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四一开学，气氛就极度焦灼。
所有人都早出晚归。有人考研，有人考公，有人积极准备秋招，就连一向“躺平修仙”的大萌，都在暑假找到了实习。
江湛亦是如此。他不再每月飞回国一趟，而是在伦敦找了个投行实习。
明桐有事要找江湛，因为时差，会等上许久。
滴的一声，明桐终于收到江湛百忙之中的消息：「你的申请文书，我帮你修改了一下。另外，最好加上你在实验室帮忙做的项目。」
明桐快速回复：「好，正好我会找张教授聊聊。」
等了许久，江湛没有再回复——他分身乏术。
大萌羡慕地看向明桐，“明桐，你是前三年吃苦，大四轻松。你绩点那么高，保研就是分分钟的事儿，更别说你还在准备出国读研的事儿。我们是把苦都放进最后一年吃了。”
明桐笑得茫然，“我其实也迷茫得很。”
对于江湛给她支付留学费用一事，她惴惴不安。
明桐实在不想欠对方太多，然而再异国两年，真的太难熬。
……
“异地恋的都是勇士。明桐，你异国恋，简直就是斯巴达级别的勇士了。”赵师姐一边洗烧瓶，一边向明桐投来敬佩的目光，“我看你是做研究的好苗子。”
大二时，明桐早早联系了系里的教授张明，提前进实验室了解各个课题，实际就是给读研的师兄师姐们做做实验，打打下手。直到大四，她还会抽空去实验室帮忙。
“此话怎讲？”孟彦冷不丁冒出来一句话。
“这丫头，谈得了异国恋，坐得了冷板凳。不就正好可以做科研？”赵师姐揶揄道。
“倒是也没错。”孟彦半眯着眼睛。
“其实，我也真喜欢做研究，安安静静的。”明桐小声说。
孟彦神秘兮兮道：“明桐，老张有意给你研究生的名额。”
“真的啊？”明桐惊喜，随即眉头紧皱，“可是……我已经……”
——她还没来得及跟老张说，请他帮忙写推荐信，方便申请英国的研究生。
“当然是真的啊，你没看邮箱吗？明桐，你从大二就来我们实验室帮忙，上个月，我们终于发了一篇一区文章，你还是第二作者呢。”
“真的啊！”
明桐眼睛里迸发出光彩，她掏出手机跟江湛分享好消息：「原来，我也是拥有一篇sci论文的女人啦！」
等了许久，对方没有回复。
明桐把手机扔进角落。
好消息没有被回应时，有种连带着好消息也悬浮半空，变得不真切的感觉。
孟彦笑眯眯道：“明桐，你就等着吧，保研妥妥的！”
……
直到第二天，明桐才收到江湛的回复「我家乖乖太棒了！有论文，拿offer更是十拿九稳！」
明桐犹豫片刻，才问：「是不是实习又加班了？」
对话框仍是安静。
明桐仰头看着床帐，叹口气。
赵师姐说的真没错，异国恋需要一颗金刚钻做的心。
……
好在明桐的生活也被兼职、学业填满，秋秋读的丰海美院就在F大隔壁，两人时不时约着一起喝奶茶。
“湛哥从大四开学到现在将近三个月，都没回国啊？他这么忙？”秋秋问。
“嗯，我们上次见面就是暑假去巴厘岛那会儿。”
秋秋拍着明桐肩膀，“没事儿，你们分开是暂时的，读研就能一直在一起了。”
“但愿吧。”明桐一听到相关话题，眼皮止不住跳。
“放心吧，这不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吗？”
明桐淡淡一笑，世上哪里来那么多板上钉钉的事儿。“我还是喜欢做两手准备，今天提交了保研的资料。”
“也好，不过多半是无用功。”秋秋一向乐观。
“秋秋，我好怕。”
“怕什么？骆明桐，你现在可以说是形势大好！”
“我怕成为别人的负担。小时候，很多要债的人堵住我的家门，我爸跪在他们面前，求他们宽限几天，家里有小孩要养，不能揭不开锅。那时我想，要不是为了我，我爸不会过得这么苦。”
秋秋忍不住抱着明桐，抚摸她的背，“你是不是怕成为江湛的负担？”
“嗯……他说他给我付学费，我听了，跟心被扎了一般难受。”
“出国留学的费用，确实数目很大。但是，对江湛而言，真的只是九牛一毛。明桐，不要被儿时的创伤束缚手脚，好吗？这些话，有没有跟江湛说？”
“他最近太忙了……”
秋秋叹了口气，“你们这般继续异国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
初冬时节，明桐接到了晓燕的电话。
她在电话那头啜泣，“明桐，帮帮我…… ”
“怎么了？”明桐从没见过这样的晓燕。像一只受伤归来，才发现没有归巢的雨燕。
“我……被小组长……骚扰。他恼羞成怒，把我赶出厂了……我一分钱都没有。我身上的钱又被混蛋前任骗走了…………刚才，我去医院做检查，说我体内疑似有肿瘤。我真的不知道找谁，帮帮我！”
啜泣的声音，逐渐变成了嚎啕痛哭。
“晓燕，冷静一点。你现在还在西城，对吧？那边的医疗资源不如丰海，来丰海先做个检查，确认一下吧？你身上还有多少钱？”
“这样好吗？我……身上只剩几百块……”
“那你买票，来丰海市，我陪你去医院。丰海的医院更好。”
“可是，去医院的钱……”晓燕停止了哭泣。
“我来想办法。”
明桐的账户上从来只有一千块当作生活费，兼职攒的钱大多打给骆孟允，去还妈妈生前留下的赌债。
明桐焦急地翻阅着通讯录，先找到秋秋，「有没有闲钱？我需要钱。」
秋秋打来一千块，「没别的了，我一向月光。如果不是月初，我连这点余钱都没有。」
滴滴一声。
秋秋发出疑问：「明桐，你怎么不问江湛啊？」
当头棒喝一般。
明桐忽然意识到隐藏在湖面下，脆弱的自尊。
长久以来，她固执地与江湛AA，试图与他建立平等的关系——即便遇到借钱这一事，她仍然下意识避免张口向江湛要钱。
多么可笑？她费心维持的对等，是那么一碰即碎。她们一开始就不对等。
明桐想清楚这一点，迅速打字：「江湛，能不能借我钱，先两万块，好吗？」
对话框长久地平静。
——他在忙。
明桐捏着手机，不知多久睡着了。
……
第二天醒来，她才看到江湛的回复，「是不是遇到什么事儿了？等我，我回来。」
然后是两万块的转账。
明桐连忙回他：「你忙你的！我没有事儿，是我发小的事儿。」
对话框又是长久的平静。
……
明桐在人潮汹涌的丰海火车站接到晓燕。
她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皮肤如糊了张薄薄的纸，风一吹就倒了。原本的圆脸垮下来，只留下尖尖的下巴，眼睛深如大骷髅。
明桐心口泛酸，上前抱住她。可一抱她，就能摸到她分明的骨头。
明桐立刻反应过来，“晓燕，你是不是，早就被赶出工厂了？”
晓燕大大的眼睛瞬间泛起泪光，“是……这一个月，我天天在工厂外拉横幅，讨公道……前天刚被房东赶出来。”
明桐的眼泪无声地流下，“走，我们先去医院。”
“好。”晓燕麻木地点点头。
……
丰海第一医院。
窗明几净，空气中弥散着消毒水味。
李医生指着B超，“液性暗区，有间隔光带，这是良性腹腔肿瘤。良性肿瘤外层有包膜，不会侵犯其他身体器官。放心，这是误判，不是恶性。”
晓燕的大眼睛终于掠过一丝光彩，“真的吗？不用做手术割除了吗？”
“不用。”
明桐追问，“以后有什么注意事项？”
李医生看了一眼皮包骨的晓燕，“女孩子不要为了减肥，不吃东西。小心营养不良！”
“好的！谢谢医生！”晓燕无比感激。
明桐松了口气。命运到底没有那么残忍，给她们留了一线生机。
出了医院，明桐把从江湛那里借到的两万块，都打给了晓燕。
晓燕睁大鼓鼓的眼睛，“明桐？我的病是乌龙，不用做手术。怎么还给我这么多钱？”
“你身上一毛钱不剩，怎么生活？”
“……”晓燕垂着脑袋。
明桐定定道：“这两万块给你，好留在丰海找工作。你最好别回西城的工厂了，一回去，铁定跟你那个狗前任分分合合，指不定他还怎么骗你。”
“也好，我能在丰海重新开始。”晓燕咬牙道。
“行，咱们先去吃饱饭，才有力气好好干。”明桐笑着摸她的脸颊，“你都瘦成什么样了。”
明桐带晓燕吃了顿涮锅，折腾大半天找房子中介，终于安顿了下来。
等明桐回到宿舍，已是夜幕降临，她才看到楼下一身黑色大衣、拎着个大包的江湛。
明桐飞奔而去，几乎跳到他身上。
江湛稳稳接住了她。
“你怎么回国了？”
“我怕你出事。”江湛眼底一片青黑。
“我给你发了信息，说出事的是我朋友。”
“那时我应该在飞机上。”
明桐把头埋进他的脖颈间，“这一次你要待几天？”
“一个小时后，我就要去赶飞机。”江湛摸摸她的头，笑道：“我把部门会议翘了，得赶紧回去认罪。”
明桐面露不舍，“那……好吧……”
江湛低下头吻她，“骆明桐，你总算舍不得我离开了，不算养不熟的白眼狼。”
时间紧迫，江湛不再挑挑拣拣，跟着明桐去F大西门，吃了顿麻辣烫。
明桐拦了辆出租车，送江湛去机场。
江湛双手插兜，在出租车前挡住明桐，“太晚了，不用陪我去机场。”
“不晚的。”
“不是怕太晚，骆明桐，我怕你在机场哭，又一个人孤零零回宿舍。”
江湛钻进出租车，朝明桐挥手，“回去早点休息吧。我圣诞回来，陪你过节。”
“好。”
明桐站在原地，眺望着橘红色的出租车，消失在车流里。
此时离圣诞，不过一月。
然而她们谁都不知道，从这一年，到之后漫长的六年里，她们从没一起过圣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