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四

    常山疲惫地在长石上坐下,抄起水壶对着壶嘴一饮而尽。

    谭烈儿看出常山不想理她,自顾自生完气之后着急地追问,“外边还好吧,长远的人怎么样了?”

    常山长长舒一口气,“还能怎么样,走了呗。”

    这两天谭烈儿把长远镖局的蛮横不讲理都看在眼里,才不信他说的话,晃着他手臂,“不可能,他们一副要把我们生吞活剥的架势,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走?快说快说。”

    常山被她闹得烦躁,把茶壶往她手里一塞,“小姑奶奶你让我消停会儿吧,去,再给我灌壶茶来。”

    “我才不呢,既然他们走了,我要去找姐姐了,你自己灌吧。”说完,她冲常山做了个鬼脸,连蹦带跳跑出去了。

    段朗正准备接过茶壶,常山收回手,“不用,我想让她走而已,她刚刚都跟你们说什么了?”

    段朗把他们刚刚说的话大致说了一遍,“常山大哥,你不如跟我们说说详情,说不定能找出细节证明长远有问题?”

    常山苦笑着念叨几句,“白玉屏、白玉屏……什么都不用说了,等过完这两天,我去长远镖局把事情认下就算过去了,要杀要剐随他们便。”

    约莫是已经被这件事情折磨得心力交瘁,常山意志消沉,语气充满无可奈何,夹杂几分不甘。

    段朗理解他是不想连累盘林镖局,劝他冷静道,“常山大哥,就算你认下这件事情,也没办法保证长远此后不会再找盘林镖局麻烦,万一长远依旧对盘林不依不饶,歪曲成盘林设计陷害长远推你出来做替死鬼,认下反而对盘林不利。”

    常山是病急乱投医,想尽早息事宁人,大不了一命相抵,就当报答谭老当家当年的恩情。段朗这么一说,他又犹豫了。他孑然一身倒是无所谓,要是弄巧成拙反置盘林于不义,罪过可就大了。

    常山问道,“那你说怎么办?”

    段朗道,“在想怎么办之前,得先理清楚来龙去脉。”

    常山双手抱胸,抬头望天沉吟片刻,眉头渐渐拧紧,“我是个粗人,哪儿记得住那么多,记住的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啊?”

    “有多少说多少,”段朗直击命门,“这可是跟盘林镖局百余人息息相关的。”

    常山咽咽口水,颇为沉重地和段朗对视一眼,“好。”

    事情发生在五天前,常山和陈二叔领着五位镖师押完镖,走山路回盘林镖局。夜幕初降时,路程过半。夜晚山间危险难测,一行人皆是走南闯北久经历练,当即决定连夜赶路不作停留,直到经过一处较为平坦的林间时,忽地闻见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时值初二,细细的一钩月牙悬挂正空,无甚光亮。火把照亮范围有限,血腥味从前方随风吹来,视野所及却是一片漆黑。几人小心翼翼前进,听得传来极轻的喘息声。

    常山将火把往前一扔,那头躲避不及,狼狈地出现在盘林众人眼前,是长远的当家郑义和一群见过几次的镖师,身上都带着伤,满身血污,提刀警惕地看向盘林的人,摇摇欲坠。

    常山捡起火把,踩灭不小心点着落叶的火苗,放声道,“哥几个,我们是盘林的,闻着血腥味过来看看,没有恶意。”

    郑义站出来道,“谢过盘林的兄弟,我们遇袭受伤,在此处稍作休整。”

    打眼一看压根不是休整二字能形容得了,昏暗的火光中,地面上发黑的血迹大片小片交错,铁锈味熏得人犯恶心,长远镖师身上的伤口有的还在滴答滴答往下淌血。

    常山和陈二叔对视一眼,把随身携带的伤药拿出来给他们。长远和盘林虽素有不和,但行走在外,长远遇险,自然要守望相助。

    等他们上好药,陈二叔问道,“你们什么打算?”

    郑义道,“我们的人都走不动了,在这里等到天亮再回去。”

    常山皱眉道,“离天亮还有两个多时辰,血腥味会引出野兽,太危险了。”

    郑义叹气道,“没办法,我们刚和劫匪恶战一场,好不容易跑出来,只求能把白玉屏完好无损地送回去,别无它求了。”他颤着手从背篓里把装着白玉屏的木盒子拿出来,打开一看,雕刻精美的白玉屏静静地躺在盒中,润泽无暇。

    郑义复将盒子盖好,脱下外衣仔细包好,手上无力滑了一下,好险拿稳。

    常山看着都替他抹一把冷汗,这运白玉屏的活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干的。

    陈二叔道,“既然如此,各位保重,我们还要接着赶路。”

    郑义拱手答谢,“多谢相助,你们小心些,那些劫匪虽然被我们甩开,但极有可能还在山里游荡,他们功夫了得,各位还是能避则避,不要硬碰硬。”

    陈二叔带着盘林众人正要走,常山回过味来停在原地不动了:万一劫匪真的杀回来,长远的人伤得那么重岂不是任人宰割?他断然道,“不行。”

    陈二叔转头看他。常山道,“我们不能把他们留在这里。”

    众人皆是愕然。

    陈二叔神色不变,“你想怎么样?”

    常山给出两个选择,“要么一起等,要么一起走,总之不能留下他们。”

    眼看情势不对,郑义推辞道,“多谢好意,你们还是走吧。”

    常山道,“不行,把一群伤患单独留下,我还算是人吗?”

    外人在前,陈二叔不愿与常山发生争执,沉默许久,“此地不宜久留,要走快走。”

    常山知道他这是做了让步,连忙安排让盘林的镖师每人扶着一个长远的人,他则负责带上郑义。正欲出发,又生枝节:白玉屏有些分量,长远的人失血过多,背不动了。

    常山二话不说背上背篓,用绳子牢牢捆在身上,为了让郑义放心,还用布条缠住自己的手,表示除了背,他不会动白玉屏分毫。

    长远的人走不快,行程延误了一倍,近午时才回到木山镇。一路上相安无事,不成想刚回到长远镖局,白玉屏却碎了。

    常山无比郁闷,“我真是想不通,白玉屏自始至终都在我背上好好待着,我动都没动一下,怎么就碎了呢?没贼没匪,我走路都不带绊一下,怎么就碎了呢?”

    段朗摸着下巴想了想,“常山大哥,回来的路上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常山卯劲儿想,斩钉截铁道,“没有,我担心他们说的那群劫匪会回来,打足十二万分精神。”

    笃定地回答完之后,常山挠挠头,不是很有底气地补充一句,“不过我一向不怎么留意细节,要不去问问陈二,他那人心眼多,也许他能想起点啥。”

    段朗问道,“常山大哥,从你背上白玉屏到回长远镖局,中途打开木盒子看过吗?”

    常山断然道,“没有,他们伤成那样儿,我们顾着赶路连休息都管不上,哪有心思打开看。再说一路稳稳当当的,也没有打开来看的必要啊?”

    段朗又问道,“能看出他们是在遇见你们之前多久受伤的吗?”

    常山口中念念有词,“伤口挺深,是利刃所伤,从伤口的血痂看来应该不出两刻钟。”作为一个老江湖,这点经验常山还是有的。

    “地上血迹多吗?”

    “不少。”

    “附近有没有什么打斗的痕迹?”

    常山十分自信道,“没有。当时周围特别黑,我们人不少,架不住伤员多,所以认真把周围全看了一遍以免有人偷袭,附近除了落叶和血迹,什么都没有。”

    段朗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常山问他,“段兄弟,你想到什么了?”

    段朗想着该从何说起,常山着急地在他跟前直晃,走动间意外和姜沉月对视一眼,问道,“程姑娘,你想到什么了吗?”

    姜沉月把他俩说话当说书听,一是不想掺和,二是她和常山非亲非故,段朗能问能说,她却不能,故而一直保持沉默,然而常山这一眼看得她不好拒绝,便问道,“他们喘息重吗?”

    常山不明所以,答道,“不重,跟这个有关系吗?”

    姜沉月道,“有。周围没有打斗的痕迹,也就是说长远镖局的人不是在和你们碰见的地方被袭击的,换而言之,他们不是在那里受的伤,不应该有那么多血。再者他们喘息不重,意味着距离赶跑劫匪已经有一段时间,连治伤的草药也不找一找,就像知道有人会经过救他们一样。”

    常山反驳道,“伤口深啊,伤口深血就流得多,加上跑了一路……”话未说完,他自己停下。

    跑了一路还流那么多血的话,他见到的就不是一群活人,而是一地尸体了。

    姜沉月道,“最合情合理的答案是长远镖局的人从一开始就在说谎。”

    “说谎?”常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说什么谎?有什么值得他们说谎?”

    姜沉月默默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一看段朗哭笑不得,心里顿时有数。段朗了解常山,在找到证据解释一切之前,常山不会怀疑长远镖局的人,更不会把白玉屏碎掉跟长远镖局的人想到一块儿。

    他一个在江湖行走多年的人还能保有如此赤诚,真是难得。

    这头常山还纠结着,那头谭烈儿出现了,“你笨啊!难怪陈二叔老说你的岁数不知道长到哪里去了,长远的人撒谎,当然是因为他们想找替罪羊啊!”

    常山又烦又气,“小孩儿别管大人的事,怎么哪都有你?”

    谭烈儿挤眉弄眼道,“我才不管你呢,是姐姐听我说来了两位客人,怕你招待不周,让我带段哥哥和程姐姐到前厅喝茶。”

    常山霎时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

    见到谭静儿,姜沉月不由得想起一个词:人如其名。谭家姐妹两个,一烈儿一静儿,一动一静,性格截然相反。

    谭静儿三十出头的模样,一身利落的短打打扮,长得和谭烈儿有七八分相像,不苟言笑,眉目间俱是飒爽英气。和她一道坐在主位上的是位美须中年,斯斯文文,全然不像镖师。

    进到厅里,谭烈儿乖巧叫人,“姐姐,陈二叔。”

    谭静儿起身拱手道,“二位是常山的客人,就是我们盘林的客人。本来正逢佳节该大设宴席款待,不巧近日家中有事,招呼不周,还望见谅。”

    段朗和她说几句客套话,几人落座,下人奉茶,常山找了张离主位最远的椅子坐下,别扭地转头不看两位主人。

    谭静儿没理他,“不知二位是何方人士?”

    段朗道,“在下段朗,江南亭州人士;这位是程姑娘。”

    谭静儿问道,“二位看着年纪尚轻,不知是如何认识常山的?”

    常山不满道,“你问这些干什么,他们都是我朋友,都是好人,没坏心眼。”

    一直没开口的陈二叔冷笑一声,“是,你朋友多,都是好人。”

    席上气氛霎时奇怪起来,常山并不反驳,只将头又往外扭了扭。

    段朗只作未闻,笑道,“其实不是我认识常山大哥,是我父母认识。常山大哥早年逢难,家父家母曾帮他一个小忙。举手之劳,常山大哥却说家父家母恩情如同再造,跟我认了个兄弟,我叫他大哥。”

    谭静儿对他们两个的争吵习以为常,眉毛都没动一下,“常山一贯实在。”

    “亭州、姓段、帮过常山,你是段逸的儿子?”陈二叔突然问道。

    段朗爽快承认,“正是家父。”

    姜沉月不着痕迹地看他一眼。

    陈二叔苦大仇深的脸上这才出现一丝笑意,“令尊令堂侠名久传于江湖,神仙眷侣乐善好施侠义心肠,奈何神龙见首不见尾,难觅踪迹。”

    段朗笑道,“过奖。我娘在一个地方待不住,喜欢四处游玩,我爹陪着她到处去,长年不归家罢了。”

    提起熟悉的人,常山一下来劲儿了,“什么叫举手之劳,恩公可是救了我一命,不然我还能坐在这儿?江湖儿女讲的就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只要恩公用得上我,我万死不辞。”

    陈二叔鼻子里哼一声,“你再无能点,这条命还能多分成几份。”

    常山火冒三丈,指着陈二叔鼻子骂,“陈二你什么意思?”

    陈二叔沉下脸,“我什么意思你听不懂?段逸救你一命、老当家救你一命,你死去活来这么多次,怎么就是学不会当避则避?”

    话里有话,意指常山在山上救长远镖局的人、给盘林惹了大麻烦。

    常山的手立马落下,好心情被人破坏殆尽,满脸愤愤面朝门口,不再看屋里的人。

    陈二叔不依不饶道,“岁数都不知道活哪儿去了。”

    扑哧。站在姐姐旁边的谭静儿不敢说话,听到陈二叔这一句终于忍不住笑出来,冲姜沉月和段朗二人使了个眼神:我说的没错吧。

    换作平时,常山就把这口气咽下去了,可陈二今天当着朋友的面不给他留面子,他忍不了,“就你活的岁数有用,我段兄弟光听我说几句话都能听出问题,你呢?长远的人就在你眼皮子底下,你怎么一点问题都没发现?”

    陈二叔一下脸黑了大半,“要不是因为你我们能带上他们一起走吗?你自己眼瞎,却怪别人看不出来!”

    常山懵了,“你什么意思?你看出问题了?”

    陈二叔瞪他一眼,“深更半夜荒郊野外,长远的镖师个个身负重伤,劫匪的功夫和人数一定在他们之上,如何将他们甩开而一人未死?”

    原来破绽这么明显。常山一时无法接受,恼羞成怒道,“你不会拦着我吗,你的嘴就只会用来挑我刺吗?”

    陈二叔讽刺道,“我的嘴可没那么大本事,拦不住你。”

    常山顿时偃旗息鼓。连姜沉月这个跟常山才认识几个时辰的人都能听出来陈二叔说得对,确实拦不住他。常山心地好,可行事鲁莽性子又冲,他想做的事情多少人都拉不回来。

    陈二叔继续往常山身上捅刀子,“你把人家当兄弟,人家把你当兄弟了吗?没准就是在那儿等着你自己撞上去的。”

    常山不占理,嘴还硬着,声音小了一些,“你看出来了又有什么用,还不是让他们使坏了?”

    陈二叔冷哼,“郑义那小子满肚花花肠子,要是不帮忙指不定回来之后怎么说话编排盘林,光明磊落地把他们带回来才能显得我们问心无愧。出发前我们都看到白玉屏完好无损,我谅他们也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耍花招。谁能想到路上平安白玉屏还是碎了,真是见鬼。”

    常山瞠目结舌,“你玩我呢?”

    “好了,”谭静儿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长远挖这么大一个陷阱势必不会善罢甘休,想想该怎么对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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