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明安二十五年,夏。

    帝都郊外,荒凉冷清,只零零散散几个行人,忽而,一辆马车飞驰而过。

    昏暗的马车内,两个清丽的女娘相对而坐,一人胳膊架在车窗,半个身子倚在车上,另一个垂首静坐,看着娴静安宁,偶尔抬一下头,往车内深处看去。

    寻松转身正想说话时,看见对面人手上静声的动作,霎时闭上了嘴,同时眼神也往那处看去。

    “寻青,主子她——”

    “救——救——”

    半幅身子悬在空中的女娘,双手环成一个圈,放在一人的耳畔边,话还未来得及说完,车内响起一道微弱的声音。

    迷惘与急切矛盾交织,听得让人揪心。

    寻青听见声音的第一时间,俯身倾向声音的来源。

    只见棕褐软榻上,有一个女娘身子半斜卧在里面,清瘦娇小的一团,细长的眉毛向中间缩拢,嘴唇紧抿,神色是显而易见的慌乱,垂落在两侧的双手紧紧握着身下的软榻,骨节分明。

    视线所到之处全是朦朦胧胧的黑,仿佛被层层厚重的纱布包裹,宫铃看着黑雾中唯一可见的一道人影,隐隐绰绰。那人很瘦,身形与她差不多。

    不知道为什么,她看着那人有一种陌生的熟悉。

    她是悲伤的,宫铃也不知为什么自己会这么想。

    眼前的一切朦胧而又真切,就和做梦一样。

    忽然,人影嘴巴张张闭闭说话,但是她听不清。她想要靠近那道人影,想要听清她在说什么。可无论她走得有多快多远,两人之间的距离从未缩短。

    “你在说什么?”

    宫铃想要说话,张了张嘴,却又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向来沉着的人这时也变得烦躁起来。

    你要告诉我什么事,为什么我不能靠近你,为什么我听不见你的声音。

    一个个抛出去的问题化为实物悬浮在空中。

    下一刻,雾中的人影渐渐消散在她的面前。

    不要走,宫铃不顾一切地向人影跑去。

    恰在这时,让人意外的是黑雾散去,一点点的光亮弥漫成一大片。

    她眯了眯眼,看见了熟悉的面孔。

    “寻青?”

    女娘的声音十分沙哑,寻松见状将水囊递过去。

    宫铃喝完水后,人便也清醒了,“方才我入梦了。”

    “是啊,主子你说要小憩一会儿,人却是睡沉了。”

    “主子,你是又梦到了。”

    两人异口同声,一个活泼,一个深沉。

    宫铃点头。

    “好像是从那日醒来后,便一直在做这个梦。梦里有一个人,她看着我,什么都不说。我也看不清她的样子。她会对我说话,说完话就会消失。”

    “这些话我感觉很重要,只有一次我听见了,她说让我去帝都,去救一个人。”

    “可是,我从未去过帝都,哪里认识帝都里的人,更加谈不上救人了。”

    “但是,主子你还是来了。”

    “是,我想知道数月前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我的记忆里会有缺失。”

    差不多是半年前,宫铃昏迷不醒地倒在宫家小门,后来是被陶叔发现。

    被发现时,她衣衫完整,穿得也是她出门时常换的几套,除去头上有一处淤青,几乎没有外伤。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她昏迷了整整一日,若非阿母用金针刺激,恐还要再昏迷几日。

    她是被何人伤成这样,伤情竟如此怪异。

    然怪异的事不止一件,醒来后,她被人问起为何受伤,前两月里去了何处,她想说时,脑海一片空白。她记得当下的事和人,也记得小时的,唯独那两月的记忆凭空消失了。

    她的人生被人挖走了一块。

    一连串的怪事发生在她的头上后,老天好像觉得还不够。

    在她养伤半个月后,清苑的门被人敲开了。

    掌管府上的二夫人派人来说,二娘子再过三月便要及笄,也是要开始相看人家的时候,这世家礼仪该要开始学了。

    第二日就有一个自称辛婆的人上门教授礼仪。

    清苑向来不与宫家之人井水不犯河水,为何二夫人突然要开始管教她了。

    然阿母不得阿翁喜爱,自宫铃有记忆时,她和阿母就住在清苑,宫家后院最是偏远避静的一个小院子,仿佛她们就是宫家多余的人。

    她清楚在宫家,比起背后有雄厚势力的二夫人,她和阿母实在算不得什么。所以,在被辛婆以教授的名义用木棍敲打后腿跟、半夜罚跪到天明、没有学好礼仪不能用膳,诸如此类让人恶心的小把戏她都一一忍了。

    辛婆罚人的手段层出不穷,像是上辈子从牢狱拜师学艺来的,但是她的教学确实有实力。三个月的时间,她让一个打小在市井里混大半分不知礼数的女娘脱胎换骨,一言一行和百年世家娇养出来的闺秀也大差不离。

    连寻青都辨不清二夫人此举是恶是善。

    这场教学说是为了她的及笄礼,等到真的举办及笄礼时,清苑以外的宫家人一个都没出现。

    及笄礼后,辛婆离去,就在宫铃以为怪事停止时,二夫人又派人来了。

    这次她直接被人带去了梧桐苑--二夫人的院落,也是整个宫家最大的院落。

    当她到梧桐苑时,不止看见了二夫人,甚至见到了在她十六年里仅见过数面的宫家家主--她的阿翁。

    这次见面,那两人单方面宣布在今年入夏时让她远赴帝都,与沈家三郎君结缔良缘。

    帝都沈家——二夫人沈瑜的母家。

    在她还被这个消息砸得晕头转向时,主位上的那个男人起身离开了,好像她这个常年未见的女儿不值得他多看一眼。

    这一次莫名其妙的联姻宫铃没有任何话语权,就和当年她的阿母被人从宫家主院赶到偏远小院一样。

    这个事实宫铃看得很清楚,所以当日在那两人面前她没有反抗,甚至一句话都没有说。

    什么沈家,什么三郎君,什么联姻,这和她有什么关系。

    当日一回到清苑,她就和阿母说要出一趟远门。

    清苑地处偏僻,与外面的大街仅隔了一道墙门。这些年里,她时常从后门的一个洞跑到外面去,阿母闻之自然不会觉得奇怪。

    夜里,她什么都没拿,走上一条熟悉的小路,路的尽头是一片高过半个身子的杂草堆。

    宫铃两手扒拉开杂草,瞳孔震惊。

    小洞不见了。

    在月光下,一团带着湿气的泥石和旁边陈旧泛白的土墙形成鲜明的对比。

    有人把洞给补上了。

    是什么人做的,宫铃想都不需要想了。

    她看着那个被人补上的洞口,一会儿又看向比她身子高出一截的后墙。

    蹲守在墙外的护卫听见墙后一阵悉悉卒卒的声音,少顷,没响声了,又过了一会儿,听见一阵脚踩在草上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小。

    宫家主,如果宫铃是一个住在清苑没有出去过的女娘,她对他的印象就会停留在一个冷漠的、仅是血缘上的阿翁。但宫铃混迹市井,宫家主之名如雷贯耳。仅三年时间,北川宫家从没落世家到声名显赫,与南青贺家并称荆、益豪门,而这一切皆是因为他。

    这样的人出手,即便她今晚从后墙翻出去,那又如何。

    难道要等着她躲在某个犄角旮旯地被人五花大绑抬回去吗!

    此后,她一直被困在清苑,原先是想要等伤好后出去问旁人她这两月的事,结果这事被一拖再拖。直到她被逼进去往帝都的马车都没有机会。

    这次去帝都沈家,宫铃身边除了两个贴身婢女:寻青、寻松,和赶马车的陶叔,宫家没有安排其他人跟随。

    四个人,一辆马车,数个箱笼,简单至极。

    不像是两个名门世家联姻,更像是家道中落去投奔的。

    这半路上不逃,怎么对得起如此良机。

    而出门时沈瑜拿她阿母威胁的话,宫铃又怎么会听。

    你能拿阿母威胁我,难道我不会找人把阿母从宫家接走吗?

    把人质留给敌人,这种蠢事她又怎么会犯。

    在那夜宫铃发现不能出清苑时,就开始想法子去联系她在外面的人。她人出不去,消息难道还不能递出去。

    阿母被她的人接走时,这辆马车就会偏离去帝都的路。

    毕竟,沈瑜还说过,这一路会有人看着她,即便进了沈府大门,宫铃的一举一动也会在她的眼皮子底下。

    就在宫铃等待益州的传信时,不知为何,数月里偶尔出现在她梦中的人影,在这几日,频繁出现,即便是她午后小憩,浅浅的休憩不知怎么就会陷入深眠,梦中藏在浓雾后的人影也是愈发清晰,有时她恍惚觉得人影就是她自己,不是现在的她,是三十许的她。

    有一日的夜里,她听见了梦里人影的声音。

    你一定要去帝都救他。

    他还是她,宫铃不清楚。

    翌日午后,益州来信,信上说阿母已从宫家救出,让她安心。

    数日的等待有了回信,这辆需要转道的马车却不再变道。

    益州之信不早不晚,就在人影的声音让她听见的隔日。

    如果这个世上有神灵存在,那么想来她是遇到了。

    如果她想知道消失的两月的记忆,那么这一趟帝都之行或许能给她一个答案。

    “主子,如果你去了帝都,那你和沈三郎君的婚事怎么办?”

    “主子,难道你要嫁给沈三郎君?”

    在她将她的决定告诉给身边的三人时,陶叔沉默不言,寻青和寻松异口同声问道。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