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殖」……”黑暗中一道声音在低语。

    祂终于来了。

    “「扩张」……”

    她成功了，左思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无视一切规则……生命才是宇宙的主宰……”

    那声音仿佛无数道声音合在一起，男女皆有，神圣而不容置疑，犹如教堂五彩斑斓的玻璃悬窗下，唱诗班整齐划一的合唱。

    左思睁开了眼睛，她正站在都市最高的大厦最顶端，高处的风吹得她微微有些摇晃，入眼便是一片漆黑的天空，脚下处于混乱中的城市尽收眼底。

    马路上的人群在疯狂地尖叫、漫无目的地奔跑，资源的掠夺随时上演，杀戮突然变得稀松平常，失序的社会在一点点塌陷。

    而一切的祸根，正是左思头顶的黑云，那是由密密麻麻的虫群形成的，绵延数万里，遮天蔽日。

    蝗灾过境，寸草不生。

    数以万计的兔子在狂奔，啃食着目光所及的一切，闪耀的黄金瞳犹如一盏盏灯笼照亮了原野。

    婴孩的啼哭声此起彼伏，占据了这座在饥饿的恐惧中失衡的城市，呱呱落地的婴孩睁开一双双黄金般的眼瞳。

    使生命得以繁衍延续的神明带来了名为「生存」的战争。

    左思转起手中的刻刀，刀尖的金属泛着诡异的紫色光芒，在左思的操纵下轻易地划开了黄金质地的枫叶，勾勒出复杂精美的图案。

    还差一点，就差最后一点……

    数道红光织成天罗地网，铺天盖地向左思砸来，将她笼罩在一隅之地。

    密密麻麻的无人机中间，两架直升机的旋翼正飞快地切割着空气，产生巨大的气浪，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几道漆黑的身影伏低身子端着枪，从四面八方向左思一点点地靠拢过来。

    “A级通缉犯左思，你已经被包围了。立刻放下手中的武器，否则我们无法保证你的生命安全。”

    站在左思身后的男子低声喝道，手中的枪对准她的心脏，他深褐色的眼瞳牢牢地盯着眼前这道纤细的身影。

    左思手下不停，仿佛听不见一般，黄金的碎屑在指尖簌簌地落下。

    男子见状举枪逼近左思，步伐老练而沉稳，周围的队员见此立刻按照训练时的部署变换身形，围着左思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包围圈。

    眼见就能一举拿下左思，她突然站直了身子，在她落下最后一刀时，那柄奇异的刻刀便凭空消失了，只见她一手捏着黄金叶片，仰起头来眯起眼睛，仔细端详。

    男子距离很近，将叶雕上的图案看得一清二楚，那是一只羊身人面的异兽，虎齿人爪，双目生于腋下，左思的叶雕技术堪称一绝，那异兽雕刻得栩栩如生，令人望而生畏。

    左思缓缓转过身来，高高扎起的银色马尾仿若上好的丝绸，在狂风中舞动着，她眯起浅蓝色的眸子，露出一个明媚的微笑，手中的叶雕随风飞向了不知名的远方。

    她慢慢举起双手，示意自己的手中空无一物。

    男子放下手中的枪，拿出腰间的手铐，“左思，你被捕了。”

    然而左思笑容未退，调皮地眨了眨眼道：

    “游戏结束。”

    左思不知何时已经退至天台边缘，微笑着向后仰躺倒下，眼中毫无惧意，犹如断了线的木偶在重力的作用下自由坠落。

    男子心下一惊，立刻飞身扑向左思。

    然而就在此时，一道耀眼的光线犹如一柄锋利的匕首，一刀划破了漆黑的天际，黑暗被渐渐逼退，天际的光亮愈发刺目。

    空中原本井然有序的无人机，突然像没头的苍蝇四处乱窜。

    原本悬停在半空的直升机也失去了控制，机舱里的驾驶员拼命拉动操纵杆，却也只能任由直升机如同折翼的鸟儿，一头栽了下去。

    天际的光一点点地逼近，城市在逐渐被吞没，刚繁衍出来的生命还未来得及发出第一声啼哭，便被吞噬了。

    城市中的人们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叫声，他们向光芒的反方向奔去，却依然抵挡不住被一一吞掉的命运。

    天空中的虫群亦发出可怖的虫鸣，似乎在传达逃跑的信号，原本稳定得似一块毯子罩在城市上空，如今轻易便被撕成了碎布。

    男子感觉自己的眼前似乎蒙上了一层眩光，灼人的热度让他血管中的血液都沸腾起来，皮肤在融化、在燃烧。

    当那束光抵达他眼前时，他终于看清了光芒的中央——羊身人面，虎齿人爪的异兽，大张开腹部的深渊巨口，将路过的一切，甚至是光线，都吞噬殆尽。

    许是感受到了男子的注视，祂缓缓睁开了腋下的双目，一双古铜色的眼瞳显露出来，其中仿佛沉淀着某种杂质，凶相毕现……

    饕餮，男子终于想起来了，地球上名为中国的国度古代神话中四大凶兽之一，据说能吞噬整片土地。

    “哔哔——报告，布谢尔格星球坐标消失，暂未发现幸存者，此前「伊阿帕托斯」曾占领该星球作为虫巢之一，A级嫌犯左思于此处有行动迹象，公司派遣实施抓捕的11人行动小组失踪，事故原因亟待调查。”

    ……

    男子猛地从床上坐起身来，汗水打湿了额发，顺着下颌线流淌下来。

    他剧烈地喘着粗气，摸到床头柜上的矿泉水瓶，拧开瓶盖，一饮而尽。

    腕上的手表发出“滴滴”的消息提示音，男子随手点开，语音消息自动播放——

    “部长，发现有关左思的新线索了，速来！”

    那是一个兴奋的年轻男人的声音。

    男子在黑暗中沉默了半晌，站起身，光着脚走到床对面的墙边。

    皎洁的月光洒在墙面上，照得上面挂着的十张黑白照片清晰可见，上面的男男女女皆身穿警服露出灿烂的微笑。

    而第十一个本该放照片的地方却挂着一面同样大小的镜子。

    男子走到镜子前，看向了镜中的自己，古铜色的眼瞳混浊而空洞，里面似是沉淀着某种杂质，仿佛一位古神对挑战祂的「人类」露出讥讽的笑容。

    高挑的女人穿着大红色高跟鞋，一步一步走下台阶，鞋跟的踢踏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从墙面上剥落的墙皮被碾得粉碎。

    游戏厅的地下室，已经没什么人住在里面了，往前数十年淘金热的时候，这里拥挤不堪，探个头进去，酸臭的汗味混着劣质香烟，熏得人睁不开眼。

    然而一场灾难降临在这颗星球上，发财的美梦破灭了，里面的人或是仓皇逃命，或是去寻找下一个一飞冲天的机会，都陆陆续续搬走了，这里也渐渐没落了。

    “姐，你确定你是来这里找人吗？”房产中介是一个年轻亮眼的小伙子，解释完犹豫地道，“那我就不跟你下去了吧。”他有些害怕地缩了缩脖子。

    鞠雪默许了，递给他一张百元大钞，穿过空无一人却依然营业的破旧游戏厅，孤身一人走下了地下室。

    走廊十分狭长，这里空气流通性很差，时不时有水珠从头顶生锈的管子滴落，鞠雪细长的鞋跟踏过地面低洼处泛起涟漪，昏黄的灯光照亮了满墙的墨绿色霉斑。

    走廊两侧每隔不到两米便有一扇铁门，这里仿佛一个巨大的茧房，在狭小的空间里紧密整齐地排列着。

    曾经拜访过「伊阿帕托斯」虫巢的人，面对此情此景，都会不由自主感到一阵恶寒。

    总感觉下一秒脆弱的门扇会被挤掉，密密麻麻的虫子从里面蜂拥而出，吞噬掉整个世界。

    鞠雪不由加快了脚步。

    她最后停留在了走廊的尽头，被锈迹几乎全部覆盖的铁门上，门牌号的标牌已经不翼而飞，只留下两个空洞的螺丝孔。

    门边肮脏的墙面上，有人用粗的马克笔在上面写了“101”，下面写着“叶雕定制”，又被人用杂乱的黑线划掉了。

    看来是这里了。

    门板的隔音很差，里面的游戏声清晰可辨，似乎是近日流行的回合制RPG游戏。

    “老公，我来带你回家！”

    “该死，又歪了……”

    清脆的少女声从门里传出来，毫无忌惮地爆着粗口。

    鞠雪抬起手臂，摘下右手戴着的深褐色牛皮手套，礼貌地敲了敲门。

    门里的谩骂声和游戏声戛然而止，空旷的地下室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但过了半晌，游戏声音又响了起来。

    鞠雪再次抬手敲了敲门。

    游戏声停下，过了一会儿，又响起。

    门里的人似乎进入一种自欺欺人的状态：只要她没有完整听到敲门声，那外面的人就不存在。

    鞠雪没有再给她逃避的机会，从手袋里掏出一柄巴掌大的袖珍手/枪，对准门锁孔，朗声道：“如果再不开门的话，我就开枪了！”

    里面安静了片刻，紧接着是一阵夸张的巨大声响，仿佛凌晨满载钢板的卡车从附近公路“咣里咣啷”地开过。

    门“嘎吱”一声被推开了一条小缝，披散着凌乱的银色长发少女探出头来，尖叫道：“你知道修一扇门要多少钱吗？”

    鞠雪怂了怂肩，摊开双手，“我觉得旁边那么多扇门，你可以拆一个更好的换上。”

    少女没有搭话，瞪着一双杏仁状的淡蓝色眸子，仔细地打量着鞠雪，鞠雪感觉仿佛有一台扫描机把自己从头到脚照了一遍。

    鞠雪身材修长而高挑，穿着高跟鞋比少女高出足足一个头，五官更是格外精致，化着经典职业妆，不妖艳却格外闪耀，熨烫得体的白衬衫，长款的深棕色皮制长衣，犹如每天早上准时拿着咖啡出现在国金中心的都市丽人。

    “我是来找你的，左思。”鞠雪笑容可掬地说道。

    少女默认了这个称呼，眯起眼睛，狐疑地问道：“你是谁？”

    “我是鞠雪。”

    鞠雪自信地只点出了自己的名字，故意没有对自己的身份作出解释，仿佛认为只要她说出自己的名字，没人会不认得她。

    然而她的希望落空了，左思不假思索地接着问道：“鞠雪是谁？”

    鞠雪有些无力地扶额叹息：“左思，你有些时候也该关心一下比自己排名更靠前的人吧？”

    说完她再次打开手袋，拿出一部套着红色手机壳的手机，在上面点触了几下，伸到左思面前。

    左思顺从地接过手机，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模糊的黑白照片，扎着马尾的少女双目无神地看向前方——

    左思。物种未知，女性。出生地：未知。涉嫌案件：暂未公开。通缉等级：S级。

    而在左思的照片上方，是眼前这个精致漂亮的女人——

    鞠雪。人类，女性。出生地：雅琪洛-IV。涉嫌案件：暂未公开。通缉等级：S+。

    左思划出了「公司」的通缉令界面，打开了拨号键盘，按下了“1-1-0”，还没来得及拨出去，便被鞠雪伸手夺走了。

    “你要做什么？”鞠雪问道。

    “我清楚自己做过什么，你的排名能排在我前面，那绝对是危险分子，我自然要寻求警方的保护。”左思耐心地解释道。

    鞠雪：“可……警察来了，你不也被抓走了吗？”

    左思：“好像是哦。”

    左思认真思考了半晌，举起双手，“我投降，只要饶我性命，让我做什么都行。”

    “我还以为你会更有骨气一点？”鞠雪促狭地笑道。

    “审时度势一直是我的美德。”左思从善如流。

    “那现在，能让我进去了吗？”

    鞠雪一挑画着细长眼线的丹凤眼，左思立刻下意识地向后退去，鞠雪顺势推开生锈的铁门，一股方便面刺鼻的香精味道直冲出来。

    地下室的布局方才从外面看已经格外精妙，现下进到屋里更是不得不感慨人类在节约空间这方面的传奇。

    不到一米的床铺，拥挤到快溢出的书桌，以及马桶、淋浴，层层叠叠挤在一起，甚至书桌下面还有一台老旧的洗衣机，空余的地方都被五颜六色的外卖袋子堆满，桌子上甚至摞着三四个吃过的方便面盒子。

    然而在门后的犄角旮旯里还摆着两摞相框，鞠雪拿起来看了看，都是雕刻精美的叶雕，其中大部分是游戏人物。

    左思见鞠雪感兴趣，插话道：“一百块一副，纯手工的，定制也可以，但要加钱。”

    鞠雪抬眼瞧了左思一眼，她穿着一身浅粉睡衣，有些局促地光脚站在不大的落脚地，睡衣局部已经褪色发黄了。

    “现在电子雕刻机能做得更好更便宜。”鞠雪放下了手中的叶雕。

    “我这个绝对比电子雕刻机做的好。”左思拍着胸脯保证道。

    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桌子上的台式机发出的刺眼光亮。

    鞠雪看着主机上外星人脸的标志，这大概是整个房间最贵最新的东西了，她都怀疑这台主机能买下这个不到12平米的地下室。

    “所以，你到我这里究竟想做什么？”左思关上了门，靠在门后的墙壁上，脚边就是那摞落满灰的叶雕，垂着眼睛问道。

    鞠雪在书桌前的电竞椅上坐下，细长的鞋跟点地，优雅地转到了电脑显示屏前，上面还停留在抽卡界面。

    她把游戏界面最小化，打开网页映入眼帘的就是左思经营的线上店铺，种类很少，销售额也差得离谱，毕竟定价要比市面上机器制作的贵上几倍，而且发货时间长。

    鞠雪：“你靠卖这个什么时候能还上自己的债务？”

    左思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怎么，你有什么好的赚钱途径吗？”

    鞠雪避而不谈，反而提起了另一件事：“我听说你杀了人类之母，神明「伊阿帕托斯」？”

    “都是谣言。”左思秒答。

    “或许吧，”左思的话并没有打消鞠雪的想法，“但「诺伦」说你会是我们中的一员。”

    “「诺伦」……”左思口中呢喃着，突然露出嘲讽的一笑，“原来你是「命运」之神的卒子，所以那位掌管「命运」的神明有何指示？”

    鞠雪转动椅子，面向左思，收敛起轻佻的笑容，面容严肃地道：“「诺伦」向我们——祂的信徒，预言了「诸神的黄昏」。”

    左思：“所以你找我是为了？”

    鞠雪：“弑神。”

    左思像是被戳中了笑点，突然笑得前仰后合，半晌后她才撇去眼角的泪水，笑着道：“「诸神的黄昏」是北欧神话，而现在神明大多是用古希腊神话命名的，北欧神管不了古希腊神，别想了。”

    鞠雪不为所动，噙着笑意欣赏着左思的举动，循循善诱地道：

    “只要你愿意帮助我们，事成后我们可以帮你还钱。”

    这个条件显然打动了左思，她收敛起笑意，站直了身子，但很快她似是想到了什么，浑身又松懈下来，苦笑着摇头道：“不可能，你知道我欠了多少钱吗？”

    “我知道，布谢尔格全部的黄金储备嘛。”鞠雪痛快地回道。

    鞠雪继续道：“有时候孤军奋战也没什么意思不是吗？有一群同伴走着共同的路不好吗？”

    左思：“你无非是想雇我给你们打工罢了。”

    鞠雪不置可否：“那你是否愿意加入呢？”

    左思沉思了片刻，问道：“有个问题，如果命运之神说出了预言，所有人都不遵照去做，那预言不就不会发生了吗？那还能被称之为「命运」吗？”

    这个问题显然没有难倒鞠雪，她交叠起双腿，仰倒在电竞椅上，神情有些倦怠地回道：

    “「命运」之所以称为「命运」，是因为无论如何也会有人使之实现，「诺伦」所能看到的便是这种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