管选没选上,都要来参加仪式!”

    香取秋帆举起的手顿了一下,放了下去,依旧自矜地抚着提包。

    绫华在心里“嘁”了一声,内心遗憾极了,面上仍然一片愧意,小声说了句“对不起”,便朝大部队走去。

    这是江口导演执导的第一部戏,恨不得开拍之时把八百万神明挨个拜一遍,光看请寺庙里的俗家和尚越前南次郎来主持供奉云中绝间姬的开机仪式,就知道他内心的焦灼了。

    好笑的是,越前南次郎还真的似模似样地开始指挥工作人员摆放三层供桌,越前龙马一脸黑线地看他把那供桌摆得满满当当:第三层挤挤挨挨地放着供果和鲜花,第二层放了两个跪坐着的巫女人偶。第一层也恭恭敬敬地摆上了一个黑色长发的人偶少女,却穿得比下面的巫女还要素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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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云中绝间姬。”

    “什么?”越前龙马愕然地回过头。

    “云中绝间姬,传说她魅惑了大和尚,拯救了国家,艺能人觉得她又勇敢又有魅力,就把她当作守护神来供奉了。”

    是那个女孩。她放低声音,重复了一遍:

    “你不是剧组的孩子吧?记得一会儿不拜的话,要退到一边哦。——不过,要是你知道这些,就当我多嘴了吧。”

    语气平平,看似很热情,越前却从那声音中听出了隐藏的疏离。

    “啊,多谢。”越前回道,很自觉地走到了一边。

    很快,工作人员在越前南次郎的指挥下站成了一个三角形的阵队,总导演站在三角形最前面的尖上,随着“开始——”的声音敲了一下磬,然后双手合十,低下了头。

    大家连忙都低下头,合眼祈祷些什么,不过估计除了导演,没人在乎这戏究竟顺不顺利。所有人都想着“要是发财就好了……最好是美元……找一个超辣的女朋友……”之类的白日梦,全然不管云中绝间姬到底保不保佑这么多杂七杂八的业务。

    越前龙马随着磬音抬起头,看见那女孩漫不经心的下拜的样子,又看那粗糙、木讷的神像,心想,她倒是更像“云中绝间姬”。

    一股糊味儿突然飘过来。

    他瞪大眼睛,发现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工作人员居然把“云中绝间姬”烧掉了……

    许是他圆睁的眼睛逗笑了那女孩,她的声音难得染上了一丝鲜活的气息:

    “……这个,是为了让女神的分身能被本尊感应到。‘这边又有人在祈求帮助!’之类的。——果然还是有点搞笑吧,‘为了开拍顺利,只好先烧掉你啦,万分抱歉!’”

    女孩学得惟妙惟肖,越前“欸——”地笑了一声。

    ——她比看上去要奇怪得多,矛盾重重的。不过,不算讨厌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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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戏已经有些晚了。女孩看他年纪,问了句:“你也开学上国中吗?”

    “嗯。”越前点点头。

    “我叫森绫华(Mori Ayaka),预备春季升入青春学园,请多指教。”

    “越前龙马(Ea),也是青学。”他说。

    “那么到时再见了。”

    她摆摆手,朝她妈妈的方向走去,有点松散的马尾在脑后缓慢而轻盈地晃动着,在未换下的白色戏服洋裙衬托下黑得鲜明。

    “哦呀,是那孩子。”

    越前南次郎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来。

    “现在的小姑娘真是不得了……她说要去试镜,你看到了吗?选上了吗?”

    “我怎么知道,臭老头。”

    越前龙马收回视线,一脸兴致缺缺地背上网球包:

    “快回去吃饭了——我不像无所事事的大叔,明天可是要早起比赛的。”

    “现在的青少年真的是——”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这幻梦般的西式公馆,外面已是暮色四合,瓦斯灯编成的“鹿鸣馆”三个大字在夜色中忽明忽暗,照着荒凉的郊外流水般的剧组车辆,也照着骑上摩托消失在夜色中的工作人员。

    这年是1999年,世纪之交即将到来,一万朵烟花在半空绽开,又在交错的香槟与裙摆中坠落。钟声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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