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芙甫一见到楚琰便神色仓皇,脚步不住往后退。方知壑见状上前两步,云芙整个人都被笼罩在他的背影下。
楚琰盯了他一眼,随即走到床边,见冯允抒仍双目紧闭,不禁问道:“阿抒如何了?”
方知壑回:“刚服下雪珠,应当不多时便能醒。”
楚琰剑眉蹙起,透过方知壑的肩盯住瑟缩的云芙,“雪、珠?你拿命护的东西,岂会这么容易拿出来?”
云芙荡着雾气的眸忽地坚定起来。
“是。我宁愿救人,也不会让你拿去。”
楚琰咬了咬牙,朝她走过去。方知壑淡淡望着他,并未准备从云芙面前让开。
楚琰眼中有一簇火,“滚开。”
方知壑紧绷的脸色终于有了一丝裂痕,他有些不解——
“就算雪珠救的是冯允抒,你也不乐意么?”
“与你无关。”楚琰像一匹孤傲的狼,此刻只知道自己早早盯上的肉弄丢了,而眼前的人,全都是始作俑者。
“我还以为她对你来说很重要。”方知壑朝床上的人看过去,“她之前跟我说,她有一个很喜欢的人。”
楚琰的怒火似乎平息了一瞬,而后他又听到方知壑波澜不惊的话。
“云芙姑娘尚且能拿出自己的东西报恩,你却为了一己私欲想置她于死地。若是她知道了,会不会觉得不值?”
楚琰面色铁青,一字一句说:“与、你、何、干?”
“是与我没多大干系。只是雪珠不复再有,劝你勿要再横生枝节。”方知壑静静道。
“有我在,你也别想动云芙姑娘。”
楚琰压低声音,语带讽意:“方世子,你句句不离阿抒,又嘲我只为效命不顾她生死。你可有想过有朝一日,你会面临与我同样的境地?”在方知壑心里,长公主的地位绝无可动摇,若是今日长公主叫他拿回雪珠,他也会做与自己相同的选择。
方知壑想都没想直接道:“我不会。”
不会将自己变成只为完成任务的傀儡,不会冷情到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人去死。
楚琰一句话也没说,走到门口处,回头凝了床榻一眼,便直接离去了。
冯允抒唇珠微动。
待方知壑离开,只余云芙在房中时,冯允抒双眼乍然睁开。
云芙低呼一声:“冯小姐?”
冯允抒对云芙笑了笑,便撑着要坐起来。
“云芙姑娘,谢谢你。”
云芙将耳边鬓发拢到耳后,温声说:“与其把雪珠留在我身上徒增烦扰,不如让它有更大的效用——”
她猛地一怔,“你早就醒了?也听到了?”
冯允抒眨眨眼,活动起脖颈,“听到什么?”
云芙生得乖巧,眼睛如葡萄般晶亮亮的,本是有些幼态的脸此时显得格外成熟,她敛眉道:“我听世子说,你好像跟那个楚公子情投意合,可他好像并不愿用雪珠救你。你很伤心罢?”
冯允抒却是率直地摇头:“我并不太伤心。”
云芙脸上染了不可思议,“为什么?”
冯允抒眼中闪过一丝落寞,又极快地藏好,“我与他相识是在十六岁,那时我们身上都没有背负什么,在彼此心中自是最好的面目。”
时过境迁,岁月荏苒。心中的幻影终成泡影也未可知。
她又道:“他心里有更值得在意的东西,我也为他高兴。或许我喜欢的,只是十六岁时遇见的那个人呢。”
云芙懵懂看她,“按人族的年龄算,我今年也是十六。”
冯允抒起了兴致,忙道:“所以你也是沉湎情爱,为了周锦颐杀人?”
云芙急急摇头,“冯小姐,我虽蠢笨,却不会为了情失智,我要是滥杀无辜,会有人来捉我的。我听说,江湖里有个叫无量局的地方,专门捉品德败坏四处害人的妖,我刚修成人形不久,才不会白白葬送自己。”
“你有这样的觉悟很好。”冯允抒点头道,“那刘枕到底因何而死?周锦颐说是他杀的。”
云芙攥紧拳头,咬牙坚定道:“是我们,但绝不是滥杀无辜!”
……
十四年前,翎平郡。
周锦颐有个叱咤商户、雷厉风行的娘,丈夫早死,她靠着家中仅剩的一些薄产,给周锦颐拼出了一桩桩铺子。
年仅八岁的周大公子吃得肚皮滚滚,满嘴流油走在街市上,路上的人见了都要夸他两句风流俊朗。
能跟周锦颐打闹的孩童只有刘枕,彼时刘郡尉刚上任,风光一时无两。周锦颐生得胖,又被娘亲养得单纯,常常是挨打的那个。
偏生母亲又教他,跟谁斗都行,得让着刘二公子。
周锦颐自是听母亲的话,但总是白白受欺负,他也是不愿意的,有时候兴起,也乐得捉弄刘枕几次。刘枕总归是个孩子,不是生来便坏,有个敢跟自己玩闹消遣的小胖子,倒还算过得有趣。
转机发生在冬天。
周锦颐裹着厚重的袄子溜进了刘宅,想将昨日捉的大黑虫放到刘枕房里吓他。
路经池塘时,见到了他此生最不想目睹的场景。
刘二有个大他两月的兄长,此时二人在岸边争执着些什么,刘枕气恼伸手一推,他兄长就掉入了冬日里如冰窖的塘中。
刘枕起初慌神,片刻后却只是望了望四周,眼见兄长呼救声渐微,没了动静,才状若受惊地大声哭喊起来。
周锦颐就是趁着此时跑出刘宅的。
但他总觉得,刘枕是看见了他的。
不然为何,此后再见刘枕,他已是变了一副模样?从前他霸道任性,周锦颐觉得他是同龄人,可现在他分明多了一分不属于稚童的邪祟与老成。
周锦颐挺着圆滚滚的身子,离他远远的。
但刘枕还是爱招惹他,尽管他已是奴颜婢膝了。
周锦颐在下学堂的时候路过树林,救了一只受伤的兔子。
小兔子呼吸微弱,白毛上侵染了大片大片的血迹。
要走的时候,刘枕把他拦住了。
他说这是他刚打猎射下的兔子。
周锦颐默了默才说:“这好像不是野兔,它通体雪白,看样子是被人精心豢养。”
刘枕痞笑:“那又如何?你说翎平郡哪个养的兔子我要不得?”
兔子好像能听懂两人的谈话。
周锦颐环住它的手有些松动,它便用那双晶亮的眸子盯住了他。
周锦颐很沉默,不知道在想什么。
直到刘枕将兔子夺过去,正要狠狠往地上一摔的时候。
周锦颐叫住了他。
“你要怎么才能放过它?”
刘枕也有些好奇起来,“不就一只死兔子?有什么好的?”
周锦颐也不知道,只是看着它的眼睛,好像看到了自己。
他也想勇敢一回。
周锦颐跪在地上,挨了一顿打。
刘枕见他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很是高兴,把兔子扔到他旁边,啐了口唾沫,便走了。
周锦颐把兔子拢进怀里,一言不发,跌跌撞撞回了家。
很快入了春。翎平郡的人都知道周公子有只特别稀罕的宠物兔子。
他将兔子养得白白胖胖的,人们都夸他们长得像。
小兔子听这话不乐意了,面对如山的草和萝卜,选择将尾巴对着周锦颐。
周锦颐傻傻乐着。
但也都任着小兔子来,将自己餐桌上如山的美馔也减了半。
不久后,真的变成了一个俊俏小郎君。
兔子亮晶晶的眼盯着他,陪他看书识字,学技经商。
好景不长,一夜周宅失火,待众人都拾起贵重器物逃出来时,周锦颐流了泪。
他手里只剩一只空空的笼子。
……
故事讲到这儿,冯允抒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了。
她问云芙:“然后你去哪了?回来是为了报恩么?杀刘枕又是为什么?”
云芙垂首道:“冯小姐,我看过许多话本,里面都说,女子若是被俊俏的公子救下,多半要以身相许以求报恩的。你也这样认为么?”
冯允抒认真思考了一瞬,摇头:“我不知道,但若是我,定然是不会的。为了恩情,我可以竭尽所能给他想要的,但不是拿自己作为筹码,我又不是物品,怎能拿去抵消恩义呢?”
云芙愁眉苦脸地说:“我也是如此想的,可我实是,难以自控。”
……
云芙早将周锦颐当作挚友,那日起火后,她死里逃生,却觉得常待在笼中着实无趣,回了山潜心修炼。花了十三年,终于修成了人形。
于是回了翎平郡,却听说周锦颐日夜流连自家的花楼,与刘枕并称翎平双煞。
她模样可人,身姿窈窕,十分容易地打入扶花楼。
起初她只想逗逗这个昔日好友,只是没想到她的大胆热情让周锦颐避之若浼。
云芙笑出声,觉得他虽不似小时那般看着憨厚,傻劲倒是一点没变,有趣得紧,便日日缠着周锦颐。
没想到,又碰到刘枕那个瘟神!
云芙只好一边避着刘枕,一边缠着周锦颐。
她想过周锦颐得知她身份时的惊愕与害怕,却没想过会是那样的躲避和惶恐,他给鸨母拿了钱,让她赶紧将云芙遣走。
“他明明也是喜欢我的。”云芙突然说。
冯允抒等着她说下去。
“我知道,后来刘枕还是一直欺负他。所以我回来后,也给刘枕使了很多绊子,周锦颐都知道。
可我不知道刘枕是怎么知道我的真身的。”
云芙离开那天,被刘枕缠上了。她妖力低微,根本敌不过他。
束手无策的时候,一如十四年前的那天,她窥见了光。周锦颐只身过来,把她护在身后。
从那之后起,云芙和周锦颐都起了杀念,只不过是为了对方。周锦颐也不劝她走了,两个人牢牢在一处,共同面对,确实很好。
他们的计策与冯允抒之前想的不差上下。
只不过阵后藏的不是云芙他们,而是一壶毒酒。
侍奉的姑娘会趁刘枕不注意时偷偷倒那壶毒酒。
冯允抒突然像想到了什么,随口一问:“所以那个姑娘没疯吧?”
云芙闻言皱眉说:“我们也奇怪,青青姑娘的确像被吓到了。可是还来不及问清楚,我便打探到你们要重新查案的消息了,所以便把她送去了乡下。”
冯允抒的手被猛地握住,云芙用期盼的眼神看她,“冯小姐,我什么都告诉你了,你可以帮帮我吗?就说全是我做的,不关周锦颐的事。”
冯允抒为难道:“可是查案的是方世子,我知道刘枕无恶不作的确该死,可若是徇私枉法……”
她又加了一句:“雪珠的恩情,我一定会报……”
云芙挤出一个笑来,“我没有那个意思。”
见云芙沉着脸,冯允抒回握了她的手,“事情还没有定论,或许……”
或许,刘枕不是你们杀的呢?”
云芙大惊:“那是谁?”
冯允抒眼中露出一些冷意,缓缓开口,“是他自己也说不定。”
门口突然响起敲门声。
云芙开了门,见是方知壑,忙笑着跟冯允抒说:“我不打扰你们了。”
冯允抒愣了愣,方才看向来人。
“感觉如何了?”见方知壑第一句话不是之前质问她的话,冯允抒松了松气,轻说:“好得很,雪珠不愧是至宝,我现下觉得体内灵气充盈,手脚也有劲多了。”
方知壑垂眸看向她,“朝中的人都说你武功高强,迅猛如豹,是女中将才。”
冯允抒笑望他,嗯呢。
“可我跟你相处短短几日,你已晕倒两次了。”
“允抒,我看你不若叫冯晕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