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九，四更的梆子刚敲过，整座洛阳城早已完全苏醒，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都在为今日的秋猎做着准备。

    在重阳节当天举行盛大的狩猎活动，是大魏从开国延续至今的传统。除非遇到国殇或战事等特殊情况，重阳秋猎就是一年之中除了岁末之外最盛大的节日。京畿九成九的百姓都会在当天赶往城北，虽说不能进入圹山皇家猎场，但也要努力从外围望一望龙辇的金顶，听一听天家的鼓乐。

    卯时一到，洛阳城北的大夏、宣武、广莫三门同时开启。当今圣上元隆帝及皇族亲众经正中的宣武门，文武百官分流两列从两侧的大夏广莫门，一同前往城北的宣武场。中护军分守队伍两翼，都尉军则在外侧布起长长的防线，将前来围观的百姓隔绝开来。

    吉时已到，龙辇内元隆手轻轻一挥，宣武场上便旌旗招展，礼乐队奏响了擂擂战鼓和宣天号角，只听“咣”一声锣响，百乘车千乘马立刻得令起行，庞大的队伍井然有序、浩浩荡荡地开往位于洛阳北面的圹山皇家猎场。

    重阳秋猎历来有皇子领行的传统，此次自然也不例外，三位皇子骑着高头大马，并排走在队伍的最前列。这种场景可不常见，引得外围的百姓纷纷翘首瞻观。

    虽说都是皇子，但三位王爷的气质却大不相同。静王人如其号，一身黑金戎装，好似云中仙鹤，翩翩优雅又生人勿近，颇有几分当年公子耀的风采。睿王尤为夺目，他行在三人中间，头戴金丝玛瑙冠，身穿红领淬金盔，连软胄上都用彩线绣满了珍禽异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一路上他都在春风得意地朝百姓挥着手，好似那开屏的孔雀。

    至于四皇子汝王……确实不太起眼。他年龄太小而那五花马太高，骑在马背上都叫人担心他能不能控得住缰绳。一张小脸愁云惨淡，袍子的颜色也选得太暗，总而言之，不太精神。

    圹山皇家猎场占地千余顷，既有山地丘陵，又有森林草原。巳时初刻，秋猎的大部队就已经全部抵达了猎场南面的营区。这里辟出了一片三百来亩的平地，正北是皇家营帐，占了将近一半的地方。往南是官员的营区，依品阶高低帐子的制式各有不同。

    皇亲国戚和文武百官各自下车下马，安置好家眷后便即刻赶往中央校场，这里已经搭好了祭台。

    在仪曹司的主持下，元隆皇帝携百官先祭拜了鲜卑族的各路旧神，然后又依照汉族的礼制祭拜了天地乾坤。

    接着宗正寺寺卿上台念了三篇长短不一的表文，第一篇表的是大魏先祖，赞其开国之艰辛；第二篇表的是当今圣上，赞其治世之功绩；第三篇表的是重阳秋猎，文绉绉地讲了一大段关于传承传统的目的和意义。

    等三篇表文念完，校场里站着的所有人都已经被烈日炙烤出了满头大汗。最后侍从们抬出了一个巨型草靶，请元隆皇帝亲自射出了今日围猎的第一支箭后，这才宣告重阳秋猎正式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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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同于校场的肃穆氛围，臣子营区是熙熙攘攘热闹非常，许多官员都是拖家带口来的，在里头摆开了席垫，闻香、品茶、簪花、投壶，好似秋游一般。

    孟家的营帐在西面不中不间的一个位置，两大一小三顶帐子，里里外外十来人。帐前拼着两张竹榻，中间摆着各色点心瓜果，倒是清净没有外人，只有孟小鱼和贺月霜分坐榻上两边。

    孟小鱼这个嫂嫂，年龄比大哥还虚长三岁，是个性格直爽、大马金刀的女中豪杰，十几岁就上过战场杀过敌，据说骑射技艺比大哥都还要高几分。此时正眉飞色舞地讲着自己当年在草原上猎鹰的光辉事迹，边说还要边起身摆出引弓射箭的架势。她面容姣好、英气十足，一招一式也确实很有模样，半点也看不出怀有身孕的样子。

    她贴身带的两个丫鬟名叫玉兔和桂香，一看也是有些功底的练家子，围在一旁叽叽喳喳地助兴，一个说：“可惜这洛阳的猎场一点儿也比不上我们盛乐关的草原，咱们来了这么久，硬是一只苍鹰都没有看见！”另一个说：“听说他们主要比的是射活靶子，就是在野猪野鹿野兔身上涂上红点，有的在眼皮儿上、有的在脑门儿上，虽然比射老鹰简单多了，但还是勉强算有趣儿罢。”

    “就是这秋猎的规矩实在太过迂腐，竟不准女人上场？”贺月霜连连摇头，“要是我去了，别说那些只会死读书的酒囊饭袋，就是今上身边的内细射、内三郎，那也不一定有我射中的多！”

    “是啊是啊，他们那些人怎么可能比得过嫂嫂呢。”孟小鱼努力摆出兴致盎然的表情，但余光还是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往营地外头瞟去。

    她拖着一条瘸腿，爹爹和大哥本来都是主张让她在家待着好好休息的，是她磨着两人求了一天，加上贴身照顾她的绮姐也说她确实没什么大碍，这样才好不容易让爹爹松了口。只是她来了就苦了贺月霜，本来是打算趁着现在身子还轻能好好游玩一番的，但现在怎么也得守着孟小鱼才行。对此两人都有些无可奈何又无从说起。

    孟小鱼就这么有一茬没一茬地接着话，忽的眼睛一亮，立马坐直了招手喊道：“绮姐！”

    只见不远处，孟绮正提着个食盒穿过人群跑来，一张脸累得通红，好不容易来到跟前，又想跟孟小鱼说话，又想向贺月霜福身，无奈气喘得惊天动地，半天一个字也说不出。

    贺月霜看她这样，打趣道：“小绮你跑这么急干嘛呀，不就是给姑奶奶送个点心吗，又不是要你八百里加急送军令！”说完和丫鬟们一起朗声大笑。

    “绮姐肯定是急着回来和我们一起秋游嘛，是吧。”孟小鱼帮她打了个哈哈，拉着她坐到身侧，端了杯茶水给她，“怎么样，见到姑姑没有？别着急，慢慢说。”

    孟绮好容易缓过来，也来不及喝水，匆匆朝贺月霜鞠了鞠，然后侧过身对孟小鱼道：“点心给姑姑送到了，可是……可是姑姑说她就留在陈小娘帐里，今晚都不回来了。”

    坏了。孟小鱼心中一紧，不禁捏了捏怀里揣的东西。那是几颗用消积贴炼制的药丸。没错，孟小鱼打算给孟幸下药。她现在一举一动都被全府的人时刻关注着，也不可能轻易买到巴豆或者蒙汗药这样一听就引人怀疑的药物，只能多买点消积贴，靠里面的大黄和火麻仁熬一点粗制滥造的腹泻药。

    可谁料姑姑完全没有回孟家营地的打算，那怀里这几颗药岂不是要全无用武之地？这样又该如何阻止姑姑入宫呢？孟小鱼越想越焦急，本来她就不太清楚上一次孟幸遇到元隆的细节，只听说今上喜获美人，从秋猎的第一晚起就流连帐中，连安排好的骑射活动也是一次也没去参加，三天的秋猎还没结束，孟幸就被册封为了玉妃。

    从第一晚起……现在马上就要过午时了，如果再不抓紧时间，那恐怕就是要白来一遭！

    贺月霜那边看不见孟小鱼的表情，听到孟绮的话也露出些许惊讶之意：“这陈小娘倒也奇怪哩，好不容易盼到杨右丞只带了她一房妾室出来游玩，竟然只顾着和新姊妹在一起？哈哈，看来说他们杨家后宅争斗激烈多半是谬传嘛！哈哈……哈……哎哟……”

    突然，贺月霜捂着小腹弯下腰去，众人都吓了一跳，玉兔和桂香一看立刻上前扶着她坐了下来，“姑娘！你怎么了！”

    贺月霜的面色肉眼可见地白了，咬着嘴唇深吸着气，艰难地开口道：“肚子……突然疼……”桂香赶紧为她拿来几个软垫，扶着她慢慢靠上去。

    “定是刚才动作太大了，怕是有些动了胎气。”玉兔略懂一点医术，蹲身给她把着脉，“脉象有些不稳，姑娘最好赶紧躺下。桂香，你来帮我一起扶姑娘进帐里。”

    贺月霜脸上再没了之前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一动也不敢动，显然是真的慌了，“怎么办……孩子，会不会……会不会……”最后几个字她根本不敢说出口，眼眶眼看着就红了。

    孟小鱼见状，连忙上前宽慰道：“嫂嫂别担心，你身体向来极好，现在孩子也足五个月，怀得是稳稳当当，绝不会有问题的！”她眼前闪过孟鹤松小时候虎头虎脑的样子，伸手握住贺月霜的手，“嫂嫂就是刚才太高兴，有点岔气了，躺下来歇歇再喝点热羹，马上就能无碍，真的。”

    她坚定的样子让贺月霜莫名地安心了许多，身子总算放松下来。玉兔和桂香赶紧小心翼翼将她扶起，孟绮也连忙上去搭把手，三人合力将她半抬半扶送进了帐子里。

    孟小鱼心中一动，朝里面喊道：“嫂嫂，你这样一定是要让大夫瞧一瞧的！桂香姐姐，你跑得快，赶紧去找随行的医官过来，让玉兔姐姐陪着嫂嫂就好。”

    “好！”桂香应声出来，顾不上多说，便往营地里跑去。

    “绮姐，你把后面烧的热水给嫂嫂端进去。然后、我和你一起去找大哥回来！”

    孟绮立刻明白她的意思，赶紧将热水、羹汤都备好，还把后面值守的两个家丁也喊到跟前来候着。贺月霜现在含着参片，腹痛已消，但还是心有余悸，不敢再动。孟绮退出帐子，转身背上孟小鱼就向杨家的营帐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