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师兄。”余鸣送了花铃去林府,回来的时候,他的师兄倒是不在屋里待着了,香殿立着修长身影,只见师兄静对着殿上炉香,正是一个若有所思,若有所想的样子。

    余鸣亦心有所想,他没想到师妹原是那样气派的大户人家的一位小姐,那林府的布置直是叫他惊讶。处处画栋雕梁,直如画中人家一般。他本来还为师妹的离去难过,可去了林府一趟,觉得师妹往后多半过的是好日子,那难过便也淡了许多。现在他倒是只担心师兄,师兄容颜变化,仿佛真力尽失,莫不是伤及了根本?那往后,师兄会不会便是一个半百之人了?

    唐枕在殿中呆了许久,听见师弟唤他,慢慢转过身来。还好,师兄没有再变化,余鸣胆颤心惊地望着他。此时送走了花铃,唐枕倒是像平定了许多。他容貌俊俏之至,青年的模样便是叫人称赞的玉树临风,如今年岁陡增,倒也没有形象尽失,看起来只更为出尘离世。

    此时对着师弟,他只笑了一笑,问了句话。余鸣全神贯注地盯着师兄,忽然脑子一转,意识到师兄问了句什么,便是嘿然道,“没哭,师妹一路上都没哭。”

    不光没哭,她反而比平常乖了许多。下轿回去的时候,还对他叮嘱道,“七师兄,你要保重身体,以后我还来看你。”

    师妹并不是个会说好听话的习性,此刻这么一句话说来,可见是出自肺腑的诚心之言。余鸣煞那间眼睛一酸,也对师妹叮嘱道,“你回了家,也莫要忘了还有我们几个师兄,往后谁若待你不好,欺负了你,你就回来找师兄。大师兄一定不会不管的!”

    说到这里,他蓦地心念一闪,不如趁这个时候同花铃解释,就说那句话是他自己编的,师兄没说过不想见她,那话是他没长脑子说出来的。

    ……他嘴上一动,便要说出,然而这个时候那姓凌的男子已是在前面开路,正等着花铃过去,师妹回了回头,冲他浅浅一笑,便进了林府。

    欸!余鸣叹了口气,算了,来日、来日若有机会,再同师妹解释吧。现下后头又有车马来催,那姓凌的倒是很讲礼貌,还派人把他送回去。

    他回去的时候总觉得有些不对劲,车行半路,忽然才是惊觉,自己手中还提着那篮要给花铃的月饼!

    这怎么能忘记??

    余鸣从马车里探出头来,眼见已经行过半路了,顿时是心中唉声叹气,觉得自己送师妹送得不够成功,这叫他晚上如何睡得下。

    那一篮月饼,他一个人吃了三天,三天里,师兄无甚状况,虽不是年轻的样子,可几日观察下来,余鸣便是觉得师兄应当没有性命之忧。没有就好,只要师兄好好活着,老了些便老吧。

    可是,二十几岁的师兄能活到一百岁,现在师兄的寿命会不会打了折扣?余鸣操心这件事,便是心里暗暗嘀咕。

    其实他并不知道,唐枕本也不是二十多岁,他这师兄能活到什么时候,跟看起来是多大年龄倒是无关。余鸣一日赛一日地为此事忧愁,唐枕殿中静坐,他这段时日敛神敛气,日夜修持,虽是修为尽失,可毕竟功法深厚,修炼下来,倒能感到些微的真气入体,比之从前纯阳至和之身,的确是需要一段漫长的时间恢复。

    时间虽漫长,但也勉强算得一个好消息。于是舒了目光,调理元神。

    这么一舒,便发现老七仿佛沧桑了几岁。他有些意外这是何故,遂在当晚老七来向他请安时问了一声。

    老七得他一问,瘪了瘪嘴,忽然像下定决心似的开口道,“师兄,我冒犯地问你一件事。”他等着老七开口,“你说。”

    余鸣捏着两只手,觉得真的是很冒犯师兄,可是他的确忧心,想了想,因上次对师妹说话的教训,遂刻意婉转道,“师兄,你这般变化,身体可是也大变了?”

    是真如不惑之龄那般了么?

    现在师兄身上的年岁,说是不惑亦可,说是知天命亦可,他的这个变法有些独特,是为一个修炼之人的不惑之年,并无太多俗世中人的老气,其实看起来甚符合他们道门所追求的飘逸之质。只是余鸣亲眼看见师兄的变化,所以对此事生出一种心结。他怕师兄这突然的变化代表着寿命的盛衰。

    唐枕见老七憔悴了几分,心知他有忧虑,没想到忧的是这件事。闻言豁然道,“你觉得是如何?”

    余鸣可不敢说,摇摇头,坦言不知道。

    他眼巴巴看着师兄,就见师兄拿起茶盏,扫了一扫盏中茶水,对他说道,“大约三五年,至多六七年,我修炼不殆便能恢复。”

    本来是有些不甚确定,唐枕知道白清夜对自己是不会心软的,他也没想到自己喝了那碗散还汤还能有机会恢复。现在想来,大抵是白清夜还有后手,想到他当时无端杀了许多犯人,恐怕是有一桩事还未做完。巧的却是当时花铃放心不下他,同狐狸一起跑来救自己。因此,没能让白清夜对他下完杀招。

    他前些时日不愿让师妹看自己,乃是怕自己的容颜变化叫她失望。现在他也还是不太希望她看到他。只是,他心底却生出了一个打算。

    “若然她有一天还愿认我,三年过后,我便去将她接回来。”

    他的这番打算不瞒着老七,说完便径自喝了那盏茶。而余鸣听了便是又喜又惊。师兄还会将小师妹接回来,那可真是太好了。

    他自然没想过,万一小师妹不回来了怎么办。在他心里,师妹永远是那么乖巧那么听话。

    中秋之际,只有余鸣与师兄一起过节。两个人太是清净,他倒了酒水,师兄不怎么喝酒,不过他倒的时候师兄也没说什么,喝了几杯,仰头望向天际一轮清月,却是有些像在出神。

    余鸣很少见师兄有这般出神的样子,这观里头,最爱发呆的大概就是小师妹,现在小师妹回家了,师兄倒像学起了师妹,径自出神了一会儿。

    余鸣不是个机灵人,但有时偶尔冒出几句颇为直白的机灵话,此时看了一看头顶的月亮,又看了一看师兄,就忍不住呵呵笑道,“师兄,你是不是在想师妹了?”

    他只是问个高兴,却没想到当真有一道略微叹息的声音回答了他。“是啊。”

    他是在想她。

    花铃并不是个吵闹的性子,若然此时在,多半也不会增添什么欢声笑语,大概便是持着点腼腆的笑意赖在他旁边,要么挑一个最喜欢的月饼偷偷递给他。她这个师妹,做得很好,他活了多年,不是个怕寂寞的人,但仿佛习惯了身旁总有个小心翼翼眼睛很亮的小丫头。这个小丫头不在他身边了,他也会担心她是否真的过得好。

    唐枕想的是令人惆怅的事,可对着一轮明月,面容却很是平静,很是淡然。眼前是皎洁清辉落满山坡,云山重重,月影昭昭,这天地此时很美,却不知他所思之人是不是也在看着一轮横过古今的月?

    扬州城中。林府院落,花铃并没有机会看月亮。

    她正在房里憋闷地坐着。

    有丫鬟叫她出去见堂少爷,中秋时节,府里办了几场宴,因花铃的母亲葬礼刚过,并没有做得十分热闹。只林清一家去岁就搬来此间,林清这人,花铃当然不认识,唯独祭拜时仿佛有个男的在旁边哭得很响亮,后头她不由得多看了一眼。她后悔自己多看这一眼。

    大约因花铃没动弹,林府的管事来催促,“堂少爷在晚香院里等着小姐呢。”

    在观里的时候,花铃无家无室,除了师兄,就是一个师父需要孝敬。然而师父为人淡泊,且不爱劳烦别人,也并没有事需要花铃来动手的。她对于人情,其实并无几分认识。此刻听管事这么说,就有些疑惑,问道,“丧事办完了,母亲也已经入土为安,这林府里怎么还有这么一家子人呢?”

    说是她的堂兄,然而生得一副无赖嘴脸,花铃本来就无甚好心情,随便问了句,是她父亲的哪个兄弟。她不懂辈分,但不怕问出个好歹,没想到这么一问,才知她父亲并没有兄弟。那这个堂兄又是从哪里来的?管事的说,乃是他家远房的一个侄子,去岁从东京来投靠,当时府里没人,母亲见他们一家没个落脚之地,便收留他们。如今母亲去世,这一家人没见怎么伤怀,却是还度起了中秋。

    她坐在屋内,对于管事的催促感到厌烦,同时直言不讳地张口说道。

    管事仿佛没想到她会这么问,花铃刚来的时候,是个木讷过头的小丫头。那时刚踏进门,才走到半路,就听到林夫人薨逝的消息。

    对于母亲,花铃是没有什么印象的,可是当她看见一屋子人齐刷刷哭在一旁,走到近前,掀起一道垂帘,望向里面那个闭了双目的女子。她忽然好似忆起了自己幼年时被人抱在怀里一幕。

    她还没有来得及叫一声娘,这个人就已在她面前离开了。

    她并不觉得自己应当哭,她一直知道自己是个在道观长大的丫头,没有家,自然也没有爹娘。她早就知道自己成了孤女,是以很少去惦念自己的生身母亲。

    跪在灵前的时候,她也没哭,在旁边格外响亮的大哭声里,仿佛是最事不关己的那个。

    她一直很平静。周遭似乎有几声议论的言语,她听见了,可心中不为所动。林府戴孝的小辈相继前来跪下,她在间隙中抬起头,忽然看见祭棚下许多小儿之物。仿佛放了有些年头的竹马,小花鼓,虎头帽,还有一些女孩儿的衣衫。

    她不知为何会有那些小东西,多看了几眼。一个在旁边守着她的大丫鬟大约见她看得出神,便过来说道,这是夫人吩咐的,“夫人当年送走了小姐,一直心中难过,她知道自己重病之后就吩咐我们,待她走后,要把小姐当年的物品一概烧给她。”

    丫鬟比花铃年长,大约服侍林夫人的时间不短了,此时便替主人解释,“夫人也许心想不能见小姐,那么能睹物思人也是好的,所以我们今日才把这些东西收了出来。”待会儿,自然也要随着陪葬一起烧去了。

    花铃忽然像是茫然了。她对于母亲着实没有记忆,可看着那些被精心打理过的玩具,衣物,忽然就觉得心好似被重重捏了几下。

    丫鬟冷不丁见小姐垂泪,忙想给她递张手帕过来。这时身旁却有只手不着痕迹地一拦。丫鬟抬起头来,不知看见了谁,心中微微惊呼。忙是退下了。

    花铃好像是此时才意识到了自己有个娘,娘就躺在棺材里,她过去见不到,往后也再也不会见到了。连日来的委屈和心酸被她压得很紧很紧,可此时一并被勾了出来。她垂下头颅,忍不住失声痛哭。

    哭声细细弱弱,可是声声颤抖,如泣如诉,她一进门就被人裹上了孝衣,此时一身缟白,头上的发带也成了两朵雪白簪花。

    正是流落在外多年的孤女终于回到了家,可怜刚回来母亲就离开了人世,是生死相别,阴阳相隔。

    方才那几声议论骤然消失了,身后那林清本是要来跪灵,可前头却挡着一人。那人大约是从未见过花铃,微低着头,正是居高临下地打量她。

    林清也是头一次见从道观里回来的堂妹,刚才他顾着哭林夫人,没注意到旁边跪着个小丫头。此时听得哭声,方才发现原来林夫人的女儿便一直在灵前跪着。不由看了过去,这一看,便是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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