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锦颐身披月光,声色俱厉。
饶是猜也能猜到,他口中云芙为何人也。
冯允抒惊觉自己方才已眼眶湿润,便侧过身抹去脸上水渍,正好与往厅外走的方知壑擦身而过。
他脚步顿了一瞬,又继续朝周锦颐走过去。
冯允抒去扶瘫坐在地上的吴秋,生疏地将她往怀中搂,吴秋抽噎着似要喘不过气来,磕磕绊绊说:“姐姐,我、我爹不会有事、对不对……”
冯允抒扫了扫一旁同样颓唐的吴郡守,低声道:“我不能跟你这样保证。”
哭声渐息。
她心中也陡然升起一股悲凉。
耳边传来周锦颐和方知壑的对峙——
“可她是妖,你们这群不分青红皂白的人,见妖就杀!”
方知壑心情似乎不佳,回道:“没那个闲兴。”
周锦颐冷笑一声,“你们在查刘枕一案?若你将云芙放了,小爷跟你回京交差。”
“交什么差?”
“自然是,我杀了刘枕。”
冯允抒眉间剧烈跳动起来。
趁方知壑还未开口,她走到周锦颐面前,“我怎么相信你说的话,不是在为其他人掩饰什么?”
周锦颐憎恶瞪她,“冯小姐那么聪明,不早就怀疑我了?怎么,凶手自己跳出来,你们反倒不乐意?”
冯允抒嘴角扯出一抹难看的笑,“人不是我们抓的,但我会替你找到她,届时不要忘记你说的话。”
方知壑下意识地望向她。
冯允抒看都没看他一眼,转身就往里走,小臂倏尔被人拦住。
她淡声道:“是你说的事情尚未有定论,以及,我应下来的事,与你无关。”
“明日我与你一起去。”
“随你。”她已累了,孤身往自己房中走去,也不管身后人怎么处置残局。
*
翌日一早,冯允抒就收拾好东西出了府门,昨夜思虑过多,气色有些不好。
抬眼看,方知壑已候在门外。
她踱步过去,像是吩咐:“去王村。”
方知壑并未对她的话有异,在她身侧跟着。两相无言。
良久,他试探问:“你在生气?”
生什么气?冯允抒心里觉得好笑。
似能读懂她心声,方知壑接了一句,“昨夜,我未告诉你要去搜房。”
此时二人已走到了集市上,时辰尚早,街边商铺出摊不久,连带着所卖的东西也都新鲜。
冯允抒望着刚出笼的冒着热气的包子出神,侧头说:“等会。”
她径直走过去,买了一个白菜馅的包子。
而后回到方知壑身边继续走,又捧着包子啃了一口,咽下去之后才说:“我没有生气,你觉得我与吴秋关系好,会行包庇之事,也是情理之中,我只能说你不了解我,也不愿相信我。我们之间有名无实,说是陌生人也不为过,所以这也是应当的。”
方知壑闻言眉眼舒缓了一些。
“只是,从小我父亲就告诉我,与人相与,要旗鼓相当。他人怎么对我,我便怎么待他人。先前我不谙与方世子相处之道,事事推心置腹坦诚相待,今后不会了,你也莫要怪我。”
冯允抒三两口就将包子吃完了。
方知壑脚步放缓,从袖口抽出一块锦帕,捏在手中,想递给她。
冯允抒目视前方,猝然开口道:“方世子,待我们都回了京都,就和离吧。”
方知壑欲伸出的手滞住,面上毫不显露喜怒,偏过头去,只看见少女柔美面庞上长长弯弯的眼睫。
她也转过头,撞进他的眼眸,目光发亮:“我有一个很喜欢的人。”
方知壑将执锦帕的手伸回身侧,温和笑道:“也好。和离前若是遇见了那人,我也不会干涉你们。”
“谢了。”冯允抒也回了他一笑。
*
二人到了王村后,直奔村头的王婶家。
王家大门紧闭,冯允抒上前敲了好几声都无人应答,她便随意找了过路的人问。
村民也疑惑道:“是有两日没见王婶出门,哎哟……不会出什么事儿了吧?”
冯允抒看了看方知壑。
方知壑便上前,将大门一脚踢开,里头突然传来女子的尖叫。
王婶和她女儿两人紧抱在一团,瑟缩着往外看,见来人是冯允抒,瞬间松了气,颤颤巍巍中带着喜悦:“小姐,我见过你,你是郡守府的人……”
冯允抒点点头,问道:“王婶,发生了何事?”
王婶脸皱成一团,期期艾艾道:“我、我好像看见妖怪了。起先一个姑娘来找我,告诉我若有人来问我有没有给刘宅进苋菜,要答是。我答应了她,可她又突然回村里找我说什么收留几日,不知道她想做什么,我便不敢再上街摆摊。后、后来,有一个男子来找她,两个人就这样隔空打起来了,到处都是金光、白光的……我哪里见过这场面,我怕她们再来找我……”
冯允抒一拧眉,“后来呢?你知道他们去哪里了吗?”
王婶咽了口唾沫,“是神寺那个方向,我也不知道他们进没进去。”
冯允抒又宽慰了她几句,给方知壑递了一个眼神。
片刻后,他上前道:“我在周围设了保护的结界,你们不必再害怕了。”
说完,便拉着冯允抒离开了。
一路上畅通无阻,冯允抒感觉自己就像踩在棉花上,耳畔清风四起,她时不时说几句“往南,然后直走”“对,再拐个弯”。
眨眼便到了神寺。
翎平郡民信奉神寺,平日里香火甚旺,熙来攘往。
“妖能在此处久留吗?”冯允抒问他。
方知壑道:“按兔妖的位阶,若久留必遭反噬。”
掳走她的人应当也知道此事,所以他一定将人藏匿在此处。直觉告诉他,那人在等一个人。
“方世子,我们进去?”
方知壑回过神,“慢。”
他从怀中拿出一个淡绿色的锦囊,垂首走近冯允抒身畔,系在她自己原先系好的香囊边上,两人挨得极近,近到冯允抒甚至能闻到他身上的幽香,却无半分旖旎意味。
“那人身上有灵力,我怕你赤手空拳莫可奈何。”
冯允抒凝了锦囊一眼,轻道:“多谢。”
心中想的却是,待今日回去后,不管怎么说,拜师也好、自学也罢,她一定要入了术法的门。
二人进了神寺,摸索着偷偷进了庭中。
庭中清香萦绕,旁伴山岭,有茂林修竹。可却无一僧人香客。
见此景,方知壑便低声道:“大约是幻境。”
冯允抒立刻绷紧了神色,小心走着路,“怎么破局?”
“找到他编造的新景物,击碎后便能打破幻境。”
可她从来都没来过此地,怎么知晓何为新旧?冯允抒心下一沉,将手伸到腰间,把早晨塞好的匕首掏了出来。
她目光随意往下一扫,却猛地触到许多蠕动的小蛇!小蛇灵巧地穿梭在石板路上,如若不是肌肤上可怖的黑紫斑纹和尖利牙齿上晶亮的毒液,会让人觉得这是一种乖巧的玩意。
冯允抒登时头皮发麻,往四周看去,小蛇越来越多,将将布满了整个庭院!
眼看有蛇要触到她的鞋底,她拿起匕首,瞄准蛇的七寸就要刺下去,下一瞬,竟惊奇地发现——
所有的小蛇都迅速绕过她所在的地方,通通朝方知壑游走过去。
冯允抒拿着匕首,略有怔忪。她转头去看方知壑,他还是一派冷静的模样,手拿一折扇,轻扇出去,一片青色的光闪过,地下许多小蛇就都不再动弹了。
可片刻过后,地上竟又平白出现了许多赤眼雪团,随着源源不断的小蛇一齐朝方知壑跑过去。
大抵是那个人为了干扰他们,特地放出兔子。
冯允抒喊道:“别伤到云芙!”
说着她极快移到方知壑身侧,用匕首狠狠刺向靠近方知壑的黑蛇。白兔们似乎并无攻击力,只是将方知壑团团围住,叫他行动不便。
他不能使用术法,便也只能捏决变出自己的佩剑,一条一条地去斩杀小蛇。
冯允抒脑中灵光乍现,边杀蛇边对方知壑说:“是不是因为你给我的锦囊,它们才不会靠近我?”
方知壑额上已有汗珠,刚从左臂上扒下来一条蛇,再狠狠刺向它,面上溅起几滴血痕,蜿蜒直至眼眶处。
他轻喘了几口气,将血一抹。
“应该不是,不过不要取下它。”
两人已杀了不久,可小蛇却像是一条未少,如潮水般袭来。冯允抒失了耐心,怒道:“他从那儿弄的这么多蛇?”
方知壑神色微动,将剑尖杵在地上,屈膝停歇片刻,任小蛇攀上他的身,随后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对冯允抒说:“我要,再织一个幻境。”
冯允抒眨了眨眼,当方知壑身上出现密密麻麻的细小血窟窿的时候,方才明白他的意思。
他的身体摇摇欲坠,她下意识去接,方知壑便顺着滑下,将头抵在她的肩窝,轻笑:“别害怕。”
冯允抒是个胆子极大的人,饶是亲眼见过尸体,却也没看过这样的惨状,他身上没有一处不带着血渍,面上苍白如纸,仿佛瞬息后将要褪至透明,额发被汗和血凝在一处,好不凄惨。
难怪叫她别害怕。
因她面贴方知壑,小蛇便绕过这面,转而去攀他的背面,于是冯允抒便紧紧搂住面前的人。
能少咬一处便少咬一处吧。
不过此刻二人的境况,不知道的见了,倒真以为是伉俪情深。
似乎那人也信了,冯允抒明显感觉到自己所处的结界在抖动着。
她抬眼望向天空,凑在方知壑耳边道:“你好像把他引出来了。”
怀中人又轻笑了一声,将头埋得更深,能闻到她衣物上皂角的味道。
他突然有些喜欢这个味道。
空中骤然出现一抹玄色身影,直直落在屋顶。冯允抒触及他的面容时,瞳孔猛地一缩。
那人也毫不避讳地盯着她。
她的手缓缓从方知壑背上滑下,方知壑问她:“怎么了?”
“他出来了。”她抖着声音说。
方知壑索性也不装了,站直身子,面色逐渐恢复,只是白衫上的血色痕迹依旧夺目。
他循着冯允抒的目光看过去,一人瓦砾上长身玉立,因在高处,衣袂随风,眉目张扬,赫然是一狂狷少年。
地上的小蛇和兔子猝然消失无影,少年身边多了一个金丝铁笼,里面是一只受伤蜷缩的白兔。
楚琰笑得无辜,“被你们骗了。”
方知壑不知何时抽出了折扇,正欲一击,那人却瞬间出现在他们十步外,很轻快地对冯允抒说:“要过来我身边吗?”
方知壑看向冯允抒,只见她双拳紧握,似是不可置信。
他定定走到她身边,钳住她的手腕,一字一句,“她为什么要过去?”
楚琰笑了笑,径直走过来,停在冯允抒面前,忽然发现她眼下有一滴血珠,可能是方才替方知壑杀蛇亦或是……抱着他的时候沾上的。思及此,他抬起手,就要抚上去。
方知壑皱眉,另一只手刚要去挡,只听见冯允抒说——
“离开这么久,你去哪了?”
素手停在半空——
楚琰眼神下移到冯允抒的手腕处,方知壑似乎明白了什么,蓦地松开钳制。
楚琰抚上那滴血珠,轻按住往下滑,直到在她脸上留下淡淡的长痕。
他刚才看的不是手腕,而是——冯允抒的香囊边多了一只锦囊。
他垂首去解,方知壑和冯允抒眼中皆闪过异色。
冯允抒挡了挡,为难道:“这是方世子给我的护身锦囊,有用。”她还没用上过。
楚琰面无表情,轻“嗯”一声,“我再给你一只。”
方知壑适时开口,“既然这位公子介意,还给我便是。”
楚琰将锦囊递给他,对上他的眸,不羁道:“方世子真是宽宏大量,不知道你欠我的,是不是也能这么痛快地还?”
方知壑深深盯向少年琥珀色的瞳孔,如梦初觉——
“你是,楚……琰?”
他从未想过说出这两个字是在这样的场景下,曾经觉得的万般无法言说,那么晦涩的两个字,就这般脱口而出。
楚琰缓声道:“听闻,你们成亲了。”他声线低沉,心里不可遏制地泛起酸意,他总是在嫉妒方知壑。
不管是母亲,还是妻子。
样样都是他永不可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