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三

    常山脸刷一下黑了,重重放下酒杯走近围栏,十分不情愿地回喊,“姑奶奶别吼了,在这儿呢!”

    街上并店里的人都好奇地看看小姑娘,再看看常山,满是看好戏的表情。姜沉月斜眼看去,街上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欣喜地跑过来,站在楼下双手搭到唇边,“快回去快回去,别躲了,他们又找上门来了,十几号人呢!”

    常山怒道,“你给我好好说话!”

    小姑娘不悦道,“都上门了你还不急,陈二叔要气死了。”

    常山不再理她,回过头,脸色稍霁,愠怒道,“就不能用些好词,非得把我说成作奸犯科无恶不作。”

    语气中有怒,眼神却满是无奈,看来女孩儿是他亲近的人,平日里没少被这么对待,习以为常了。

    段朗问道,“常山大哥,她是?”

    常山道,“我们盘林镖局大当家的妹妹,老来子,爹娘已经没了,是她姐姐跟镖局里的人带大的,跟一群大老爷们儿待久了,总是这么没大没小。”

    说话间,楼梯传来“噔噔噔”有人跑上来的声音。脚步声的主人方从楼梯冒头就气冲冲地说,“我姐姐还在家里对付那群人,你倒好,还有心思在这儿喝酒?”

    女孩儿提着裙角跑得很急,拉上常山的手就要走,“快快快,走走走回去了。”

    常山没被她扯动,蹙眉道,“又来,大好日子不能消停会儿?”

    女孩儿停下动作,撇嘴道,“好意思说,还不是因为你?我姐姐这两天吃不好睡不好的,都是你惹出来的祸。”

    常山无奈道,“姑奶奶,这也不是我想的啊,谁乐意出这种事?”

    女孩儿不管不顾道,继续拉他,“哎呀快走吧,回去了,都在等着你呢。”

    常山又是无奈,“我又不是不回去,但是你总得让我叫上两位朋友一起吧。”

    女孩儿这才反应过来桌边还坐着两个人,松开拉着常山的手整整自己的衣角鬓边,大大方方一笑,拱手道,“二位好,我是谭烈儿,失礼之处还请二位见谅。”

    她明眸善睐,笑容间尽是十几岁小姑娘的蓬勃朝气,俏生生的,又有江湖儿女的干净利落。

    段朗朝她拱手,“谭姑娘好,在下段朗,是常山大哥的朋友。”

    姜沉月也自报家门。

    谭烈儿笑道,“常山前两天惹事了,对方派人上门闹事,家里就我一个闲人,出来把他找回去。”

    常山不满地觑她,“谁惹事了,我那是乐于助人。”

    谭烈儿翻了翻眼皮,压根不管他说什么,“哎呀甭管是乐于助人还是惹祸上身,总之快回去吧,再不回去陈二叔就真的要气死了。

    常山猝不及防被她拽得挪了两步,“你再着急也得让我招呼好两位朋友吧,他们人生地不熟的,要是丢了上哪儿找去?”

    谭烈儿扬起更大的笑容,“二位要和我们一起回去吗?太好了,家里都好久没来过客人了,走走走,我们赶紧回去。”

    常山啧啧两声,叹气道,“你这丫头怎么老是毛毛躁躁的,去,带好你程姐姐。”

    谭烈儿不跟他计较,轻跃两步到姜沉月身边,挽上她手臂,“程姐姐,我陪着你走,不理常山了。”

    到了酒楼外面,鞭炮声已近在咫尺。谭烈儿往路口张望,亲亲热热地挽着姜沉月走在前头,往小巷子里拐,“我们走小路回去,快一些。”

    她轻车熟路地在巷子里左转右绕,鞭炮声时远时近,很快绕到另一条大路上。

    “到了。”谭烈儿停在一座大宅门前,大宅门上挂着牌匾,上书龙飞凤舞的“盘林”二字。谭烈儿上前开门,门一打开,里面登时传出激烈杂乱的吵闹争执声,照壁挡着,看不清里面是什么情况。

    谭烈儿见惯不怪,烦躁地对常山说,“我带程姐姐和段哥哥去你院里,你自己去面对狂风暴雨吧。”

    常山面色凝重,来不及跟段朗姜沉月二人说半句话,快步绕过照壁往里走去。谭烈儿的任务好像就只是把常山带回来,再多的她也不管,领着姜沉月和段朗往另一边走。

    段朗落在最后,拐弯时回头一看,瞥见大厅一角。从刚才的吵闹声不难猜出有不少人,可看到的比听到的人更多,门外都挤得满满当当。常山拨开最外面几个人,硬生生把自己塞进去,厅里诡异地安静了一瞬,随即掀起更激烈的争吵。

    看来问题不小,不然对方不会着急到在节日里还上门找茬。段朗想着,脚下不停,很快拐进一道小门,将吵闹声甩在身后。

    谭烈儿带他们绕过几道,进了一座小院。小院北面和东面各有一间房,院里放了几条未经雕琢的长石,不知是做什么用的,除了地砖缝里长出来的杂草,整个院子光秃秃的,连盆花都没有。

    谭烈儿道,“常山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们在这儿等他吧。”

    段朗四下转悠一圈,问道,“谭姑娘,我看前厅里不少人,都是来找常山大哥的吗?”

    谭烈儿垮下一张俏脸,愤愤然道,“是啊,那些都是长远镖局的人,来过好几次,烦都烦死了。”

    段朗被勾起好奇心,“同行?”

    谭烈儿点点头,“对,我们木山镇两家大镖局,一家是我们盘林,另一家就是他们长远。不过嘛,长远现在跟我们盘林没法比咯。”

    段朗问道,“怎么说?”

    此话一处,谭烈儿的愤怒顿作烟云散,眉飞色舞道,“因为他们没用呗。我跟你们说,长远是木山镇的老镖局,开了已经有七八十年,在没有我们盘林之前从来是一家独大的。盘林开张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生意,镇上的人宁可多等几天等长远安排出人手,也不愿意让其它镖局押镖。谁知道风水轮流转,现在宁愿等盘林,也没人愿意找长远喽。”

    “有趣,”段朗道,“转变如此之大,想必是发生什么事改变了他们的看法。”

    谭烈儿道,“就是我刚刚说的,他们没用啊,短短一个月时间里被劫匪连着抢走几趟镖,镖师都死了好几位,折损人手不说,被劫走的还偏偏都是值钱的货物,货主上门讨赔,长远镖局的家底差点没掏光。”

    段朗道,“长远是地头蛇,镖师又经验老道,应该不至于接连丢镖才对。”

    谭烈儿连连点头,“对对对,当时长远镖局的当家也觉得肯定有人从中捣鬼,暗地里开始查,这一查就在他们镖局里揪出好几个内鬼。他们串通外头的同伙专挑值钱的货抢,完事火速销赃分钱,就地散伙。等找到人为时已晚,铜板都不剩一个。”

    段朗道,“后来呢?”

    谭烈儿道,“后来长远当家把那些人当众处置了,可客人心里难免不踏实,担心万一再有内奸丢了货,不见得长远还能掏出钱来赔。经此一役,长远生意大减,镇上其它镖局借此兴起。”

    说得正起兴,谭烈儿忽地话锋一转,叹了口气,“不过他们也挺可怜的,不被外人信任,死了同伴,自己人心气也散了,一蹶不振,靠着仅存的一点家底坐吃山空。接不到生意,镖师要过日子,就只能去其他镖局,长远人手越来越少,到今天,只靠接一些小生意苟延残喘。”

    话音刚落,她一拍额头,“哎呀,光顾着说话,都没招呼你们。你们坐,我去倒茶。”

    段朗随手扫扫长石条,邀请姜沉月,“程姑娘,坐吧。”

    待谭烈儿从屋里端了茶出来,段朗又问道,“谭姑娘,前厅那些人为什么要找常山大哥?”

    谭烈儿歪头想了想,“细说的话有些复杂。”

    段朗道,“我们现在等他回来也没有别的事情做,麻烦谭姑娘说来听听?”

    见姜沉月点头表示赞同之后,谭烈儿开口道,“你们应该知道木山镇这几天是农神节和金身庆的日子吧?”

    段朗道,“知道,酒楼里听小二哥说了。”

    得到肯定的回答,谭烈儿便继续道,“木山镇本家姓郑,其他姓氏都是陆陆续续从其他地方迁进来的,我们盘林也是,二十多年前,我爹带着我娘我姐姐,几位叔伯来到这里开镖局。木山镇的大小事情向来由郑家人说了算,年初郑家人请卦,算出今年是个好年份,就决定农神节要大庆一番,给郑家祠堂里供奉的各路神明及祖先塑像重上金身,再设一坛金身庆,为此,郑家特地从揽石州订做了一批共十六面白玉屏,做供奉之用。

    “白玉屏雕刻好之后,由长远镖局负责从揽石州运回来。工期长,量也多,为保路途安全,揽石州雕好一面,长远镖局就运一面回来,四天前运的是最后一面白玉屏。常山跟陈二叔他们押镖出去,刚好也是四天前回来,我去镇外大道边等他们给我带新奇玩意儿回来。没想到他们是和长远镖局的人一起回来的,而且长远的人身上血肉模糊,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说到这里,她似乎仍心有余悸,“我害怕不敢过去,跑回来找我姐姐,姐姐前脚刚准备出门,长远的人就着急忙慌地过来让我姐姐赶紧过去,说是常山和陈二叔他们跟长远的人起冲突了。

    “姐姐让我留在家里不要出去,我也没敢跟着,所以那天在长远镖局到底是个什么情形我也不清楚。等我姐姐他们回来,天已经完全黑了,所有人都愤怒不已。我听他们说,拼拼凑凑知道了个大概。”

    她一边说,一边揪着石缝里钻出来的草叶,嘴巴撅得高高的,很不高兴,“常山跟陈二叔回来的路上遇到被劫匪袭击的长远一行人,长远的人都受了伤,常山他们好心帮忙把人带回来,白玉屏也是常山帮他们背的,为了让他们放心,常山还用布条把他自己的手绑在一起。他们把人送到长远镖局,打开装白玉屏的木盒子,却发现白玉屏碎成了几块。常山接过白玉屏之前木盒子打开过,确定白玉屏完好无损,此后只有常山一人经手,所以长远的人认定白玉屏是常山弄坏的,当场就跟常山陈二叔他们吵起来,然后长远的人就来找我姐姐了。我姐姐好说歹说,总算把人都带回来,但长远那边不依不饶,动不动上门来闹事,说什么一天不给交待,盘林就一天别想安生,为这我们都好几天没有开门营生了,外头也是猜测不断风言风语,烦死人了。”

    段朗摸着下巴思索,“谭姑娘,有个地方我觉得很奇怪,既然长远镖局已经没落了那么久,为什么运白玉屏这么重要的事情会让他们去,而不是盘林呢?”

    “这个啊?”谭烈儿说得口渴,一口气喝完一杯茶,“因为长远镖局是郑家人开的啊。”

    段朗挑眉,“郑家人开的?”

    谭烈儿道,“是啊,早年间木山镇还只是一个小村子,村里连年天灾颗粒无收,好多人拖家带口去外头讨生活,留下来的人越来越少,眼看村子要散,紧要关头,有一个人回来了。那人叫郑松,在本地出生长大,后来去其他地方做生意。郑松生意越做越大,又知道了村里的事情,就回来带着村里的人做活计,让他们有谋生之处,不至于背井离乡。有他帮忙,情况逐渐好起来,慢慢地就成了今天的木山镇。最开始还没这么繁荣的时候,郑松办了长远镖局,不为赚钱,就为了帮木山镇的人运货。来往生意人多起来,长远顺势成了真正的镖局,最多的时候有一二百位镖师呢!”

    段朗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听得谭烈儿笑了一声,好奇地向她投去疑惑的眼神。

    谭烈儿干咳两下,“我想起来一件事,还挺巧的。我方才不是说,长远没落是因为出了内鬼被劫镖吗,其实啊,在那之后长远又被山匪袭击过一次,偏偏那次被我们盘林的人碰见,救了他们。当时是我爹带队走镖,长远的当家是现在的当家郑义的父亲郑旬。也有可能长远从那会儿就记恨上盘林,所以这次才会这么咄咄逼人吧。”

    向来同行是冤家,长远更甚,遭逢大难被同行对家所救,任谁心里都不好受。

    白玉屏对整个木山镇、尤其是郑家来说十分重要,长远镖局原就是郑家本家,又抓住这么难得的一个打翻身仗的机会,重视程度自然不在话下,必定是小心又小心,谨慎又谨慎。临了功亏一篑,全毁在常山、或者说盘林镖局手里,势必不会善罢甘休,一则要向木山镇百姓交待,二则要挽救长远于岌岌可危之中。

    这就不难理解长远为何不顾相救之恩步步紧逼了。

    谭烈儿不开心道,“我爹一直很敬重郑松为人,当年长远刚出事的时候,我爹不想趁人之危,还主动关门把客人拒之门外,熬了大半年才重新开张。长远镖局的人都是白眼狼,竟然这么对我们。”

    默然无言片刻,段朗问道,“谭姑娘,少了一块白玉屏,如何善后?”

    谭烈儿道,“玉石易碎,郑家担心会出意外,让匠人雕了十七块白玉屏,最后一块紧赶慢赶,今日清晨刚刚送到,正好来得及仪式开始,供奉在神台上了。”

    听完这句话,段朗笑了一下。

    谭烈儿奇怪道,“段哥哥,你笑什么?”

    段朗笑道,“没什么,只是觉得有地方不对劲。”

    这个回答让谭烈儿更奇怪了,她又想不出不对劲在哪里,只好问段朗。

    段朗道,“依谭姑娘的说法,农神节跟金身庆对郑家人来说十分重要。长远镖局也是郑家人,所以农神节跟金身庆对他们来说同样重要。可就是在这么重要的日子里,长远镖局还能挤出时间来盘林要说法,这难道不是不对劲的地方吗?”

    “可是发生这样的事,换做是我,也是想着越早解决越好的。”谭烈儿不解道。

    段朗笑道,“说得通。不过常人在逢年过节时一般讲究和气生财,尽量避免发生不愉快乃至冲突,而且白玉屏虽然碎了一块,但结果总算有惊无险。如此一来,岂不是就更奇怪了?程姑娘,你说是不是?”

    姜沉月没有回答段朗的问题,反而问了谭烈儿一句,“你是不是觉得白玉屏就是常山……大哥弄碎的?”

    谭烈儿立马反驳,“当然不是,我了解常山,他绝对不会做这种事。还有我姐姐、陈二叔,盘林所有人都相信常山,一定不是他!”

    姜沉月却道,“从事情发生开始,你听到的就只有‘常山弄碎白玉屏’一种说法,其后又因为长远镖局三番五次来盘林镖局而心烦意乱,再者无从证明白玉屏确实不是常山大哥弄碎的,所以,你嘴上说着相信常山,实则心里一直有困惑,多多少少会觉得‘常山真的弄碎了白玉屏’。”

    谭烈儿不说话了,脸上五味杂陈,扁着嘴沮丧起来。

    姜沉月话锋一转,“可是,如果白玉屏碎掉另有原因呢?”

    谭烈儿抬起头来,困惑不解又有所期待地看着姜沉月。

    “可以这么想,白玉屏因为某种原因碎了,长远担负不起后果,所以嫁祸给常山大哥和盘林镖局,连节庆也顾不上,要趁所有人都分身乏术、反应不过来的时候快刀斩乱麻,把事情解决掉。”

    谭烈儿顿时眼前一亮。

    段朗给她浇了盆冷水,“有这种可能,不过前提是长远的确清楚白玉屏真正碎掉的原因。如果长远并不知情,又急迫地想证明长远在此事上无过错,以免影响到以后的生意,那他们的举动就合情合理了。”

    谭烈儿听得头都大了,“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也只是头大了片刻,她很快琢磨到怎么探清事情原委,缓缓开口道,“现在长远的人就在外面,我去听听,说不定能听出点蛛丝马迹?”

    不等二人回答,她起身就要往外跑,门外却传来常山的声音,“谭烈儿,你又扯什么瞎话呢?”

    谭烈儿怒道,“我哪里在说瞎话了,我说的都是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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