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汤

    天气阴沉,大雨将至。

    秦抒搬着小凳坐在门边,望着压在树梢尖尖上的乌云,神情平静。

    上辈子的这一天,似乎也下了一场大雨。

    那时她才将秦汲川寻回不久,用了药保他的尸身暂时不腐,独自一人坐在棺椁前,陪秦汲川看了最后一场雨。

    ……

    “妹妹,菜好了。”秦汲川端着碗筷过来,不知想到什么,小声问道,“你的药能让那个家伙这副模样多久?”

    秦抒扭过身,“最后一天了。”

    “轰隆——”一声惊雷平地炸响,瓢泼大雨顷刻而至,她的声音被湮灭在雷声之中,秦汲川眨了眨眼睛,没有再问下去,又提醒秦抒去用饭。

    屋外大雨倾盆,骤然落下的雨滴将尘土溅起四散,迎面扑来的是浓烈的泥土味道;秦抒搬着小凳回屋中,便看到奉尧从二楼走下来。

    她随意瞥了一眼,却敏锐地捕捉到他眼中闪过的一丝愤懑。

    他的记忆恢复了。

    秦抒佯装不曾察觉,走到秦汲川身边帮忙打饭,趁机想要告诉他奉尧的情况,“他……”

    “妹妹,今天这道菜你一定喜欢。”

    秦汲川却误会她是想要过来看烧了什么菜,兴致勃勃地从身旁端出一大碗乳白色鱼汤,“看,我特地寻了最早的鱼贩子买来最新鲜的鲫鱼做的。”

    他把鱼汤放到桌上,推着秦抒坐下给她盛了一碗,“快尝一尝。”

    秦抒嘴边的话没能说出,又见奉尧走了过来,自知已错过了好时机,便只好闭口喝汤。

    心中祈求这二人能够像前两日那般互不干扰。

    奉尧这几日身上的伤口好了许多,细布解掉不少,必须要用衣服来遮盖身体;然而他原本那件青衣破烂不堪,早已被秦抒丢了出去,只能穿秦汲川的衣服将就一下。

    秦汲川对此不太满意。

    他端着盛好的饭放在奉尧面前,嘀咕道:“吃穿用全是我们的,暂时失忆而已,竟和那痴儿没什么两样。”

    “护卫做的比主子还要舒心。”

    “……”秦抒抱着碗,目光略过碗沿悄悄看向奉尧。

    他像前几日一般规规矩矩地坐在桌前,没有多余的动作,可脸上那股懒散神情已经表明,他已经不是几日前失了记忆的奉尧了。

    只见他把面前盛饭的碗向前一推,似是不怎么计较秦汲川的话,而是嚷嚷着:“我也要喝鱼汤。”

    秦汲川身形一顿,怀疑自己听错了,扭过头看他,“你说什么?”

    前几日不是给什么吃什么的吗?

    奉尧盯着碗,“我说,我也要鱼汤。”

    秦汲川气不打一处来,“想喝自己盛,还要我亲自喂你?”

    话音未落,奉尧果真起身去拿碗盛了鱼汤回来。

    看着他流畅的动作,秦汲川凑到秦抒身边,用眼神示意,“恢复了?”

    秦抒点头。

    秦汲川遗憾地撇了撇嘴,心中那点捉弄人的心思压了下去。

    半刻前,奉尧才将将恢复记忆。

    不仅是因迷药忘记的记忆,还有这几日在他身上发生的一切,他全都想了起来。

    起初他很是愤怒,自觉被秦抒算计,还被迫在卖身契上盖了血手印,简直是对他过去恣意人生的侮辱。

    但凡是在卖身契上盖血手印的,哪怕是闹到官府,那官老爷也只能断一个自愿卖身结案。

    虽说江湖人不拘小节,但被人用此要挟,就宛如尾巴被人捏在手里的猛虎,除非回头咬死那人,否则无论去哪,都随时受人掌控。

    奉尧向来潇洒惯了,在江湖游荡多年,还是第一次被人如此算计。

    他冷静下来思考来到这里的那一日,虽说他剑气强盛,但三寸厚的木门,那般远的距离,碎得四分五裂还是略显夸张了些。

    定然躲不开有人暗中助推了一把。

    他目光落在垂眸喝汤的秦抒身上,眸中微微泛起兴致。

    除了几年前盛誉江湖的侠女林知环让他侧目,这看似柔弱的小姑娘瞧着也是不简单,倒是他看走眼了。

    他端起汤喝了一大口,眼中一亮——

    鲜而不腥,味道不错。

    奉尧喝完鱼汤放下碗,顿感两道目光聚焦在他身上,他抬眸一一看回去,“做什么?”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秦汲川:“好不好喝?”

    秦抒:“伤患忌鱼。”

    ……

    这顿饭用得平安无事,除了奉尧喝过鱼汤后不久身上的伤口有了明显的瘙痒外,其他人都很满意。

    屋外的雨越下越大,酉时还未过半,天色已然暗如黑夜,秦抒给屋中各处点了灯,自己一个人又坐在了门前。

    听着雷雨声,伴着泥土腥味,吹着阵阵带了些凉意的微风,秦抒才觉得重生后的一切都是真实的,而不是她自己梦出的虚妄。

    身后脚步声传来,她没有回头也知是秦汲川。

    “妹妹,早些回房中歇息吧,这风凉,可不要受了寒。”

    四月的天气受寒也没有那么容易,秦抒敷衍地点了点头,忽然发觉奉尧好像不见了。

    “奉尧呢?”她问。

    “说是瘙痒难耐回房睡了。”秦汲川语气隐隐窃喜。

    “哦。”秦抒又看向漆黑的雨幕,“我方才好像看到有人影经过。”

    “他若是想要自己寻死,我们也拦不住他。”秦汲川哼了一声,似乎不太想说起太多关于他的话题。

    秦抒叹了一口气,“我比较担心他会把仇人带到这里。”

    “不会的妹妹。”秦汲川拍拍胸脯,“他若是敢,我便替他的仇人先解决了他。”

    ……

    子时,雨势小了许多,雨点稀稀拉拉地砸在地上的水坑中,倒映出树梢上逐渐从乌云后露出微光的圆月。

    几道人影踩着水洼快步跑着。

    “快追,已向谷中发信号,谷主很快便会过来,一定要跟上他。”

    “是。”

    人影逐渐远去。

    高大的树木主干上,奉尧内力护在身后靠在被雨水浇透了的树枝上,怀中抱着剑,微微闭目休憩。

    不知过了多久,两道几不可闻的脚步声被雨水识破传了出来,奉尧慢慢睁开眼睛,杀意顿显。

    北朗,项一舟……

    他轻笑,目光透过枝叶,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两道熟悉的身影。

    北朗仍是一袭松散的白衣,全身上下不染一丝杂尘,哪怕是地上飞溅起的泥点都无法近得了身;他目光如隼,奔着谷中弟子留下的记号飞奔而来。

    项一舟跟在他身后,长剑在手,满身杀气。

    两人快速行进,却不知待捕的蝉已化身黄雀潜伏在了他们身后。

    奉尧盯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双唇紧抿,足尖轻点树干,身姿宛如鬼魅,紧随在项一舟身后,掌中寒光一闪,长剑出鞘向着项一舟后心而去。

    北朗内力猛进,率先一步察觉到杀意,猛地顿住脚步怒吼道:“闪开!”

    强势的内力骤然向后推去。

    奉尧脸色微变,但掌中长剑依然怒送一道力气,竟是拼着自己受伤也不要项一舟好过。

    距离实在太近,项一舟自北朗发出警告便迅速侧身躲闪,但仍没能躲过奉尧长剑,“哧——”

    剑尖刺破血肉,连剑都没能拔出来。

    ……

    北朗接下重伤的项一舟,脸色黑得极其难看,但见奉尧也如尸身血海中滚了一圈,全身伤口崩裂,脸色在月光下惨白如纸,心中已然胜券在握。

    “奉尧,束手就擒吧。”北朗盯着他,“你生生受了我独门内功,身上的伤口会流血不止,若没有我救你,不出半日,你就会因失血过多而亡。”

    “哼,”奉尧擦去唇边鲜血,冷笑一声,“管我之前先看看你的好手下。”

    他一挑眉,“那日他暗算我的账我已如数奉还,若是他不死,有机会再让他来找我复仇。”

    说完,便忍着疼痛调动内力欲要离去。

    北朗扶着项一舟,目眦欲裂,突然侧目一瞥,大声道:“贺阁主,看戏这么久,不知您可还满意?”

    贺阁主?贺淞……

    奉尧脸色更白,不再耽搁,立刻提步退去。

    “哈哈哈,老夫夜游,没想到能见到如此精彩的对决。”

    鹤发童颜的老者踏着雨水缓步走来。

    见他现身,北朗指着已经逃走的奉尧,怒道:“贺阁主,一舟向来敬您,如今他被那小子重伤心脉,北朗在此恳求您将其捉拿与我,我无极谷必有重谢。”

    “啊呀呀,”贺淞赶忙凑上前,瞧见项一舟胸前的大片血迹,脸色也不太好看,低声喃喃道,“没想到他的武功又精进了……”

    任由能伤了名剑谱第四,武功高强且难以管束之人继续潇洒下去,贺淞轻轻摇头,这个江湖中不需要这种人。

    “好,”贺淞重重点头,“北谷主,我定将其捉来为一舟报仇。”

    月色照着林间小路,奉尧用剑撑着身体,踉跄着向着远处还亮着微光的木屋走去。

    止不住的流血让他意识有些模糊,身体本能的寻求着庇护之所,直到他走到门前,看清面前那熟悉的木屋时,禁不住笑了一声:

    “算了,回报你的……”

    话还没说完,便一头倒进屋中失了意识。

    由于天地宗的人还没有来装上更为结实的木门,秦汲川这几夜始终在楼梯下的暗房中守夜,本就浅眠,忽听沉重的脚步声传来,接着是重物倒地声,他连忙拿着剑冲了出来。

    眼前的场景有些骇然,鲜血不住地从地上那人身下流出,没一会便流了一小片。

    “奉尧?”

    秦汲川走过来把人翻过,果然是四个时辰前还在一块用饭的奉尧。

    这时,二楼的房门突然打开,秦抒冷静的声音响起:“兄长,先把他扶到暗室,有人过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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