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九野很久没有这么安心地睡一觉了。
他醒来的时候，小窗外晨光熹微，窄小的房间不再漆黑，一切都蒙蒙亮着。
左臂被什么轻轻压着，一片柔软的暖，他转头看，柳晏搂着他的手趴在床沿睡着，软乎乎的小脸压在臂边，有几缕柔顺的乌发散搭在他肩头。
说起来悲哀，自阿娘死后，还真没有谁这样关心过他，照顾过他，陪伴过他。
陈阿婆待他是好，但他知道首先是看在他阿娘的面子上，很少有人抛开他的出身看待他，厌恶他的是如此，不厌恶他的也是如此。
而眼前的小姑娘，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嘴里念叨的，眼里看着的，始终都只是他，只因为他是他。
有些东西，好像终究是不一样的。
“陈婆子！”
外面一声嘶哑的怒吼将柳晏从睡梦中惊醒。
她猛地一下抬起头来，意识还模糊，眼睛对上江九野清明无雾的双眸，更觉还在虚假的幻梦里，缓不过来神。
江九野撑起身，“发什么呆？”
柳晏呆呆地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手却已经伸出去扶江九野。
江九野无奈，“我伤的是手，不是腿。”
柳晏“哦哦”两下，没收回手，还是扶着他往外走，执着于做他的人形拐杖。
江九野：“……”
算了，她爱扶就扶吧，他又不吃亏。
木屋外，陈阿婆正和阿东婆婆僵持着，一个平静安详，一个暴跳如雷。
阿东婆婆说话大喘气，又急又怒，“陈婆子！你赶快让那个野种看看我们阿东！都发了一整天的烧了！人都要烧坏了！”
陈阿婆直摇头，“救不了，我们救不了。”
阿东婆婆年事已高，生气时横眉冷竖，脸上的褶皱都挤在了一起，一双眼更是瞪得又大又圆，“怎么救不了！他不是除祟的吗？怎么救不了！你们见死不救！不得好死！”
陈阿婆还是摇头，“之前你们不信云仙，非要由着孩子胡闹，惹了祸，自食恶果，怪不得云仙。”
阿东婆婆吼叫声越发大，“一个孩子懂什么！他一个道修跟一个孩子计较什么！果然是野种！小人之心！”
陈阿婆皱了下眉头，正要说什么，一道娇俏的小身影忽然跳出来，挡在了她面前。
“孩子怎么了！孩子就能无法无天惹是生非了？谁还不是上百个月的宝宝啊！孩子不懂您都年老珠黄了也不懂吗？张口闭口就是野种，我看您在这方面很有经验啊，想必曾经也有过野种也做过野种吧？求人救命还这个态度，活该遭罪！”
阿东婆婆被突然跳出来的柳晏吓住，又被她一连串的话怼得失了阵脚，堪堪退后两步，胸口剧烈起伏起来，“你……你……”
柳晏没扎头发，散散飞着，发丝都带着少女的灵动，还挟着点不容反驳的强硬脾气，“我怎么了？我说的不对吗？这位阿婆，麻烦您搞清楚，您现在是来求我们江郎君救人，不是我们欠你们的，不会尊重人就回去等死吧！死了也活该！”
江九野靠在木门边，静静看着语出惊人的柳晏，莫名觉得她像一只露出爪牙的小猫，虽然爪牙锋利，但实在可爱，他忍不住翘了下嘴角。
阿东婆婆哪想到还有柳晏这样不尊重她一把老骨头的姑娘，说又说不过，她索性往地上一坐，撒起泼来，“哎哟老天爷啊！没天理了啊！这些修道的还欺负我一个老婆子！我那可怜的孙儿都昏迷一天一夜了啊！再不救命就没了啊！”
村子里的人听见动静，陆续聚集过来，阿东婆婆一看闹大了，更加得寸进尺，“这些道修不是要救苦度厄吗！都是骗人的！我看就是他们引邪祟过来害人啊！”
陈阿婆已经有些慌了，但柳晏不慌。
只见她也往地上一趟，抱着肚子开始翻滚起来。
江九野一愣。
柳晏叫唤道：“哎哟！原本我们江郎君留下的符咒是万无一失的！这么多年也没事啊！结果被几个孩子破坏了镇符，害得我们连夜赶过来善后！我这肚子还被邪祟踢了一脚！”
破巷子地上乱七八糟，硌得背生疼，柳晏顺势落泪，声音里都带出了哭腔，“我跟江郎君好心过来救人，不仅得不到感谢，还要被倒打一耙，怎么有人一把年纪了管不住孩子还颠倒黑白乱骂人啊！要这样的话，以后我都不让江郎君过来救人了！费力不讨好啊！”
旁观的人有老人有小孩，村子就这么大，那晚上出的事全都知道，一听柳晏这样哭喊，顿时站在了柳晏这边。
“是啊，之前确实没出过事，那符咒刚撕下来就出事了。”
“阿东婆婆，您就别胡闹了，要不是阿东，我家孙女也不会受伤。”
“就是就是，江郎君常来替换符咒，我们这破地方也没什么好东西能贪，他都是为了我们的安危啊。”
阿玲拉着阿竹从人群里挤出来，看了看情况，两个小孩也立马附和，“云仙哥哥是很好的人，不会害我们的。”
江九野又是一愣。
他可从没听过石头村的小孩这样称呼自己。
在柳晏的一番以牙还牙暴击下，阿东婆婆大败，其他人纷纷指责起阿东和阿东婆婆，阿东婆婆无地自容，老脸苍白。
柳晏却不再哭喊了，她盘腿坐端正，咳嗽两声，朗声道：“阿东做错了事，自然是要受惩罚的，但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更何况阿东还是个小孩子，江郎君不会真的坐视不管的，只要阿东婆婆诚心给江郎君道个歉，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再出言不逊冒犯江郎君，我们立马去救人。”
“同理，其他人也一样，做人是要懂得知恩图报的，江郎君好心庇护你们，你们不仅不感谢他，还非议他，我们又不是冤种，你们要是不知悔改的话，下次我们就不管你们死活了。”
一听不管他们死活了，果真都变了脸色，一个一个连忙表态，甚至向江九野投去目光，又感谢又道歉的。
阿东婆婆也连滚带爬到了江九野跟前，磕着头低声下气地说：“江郎君，我错了，都是我这个老婆子的错，我求求你救救阿东啊，他还那么小，可不能就这么没了啊。”
江九野没立刻回应阿东婆婆，他视线定在柳晏后背，看见她转过头来，冲他调皮地眨了眨眼，暗示十足。
江九野无声地笑了下，对阿东婆婆道：“带路吧。”
阿东婆婆惊喜交集，忙感激涕零地点头，“多谢江郎君，多谢江郎君。”
……
阿东的伤要不了他的命，那邪祟没真咬穿他，只磨破了皮肉，本来就是流几天血发几天烧的事，阿东婆婆不懂这些，救孙心切，非要找江九野看看才安心罢了。
江九野看完阿东的伤口，嘱咐阿东婆婆用糯米酒给他清洗，实在不放心可以去城里请个大夫过来开几贴药养养，总之万事大吉了。
从阿东家里出来，江九野就带着柳晏在陈阿婆那儿收拾了一下，去和赫连淮江九烬陆山雪三人组会合。
树林幽静，林叶层层叠叠，在草地上盖出缀着光斑的暗影，柳晏走得慢，布鞋踏过，嫩绿的草歪歪倒下一丛，留下浅浅的脚印。
江九野难得没催她，甚至有意放慢步履配合她。
默然许久，他扫了一眼柳晏仅仅用一根发带绑起来软绵绵垂在脑后的长发，脑海中再一次卷过她撒泼打滚的场景，他既觉得好笑，又觉得惊奇。
倒不是没见过市井泼辣蛮横咄咄逼人的女人，但很显然，柳晏不太一样，她骨子里是乖巧懂礼的，只是她的礼，和他熟知的礼不是一回事。
再者，很少有人会说，修道者可以不管人死活这类的混账话，更没有人会觉得，非议他的出身是不对的，是冒犯。
他曾经听过一些人嘀咕：那明明是事实，既然是事实，凭什么不能说？
是啊，明明就是事实。
“是你让那些小孩那么叫我的。”江九野忽然开口，问出了他心知肚明却还古怪地想要证实的一件事。
柳晏坦然点头，“对呀，听到小孩叫你哥哥，很开心吧？”
开心？一点没有，他只是讶异，“有什么意义？”
柳晏抬眼看他，笑道：“好听啊。”
她学着小孩的腔调念叨，一字一顿，“云仙哥哥，多好听。”
恰好有风拂过，带着柳晏清清脆脆饱含笑意的一声“云仙哥哥”吹进耳畔，直达心底。
这个瞬间，江九野听见自己常年波澜不惊的心跳突然重重快了一拍。
他立刻错开视线，蹙了下眉头。
须臾后，他缓平脸色，淡淡道：“如你所说，下月初，我和江九烬会离开不夜山，赫连淮陆山雪也会离开望舒岭。”
已知剧情在走正轨，柳晏忍不住激动，“真的吗，你们的师父已经通知了吗？”
江九野点头。
柳晏兴致勃勃地问，“那我可以跟你一起吗？”
出于礼貌，她意思意思，就算不同意她也会跟着。
江九野愣了下，“你要跟我一起出去历练？”
柳晏点头如捣蒜，毫不客气地自骂，“不然我这么没用，一个人在建康我怎么活啊？江郎君，你可千万别丢下我，我保证不给你添麻烦，你把我丢下我估计活不到回家的那一天了。”
她越说越悲凄，江九野无言到叹气，“嗯，我知道了。”
这是答应了，柳晏眼睛发亮，“谢谢江郎君！”
树林深处空地，三人组一人坐一棵大树下，互相隔了五步远都不止，不知道的怎么都想不到他们不仅认识，还经常合作。
柳晏远远看见红衣黑衣白衣摆成的特色三角阵型，亲眼目睹这别扭冲动三人组的日常不对付，按耐不住地雀跃。
江九烬最先注意到江九野，赫连淮和陆山雪则是一眼锁定柳晏。
不等江九烬起身迎向他阿兄，另外两人已经前脚跟后脚，窜到了江九野和柳晏面前。
江九烬不屑于去做这类争挤的事，只巴巴望着，气得牙痒痒。
赫连淮热情地跟柳晏打招呼，而后手舞足蹈地对江九野说，“那个赤鬼我已经解决了！我们可以回去复命了！”
江九野眼底划过一抹诧异，偏头看向脸色不好的江九烬。
谁听来都会诧异，以赫连淮如今的本领，怎么都不可能单独解决一只赤鬼。
可是他现在有楚寤啊，按实力等级排列的话，楚寤在邪祟中是能够进入前十的大凶，弄死一个普通赤鬼不亚于捏死一只蚂蚁的程度。
当然，楚寤是寄身在赫连淮的剑里，并没有真的现身出来跟那赤鬼打，所以赫连淮费了一番工夫才抓住赤鬼。
陆山雪是典型的内外反差型设定，爱穿一身仙气飘飘的白衣，又肤白貌美，眉眼清冷，但性格大咧，是个间歇性发疯的暴躁大小姐。
她盯着柳晏上上下下打量，真诚地询问道：“你为什么跟着江九野啊？他这个人…”
柳晏已经知道她下一句话要说什么了，慌忙开口胡言乱语打断她，“江郎君是我的救命恩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愿意做牛做马跟着他！”
江九野：“？”
赫连淮：“？？？”
江九烬不屑地嗤了一声。
陆山雪露出十分惋惜和同情的眼神，她抬手拍了拍柳晏瘦弱的肩膀。
一下，两下，三下，四下。
柳晏相当明白陆山雪的意思。
自、求、多、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