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的时候大概七八点钟了，姜望刚洗的头发没有吹透，发尾还有些潮湿，和楚子航站在酒店门口等出租车的时候晚风把水汽吹得很远，周围都是甘菊的清香。

    Hyatt Regency酒店的服务很体贴，在夏弥顶着满头泡泡裹着浴袍扔下一句“师姐淋浴坏啦我去找师兄救我狗命！”飞跑出去之后，她就给前台打了电话，前台很麻利地给换了客房，从楚子航路明非那间的左边换到右边。

    再后来路明非过来陪她打游戏，等他走的时候姜望才发现外面已经路灯闪烁，刚洗完澡房门又被敲响，姜望低头微微笑了一下，她今天真是格外忙。

    此时天色将晚未晚，深紫色和橙色的晚霞纠缠在一块儿，依稀可见远处芝加哥河上空鸟群飞过。

    她穿了一身浅绿色长裙，长发随意搭在肩上，而楚子航全身上下简简单单，白衬衫下摆扎进水洗蓝的牛仔裤里，身高腿长，两个人的影子在路灯下一高一矮，中间距离不远不近。

    看起来不像是默契合作过的朋友伙伴什么的，倒像是两个刚刚邂逅的陌生人。

    “师兄你伤好了没有？”姜望侧头问身边的人。

    楚子航的眼睛望了过来，柔软温润的黑色眼睛在路灯下给人一种温柔的错觉，他微点了点头，“伤口快长好了。”

    说着他侧过身子朝姜望这边伸出手臂，靠得很近的时候姜望闻到他头发上带着刚洗过的檀香味，一辆被他拦下的出租车停在路边。

    车沿着河边的公路行驶，姜望透过半开的窗欣赏傍晚河面上的波光粼粼，有很多行人三三两两走在河边公园的小道上，她眼前闪过绿色的树、橘色的波光，又是绿色的树和橘色的波光，它们交替出现在这个小小的窗口外。

    司机大叔操着一口美国南方口音的英语，抑扬顿挫，简直和《阿甘正传》里的阿甘一模一样，他正滔滔不绝地向楚子航介绍芝加哥有名的景点，估计是把他们俩当成了来旅游的大学生。

    楚子航不擅长聊天，姜望知道，他只是点头用简短的单词表示对某个博物馆产生了兴趣，冷淡礼貌地表示他们一定会去看看。

    姜望不禁又是微微一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掩盖住了那对金色的瞳孔，也不知道是不是从窗口穿过的夜风把他的头发吹乱，一直以来那个强硬、肃杀的狮心会会长在此刻竟然显得那么......幼齿。

    看起来就是一个正值青春的大好青年呐！

    如果......如果他们都是普通人，路明非、芬格尔、诺诺、恺撒，也许还有狮心会其他人，一起开车在芝加哥的夜晚兜风，一定很有趣。

    路明非嘴上不说，其实很渴望友情这种东西，所有的混血种都有血之哀，于是聚集在卡塞尔学院寻找同类，可他依然格格不入似的，孤独的人依旧孤独。

    窗外飞驰而过的车灯、暖黄色的路灯和芝加哥河水上出租车的红灯在姜望的眼睛里渐行渐远，出租车转了个弯，不知道什么时候车窗上站了一只白鸟。姜望弯起的嘴角慢慢拉平，她收回视线。

    天彻底黑透了。

    *

    “夏弥是预科生，血统级别是‘A’，非常优秀。”楚子航把iPad递给对面的姜望，iPad上是夏弥的档案，详实清晰，事无巨细。卡塞尔学院情报部负责学生档案，他们以中央情报局般的严谨著称。

    而核实学生的身份也是他们的职责之一。

    “今天路明非说夏弥和师兄你讨论《翠玉录》时，我就知道啦，”姜望滑动着iPad上夏弥的照片，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有一丝违和感。

    他们的声音压低，汇入整个餐厅的人声中。

    Alinea是一家米其林三星餐厅，外表黑灰色，看起来把人拒之门外，但里面的布局很奇特，肉眼看上去是走廊的地方实际上只是视觉错觉，而每个人的餐桌上只亮着一支烛台，头顶散发出昏暗的光。

    他们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白色的纱帘，从不打开。

    “草莓还是番茄？”

    透明玻璃器皿上草莓和番茄的周围撒上裸麦面包屑。

    姜望用叉子叉起形状是草莓的东西，里面却都是番茄的汁液，啊，草莓是番茄，番茄是草莓。

    所谓的分子料理，就是把一种食材变成另一种食材，让人摸不着头脑。

    “所以我们要提前对她做新生入学前辅导么？”姜望记得这本来应该是教授的工作，一年前她和路明非就是在火车上接受了古德里安教授的辅导，但这七天都要滞留在芝加哥，不做好像说不过去。

    “啊，”姜望看着刚弹出来的邮件，“诺玛把任务交给你啦，师兄。”

    她再一次扫过夏弥的资料，入读预科前就读于北大附中，北京户口......

    呔！北京！是她多想了么？总不能是个龙王都跑卡塞尔学院卧底去吧？她一愣，诺顿和康斯坦丁不就死在卡塞尔么？路明非也在卡塞尔，哦，她把自己给忘了！

    校长你干脆别满世界找龙去了，往卡塞尔学院扔个核弹，世界从此和平吧啦吧啦！

    楚子航接住iPad，刚刚姜望抬手把它递了过来，但他忽然不知道该如何进行下一步，他抬头看着对面的女孩，她垂着眼睛，温暖的烛光从她长睫的缝隙里流泻出来。

    她右手握着餐具在盘子里叉着一颗番茄，但并没有送到嘴里去，而是停在盘子上一动不动。神色有点奇怪，一会儿有些严肃，一会儿嘴角却在微微抽动。

    楚子航尝试着抽走iPad，但对面的人似乎是忘了放手。

    “抱歉？”侍者无声地走到桌边，双手持着餐盘准备放下，但却被这一对客人奇怪的动作挡住了。

    “不好意思，”姜望回过神来放下手，神色有点窘。和路明非待一块时间长了，渐渐学得他吐槽的精髓，一不小心在脑海里大笑了五分钟。

    侍者把黑色小碟放下，里面是被疑似弹簧的东西串起来的半截玉米，中间的主菜则是黑乎乎的木头，黑色西装的侍者用喷枪点燃，行云流水般剪下金色百合摆在餐盘中间。

    姜望的眼角不禁微微抽动，楚子航的神色也严肃了起来，两个人属实都没吃过这么特立独行的饭。

    他在侍者含笑鼓励的目光中谨慎地拿起木头旁的松枝串，伸进火焰中进行加热。

    姜望忍不住又笑起来，等侍者满意地走远之后她又压低声音问，“师兄，你打算在哪里对夏弥进行入学培训？”

    她有点不放心，如果夏弥真的和大地与山之王有关系，他们单独相处的时候楚子航会不会有危险？虽然他是很强悍啦，但龙王对上混血种完全是碾压啊。

    “我会征求夏弥的意见，除此之外施耐德教授刚才发来短信说已经收到‘快递’，我们的任务至此结束，别忘记回复诺玛。”楚子航同样压低声音。

    姜望晃了晃手机，“确认啦。”她决定明天伺机跟着他俩，虽说有点尾随变态的嫌疑，但如果这时候她把活揽过来是不是也有点奇怪。

    楚子航这个人很轴，学院委派给他的任务从不多问也不假手于人，像一台精密的机器那样一丝不苟地完成。4月份斯德哥尔摩‘黑夜浪游人’连环杀人案那次行动是他们三峡之后的第一次合作，杀人者被不知来源的龙族血统污染，转化为‘死侍’。

    他们到达的第二天凌晨，楚子航就把人用一根绳套把人吊死在旅行者必经的景点。

    全程她只在酒店帮忙收集信息，找出杀人者的踪迹。

    她不再纠结这件事，转头换了一个话题。

    “这种由校董会直接下达的任务多么？在卡塞尔学院，似乎从来没有见过校董会。”姜望端起水晶玻璃质地的香槟酒杯，琥珀色的酒液口感微甜。

    楚子航摇了摇头，“几乎没有，这种任务很特殊，不会通过校长，至于校董会本身——”他迟疑了片刻，“他们藏在幕后，我只知道加图索家是校董之一，除了校长没人清楚他们都是一群什么人。”

    “校董会其实就是这一代的秘党长老会，混血种中的真正掌权者。”他轻声说。

    “听起来就是幕后boss级别的嘛，什么真正的秘密就藏身其中的那种角色，”姜望眨了眨眼，校董会这么关注他们这几个从中国来的学生又是为了什么呢？

    楚子航愣了一下，若有所思，“他们确实很神秘。”

    “看来那份资料也很神秘。”姜望说。

    对面的人沉默了一会儿，拿起酒杯抿了一口，“姜望，别多想这些和我们无关的事。”

    “好吧，我只是突然有点好奇。”姜望笑笑，用刀叉去切羊排。

    “我只是想说，”姜望忽然叹了口气，把刀叉放下托着腮看他，“有时候也可以稍微别给自己那么多压力，给你的搭档一点发挥空间嘛。”

    他太习惯一个人了，直到那个雨夜，姜望才明白楚子航这种行事风格的来源，他一直都在准备，准备找到奥丁，把自己作为武器投掷出去。

    楚子航被那双亮晶晶染上水色的眼睛看得微微一怔，沉默良久挪开了目光，“我......有必须要做到的事情。”

    “所以才会那么拼命？才会找到方法高度纯化血统以至于‘龙化’么？”

    周围的客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他们这顿饭居然吃了那么久，楚子航忽然觉得有点累，不是在车上就答应不再问了么？为什么又提起这件事了？知不知道过于旺盛的好奇心容易把自己栽进去。

    “爆血”结束在他这里就好了。

    “师兄，要活得久一点。”他听见姜望轻声说。

    窗外下起了雨，他站起身，“我去买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