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芸眉头微微一拢，哽咽声欲起又止。
稍许，她以极微的速度摇头：“我与怨灵结了鬼契，我取花，获得本身记忆；他得新魂，离开三途河。只不过需我历劫一世......一世过后，鬼契得解，他才能生出新的灵魂。”
虞堇堇质问：“那一世过后呢？花灵暨灭，你怎么办？曼珠沙华盘踞三途河，你以花灵献祭，让与黑色曼珠沙华相依相存的怨灵之怨越发强盛，三途河边，更无鬼差敢靠近。但花灵作为缔结鬼契的维系之物，怨灵一死，你必会受到影响。”
她从包里掏出一物，一朵淡淡的芍药花在掌中显现，细小的流光在花周浮游，似在延缓花身残屑消逝速度。
“不出三日，它便会完全消失。届时，你与贺止行还能续缘吗？”
“三日？”时芸身子一紧，看着已近白色的花灵，目光涣散，“我本以为一切都将会按照我计划的进行，原是我太天真了。我没想到死去的暮音会复活，没想到你会闯鬼蜮的三途河，更没想到怨灵会比我先一步而去。”
“因为你闯过，所以我去了。”虞堇堇下巴紧绷，到嘴边的话收了又收，“你的计划，是获得记忆，在这一世与他再续前缘。可人间灯火万千，你如何能保证，在恰当的时间遇见他？再让他爱上你？”
时芸缓缓抬眼，看着贺止行安静的脸庞，粲然一笑：“缘这个字真的很难说，你看，这不是遇见了吗？”
“可是......”虞堇堇叹一口气，欲言又止。第一次，她觉得到嘴边的话如此烫嘴，“可是他的前世......”
“对啊，他的前世喜欢的都不是我，而是她！”
“她是谁？”
“他怀里的牌位、隔壁家的小姑娘、未婚妻、公主，都是她！”
时芸眼神空洞，清冷的面庞上流露的是对话里的那个“她”的羡慕和忌惮。
虞堇堇眉头愈发紧了，见时芸这样，即便之前对贺止行有再大的意见，在此刻也要违心地替他说话：“他没有灵生的记忆，生长交友、成亲生子，这皆是人世之道，你莫要挂怀。”
时芸摇头：“一个人，她是一个人......同一个人！”
同一个人？
虞堇堇略为诧异，第一反应便是，那个“她”是妖。
“她不是仙，不是鬼，更不是妖。”时芸眼中红了大片，声音也跟着颤抖起来，“是人！我遇见灵生的每一世，她都在。连这一世，她也在，叫孙禾起。”
“嘭......”
门外响起的瓷器坠地声异为刺耳，虞堇堇意识到刚的话可能为人偷听了去，便快速移至门前揪住偷听者，厉色道：“你是谁？”
手中的胳膊细小柔软，虞堇堇意识到对方是女子后便松了松手。再细下一瞧，却见她震惊的形容之下却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气骨。
女子怯怯地瞥一眼虞堇堇，随后打探的视线在时芸身上停留。稍许，发颤的唇角坚定地说出三个字：“孙、禾、起！”
孙禾起？不是芍药刚刚说的“她”吗？
虞堇堇正懵圈中，孙禾起挣脱她的束缚，朝时芸走去，边走边说：“你是时芸？是你将止行引来武镜城的？”
该来的还是来了，时芸苦笑着抬首，憋回眼泪：“是！”
一声“是”叫醒了虞堇堇，她们这算是情敌吧！一方是姐妹，一方是尚无过错的人，正当她想着如何应对时，里面蓦地有人影滑落。
是孙禾起！
她跪在地上，声音凛凛含威：“时娘子，可能你还不知道，我家与贺家是世交，我与止行至小便认识。长大后，长辈们做媒，定下了这门亲事。其实我与他早该完婚的，只是止行的一些行为让我父亲生了误会，婚事才耽搁到了现在。前些日他没来迎亲，我才知他是为了你来的武镜城。”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时芸打断她，腔调柔软，说出的话却很坚硬，“你起来吧！他，我不会放手。”
孙禾起并未起身，反而抿嘴一笑，望着上方：“你们的话我都听见了，你是妖，寻了止行五世。你放心，我不会向别人揭穿你的身份。其实你和灵生的故事，我很感动。你，我是敬佩的！在你们谈及灵生的时候，我心里也一直在挣扎。可在你念起我名字的时候，我干涸的心又如沐甘霖，一下子活过来了。原来不止是你，我与他也可以有五世姻缘。那一刻，我有了答案。”
她声音坚定，字字铿锵：“我的这一跪，跪的是你对灵生的五世情谊。但我想告诉你的是，比起你与灵生的故事，我更喜欢命定的姻缘，我喜欢他，我也不会放手。”
不会放手！
短短几个字，却如千斤巨石般沉重。时芸缓缓垂目，下视她，颤动的双唇一张一启。
那一刻，虞堇堇才看懂时芸对“她”的忌惮。
她迈步，朝僵持的两人走去，缓缓蹲身，施法的手掩住孙禾起的后脑勺。
“睡一觉吧！”
孙禾起缓缓闭眼，顺着她的手心，倚靠在旁侧的凳子上。将人安置之后，虞堇堇抬头斜望时芸，朝她豁然一笑：“她说命定就命定啊？那我还说你与贺止行从天地初开便认识呢！”
知道是安慰，时芸也顺着她的话勉强一笑。
“喂喂喂......谁带你们进来的？”门口，跑来一名微胖女子，她嗓音拔尖，嫌弃和愤怒在肉肉的脸蛋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听来熟悉，虞堇堇瞥眼一瞧。这不是那柜前的小丫头片子吗？
“呀......少夫人？您怎么坐地上了？”她惊悚的眼神里立时闪现出一场大戏，将孙禾起靠在自己怀里后，便用颤抖的兰花指指向自以为是的罪魁祸首，“你.......你好歹毒的心呐！得不到我们郎君，竟想谋害我们少夫人。我喜儿今日即便是死，也要让我们郎君看清你这毒妇的真面目！”
毒妇？
虞堇堇哂笑一声，伸手将她弯曲的手指打直：“偏了！”
“你你你......”喜儿猛力收回右手，忽觉眼前的人一点也不畏惧自己，遂放声大叫，“来人呐，杀人啦......呜......”
嘴巴被一只有力的手牢牢按住。她的话也被掐死在摇篮里，只剩下闷闷的“呜呜”声。
“这样，是不是更像毒妇些？”虞堇堇摸摸她头上高高束起的“丸子”，“为何不戴我送你的那顶帽子？舍不得吗？嗯？”
“呜......”喜儿面部扭曲，肉眼可见的惊恐。
“手下留情！”荤九着急忙慌地跑进来，扫视一圈屋子里的“盛况”之后，他哈着腰，搓着双手，笑嘻嘻地道：“这丫头没什么心眼，就是嘴贱了些，看在我们郎君的面子上，二位娘子就高抬贵手，饶了她这次吧！”
“你们郎君？”虞堇堇目光锐利，“好大的面子哦！”
荤九双肩前缩，战战兢兢道：“对啊！都是误会......误会啊！哈......”
“荤九，她为何叫她少夫人？”
少夫人？虞堇堇细想，刚似有人说过，只不过自己没在意。但此刻被时芸单拎出来，那么这三个字的分量就不一样了。
见荤九躬着身子，站那支支吾吾的，她厉声一吼：“说！”
荤九被吓得浑身一哆嗦，敢闯牡丹酒楼的人并不多见，能借小小身板放倒喜儿这大块头的女子他更少见。他想她们一定是知道了什么，如今找上门来了。
当想起自己的救世主也在这间屋子时，他下意识瞟一眼床上的贺止行。然而，指望不上。
他整理情绪，换上哭腔，跪在时芸身前，像被人欺负了似的：“时娘子，小的就和您交代了吧！其实您与郎君的那次偶遇不是偶遇，是我们郎君一手策划的。他说您是他在人群中一眼相中的人，我若查不来您的消息，他就打断我的腿。所以我才找人四处打听您的......”
时芸无奈，叹一口气：“我是问你，孙禾起什么时候成了你们少夫人？”
荤九仰头望了望，脑中飞速运转：“哦......是在您来武镜城之后了，家主让郎君与孙娘子完婚，但郎君哪里肯同意？大婚当日偷了匹快马直接来了武镜城。可孙娘子好歹是吏部侍郎之女，家主为了顾全大局，让郎君的替身与孙娘子拜了堂。就......就成了少......夫人。”
“已经拜了堂？”时芸心里一阵揪心地疼。
这时，喜儿也撬开牙关，咬了虞堇堇一口，虞堇堇甩开她的“恶嘴”，斥道：“你属狗的啊！”
经此一事，喜儿总算知道了谁是时芸，她奋力起身，哭嚎着嗓子，朝时芸高声喧嚷：“都是你，害我们娘子被别人看了笑话。自个夫君都被抢走了还要忍气吞声，在家主面前帮你们说好话。我们娘子善良，我可不是好惹的，若是把我逼急了，我......”
话尚未说完，她红嘟嘟的脸蛋被两根指头捏起来。
“你怎么？”
警告的腔调在旁侧响起，喜儿急得满脸通红。这只手似要揪着她不放了，下次会不会就轮到耳朵了？想到这，她立马捂住耳朵，嚎啕大哭起来：“我......不敢了......喜儿不敢了......”
虞堇堇这才松手，朝喜儿打个响指：“这才对嘛！听话。”
眼见喜儿昏倒在地，荤九吓得闭上眼睛，四肢在地面摩擦，悄悄往外挪。虞堇堇见他以龟速爬行，干脆给他一个痛快，臂弯直捣他后颈。
“你可是叛国名贼啊！我都差点忘了。”
荤九倒地后，虞堇堇回望，时芸正杵在那，一动不动，眼神呆滞，似外界的一切都不能引起她的注意，如被抽了魂。
“芍药，走！回玄灵楼，我倒要看看，什么是命定姻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