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宴王府,露华苑中,昭日倾洒,鸟树婆娑。
——“扑扑扑”
一道风光霁月的白衣身影自蜿蜒亭道略过,明明未有疾风,却竟也霎时惊越起四方云雀。
宅府内的人足以听闻外头动静。
老人原本是卧于床帘之中,听此动静连忙朝着对面的丫鬟戏谑地眨了眨眼,继而在床上挣扎着要起身:“柳叶,扶我起身,咳咳,咳咳咳……。”
邵祁宴方才进门,就看见自家祖母一副憔悴的抱恙模样,被丫鬟搀扶着,正欲出门。
“好祖母,您老这是要去哪儿?”
老人闻言身形一顿,但向外迈出的步子却没停。
劭祁宴一早就收到了消息,听老管家吴伯说,于自己至边境归京、遭鬼阎府邸人暗刺那日起,这老太太已经来他宴王府,至今也是几日有余,他自是知晓这老人家为何浑身都是雄赳赳,气鼓鼓的。
“好祖母,你瞧,就如我信中所言,我这身板,已无碍。”邵祁宴直接大手掀开衣袍,露出精湛饱满的胸膛。
上面的刀疤早已经愈合,色泽仅仅接近周遭肤色。
“柳叶,照顾祖母的事宜,劳烦你了,先下去休息吧。”
不敢抬头,柳叶整张涨红的脸垂得更低:“是,七王爷。”
老人似乎终有动容,双手撑着拐杖走向自己的孙儿:“待我好好瞧瞧,宴儿,前些日子不在这宴王府,莫不是到外头寻医养伤去了。”
先前一步,邵祁宴这刚扶以老人坐于宅内椅中,自己的衣袍却再次被掀开,已愈合的伤口之处被一双已是老茧却温暖的手细细抚摸。
“祖母,孙儿的伤已无碍,切莫担心,早日也已经劳烦皇兄的御医给看过了……瞧,今日给您带了什么?”
交椅周边的方形红衫木案上,几盏翠色玉壶旁,正放着一塔系着红绳的方块糕点。
“你这混小子,又是打哪而给我弄来的糕点?别以为送点祖母喜欢的糕点,哀家就会原谅你!”老太太看过那伤口,虽现已愈合,可当年她又不是没看到过太上皇因征战而归时那骇人的皮开肉绽,殷红的血珠直往外冒……偏生昨日宫宴混乱之时为救自己,这带着伤的好孙儿竟还将她直接抱起!
“咳咳”忽而,邵祁宴单手握拳,他假装咳嗽,转移话题,“看来祖母这如今又是换了口味,不再是喜食这百花糕了。”
有一余年,皇太后历游外出,其原本就性喜甜食,机缘巧合之下品尝得一枚百花糕,糕点呈方块字样,糕体通透,小且玲珑,糕面图案上有人,花,鸟,蝶等多种样式,入口即化,甜而不腻、那纯甜粉糯香味扑面而来,随即就曼妙喉中,沁人心肺。
也是从那时起,皇太后就在这偌大的时晋国寻找着这枚“百花糕”的出处,除此之外,太上皇和先皇也派人前往其余六国打探此百花糕,可偏偏却是再也寻不到了。
思及太上皇和先皇,皇太后悲从中来,叹息白发留不住芳华,这昔日美食,竟也是找不到了;她视线落于苑外的青天,道:“如今这天下,恐是真寻不到和那年如同一味的点心了。”
“您不试试怎能知道,或许这次就中您当年那味了。”劭祁宴起身,修长白皙的手指解开红绳,随即递到老人身前。
谁知老人拿起一块糕点,仅仅是瞥了他一眼道:“你说得却是如此,那么,哀家便替你先看看几位年轻的姑娘,宴儿,你可知,你年岁也不小了,你皇兄已是有几个子嗣了,我倒是不担心他。”
劭祁宴正欲拒绝,哪想着老人就搁在这儿等着他呢。
“你不试试怎能知道,大到我时晋国,小到这京城,年轻富有才华的女子比比皆是,或许这次就中了你的眼缘呢。”
劭祁宴:………
-
入夜。
时晋国之京城巷道之中,悠悠步履,百余兵马皆分为三路,而中间四匹白马之上,驾着一玄红色长棺。
朔盟一行人正启归朔北国之路。
彼时,时皇邵武旭站于临襟城楼之上,负首而观之,待这城楼之下的颗颗点点里京城关外禁门还差一段距离时,他向身边的人招了招手。
桂公公双腿捏着快步走来:“皇上,何事需谴奴才?”
“将朔妃先送至关外,须臾秘密传王将过来。”
“诺。”桂公公无意间瞥见时皇邵武旭那极其不佳的龙颜怒色,以及其里衣脖子不止一处的划痕,胆小地锋芒匆匆避开,随之脚步生风,心惊胆颤地退下去了。
清旭殿。
地下那些旖旎疯狂的证据碎片早已被宫中的奴才收拾了去,连那沾着不明液体的巨幅地毯也被人给换了去,如今铺着的,正是昨日朔盟为其女朔离的和亲给准备的嫁妆之一。
床上的美人似是力竭,黑长卷睫覆盖着,红扑扑的脸蛋在烛火映衬下越发地娇媚可人。
门外。
“朔妃可依旧在熟睡?”
“回公公,是的,奴婢一直在这守着这,未曾听闻里头有起宿动静。”四名宫女点着灯笼,双双跪在清旭殿门口,为首一名宫女如是道。
“啧……” 这可如何是好,现如今这皇上要将朔妃送往京城关外处……可如今这美人却还依旧熟睡。
急得桂公公左右在殿前渡步,脑门上直直泌出豆大汗珠,方才楼台那么高,他自是看见了楼下那朔北兵马愈走愈远,也离那京城关外门愈来愈近。
“你们进去,喊朔妃起宿。” 没辙,为看保住自己的狗头,只得拿其他人的命顶上,就算朔妃怪罪下来,那也不是他亲自去的,自是有一套说辞推脱,保自己性命一条。
那四个提着灯笼的女子皆是一惊,没有人比她们还清楚,殿中熟睡的那朔妃美人,在阵阵婉转、凄厉、嘶鸣、噬骨的呻-吟声之后,合眼才不过个时辰。
时辰过去,四个跪着的宫女却依旧不为所动。
桂公公自是怒极:“春燕,我可记得,你家乡有一年岁已高的祖母,夏蝉,你家乡是否有一双儿女,秋枫……”
还未等其说完,四名宫女皆是悔不当初,纷纷道:“奴才这就去……奴才这就去……”
王将历经生死归京,也保住了和王家有联系的百千府人之性命。
祠堂之上,跪坐这一长发胡子的老者,此人为王府的开山之人,早年英勇善战,剿灭杀敌无数,后期也培养了不少战事迅捷之人,更谬论是自己后代。
祖君,孙儿本无颜见您,可我那时却不得不那么做。”
“己所不欲……咳咳……咳咳……勿施于人,如今至阮府上下……咳咳……百府千户遭杀缪尸骨头,一夕之间化为灰烬……咳……,你就应该想得到王府上下的未来。”
“您,……祖君!” 王将被逼的不知究竟走向何方。
苍老虚弱的声音显得越发飘渺:“孙儿,祖君知道阮府百府千户并非为你所为,可你终究是做了别人的棋子……咳咳”
老人好似还在想说什么,却呕了一口厉血,直直倒地。
“祖君!……”
王将飞快出了祠堂:“来人!祖君病逝!快来人!祖君病逝!”
须臾不过片刻,王府人上下皆惶惶。
长寿位重的祖君,竟然薨了!
十万不凑巧,这府外守门的一小厮顶着胆子,慌慌张张来报:“王将军,宫里的桂公公来了,就在府外侯着。”
“这个点,桂公公来是何意?”
几个小厮皆是拿着火把,布在王将的四周。
瞥了一眼桂公公的手中,并无圣旨,而那火把光于其眼中挑动,映射出一张阴沉怖色的面庞。
王将挥了挥手,几名点着火把的小厮立即就退了下。
黑暗之中,两人交头接耳,随即,王将快步坐于桂公公的马车之中,往京城之方向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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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子时后臾。
山谷终止空响,鸟雀早已栖息。
层层环绕过的墨黛山峦,其间最低之处竟是一汪冒着气的神秘之地,细细一看,方知,此地,山涧之温泉眼。
温热自四肢百骸传来,舒服充盈的感知让此时徐来的意识还停留在阮府未被满门抄斩,惨灭九族之前。
祖母那时白发并未满头,脸上经常带着慈祥的笑容,即使她看书熬于深夜,趁大家都熟睡时掏鸟窝于树顶摔个面朝地,祖母却也柔声劝谏安慰,后却一脸嘲笑于她,那时老人家的腿脚也利落,还未蹒跚打拐;阿欢也才三岁的模样大,小身子暖毛茸茸的,两只大眼睛湿润又闪亮,小粉色的舌头总是“呲呲哈哈”地朝她吐出……
某次,她给阿欢洗澡,阿欢顽皮,一溜烟儿跑了,自己却是一头栽进了狗浴木盆,淋了个热水狗汤……祖母闻声而来,先是大惊,继而大笑……她还来不及埋怨祖母为何笑她,自己就咯咯咯地笑了个没停……
徐来是噙着笑醒的,可她睁开双眼的第一秒,那些温存美好却已然破碎,祖母和阿欢的死状自闯入她眼底后,便深狠地在了她的骨子里,如今梦里可以梦到那些昔日往常的画面,对于她来说,是希冀,亦是残忍。
待清明过后,徐来方才看清楚萦绕在周身的袅袅浓层雾气,身体传给她的是持续不断的柔柔涌流。
这是?温泉?她何时来的温泉?谁将她弄来的这温泉?
空中的气温随着不断飘升的雾气慢慢升温,山谷涧中入夜后气候渐凉,一热一冷的碰撞之下,徐来的乌黑秀发、远山眉黛、卷翘纤长的墨睫之处皆是染上了纷纷落落的水珠。
她摇头眨眼,眉间黑眸处的水珠方才掉落,用柔夷赶开身下浓浓的雾气。
身上竟是一件薄纱?!
此时,皓月当空,一池的血红猝不及防地映射入她那双惊懵的黑眸,几乎是反射性地抬眼,于袅袅飘渺的烟雾之中寻了寻——
果然,温泉中还另有他人。
那人,竟赤条条着上半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