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山卷15

    一到仓山子弟的驯马课,北峰后山的马厩、跑马道、驯马场就格外热闹。

    仓山也是请了精通马术的乔师傅教授驯马、骑射一类驭马课程。

    清早,诸位弟子齐聚马厩。乔师傅让诸位子弟给马刷毛增进感情,斯风的两个鼻孔一张嘴向外冲气,朝着方旖尥蹶子;乔师傅师傅让诸位弟子弟拉出自己所认的马到马场上漫步,斯风拉扯着方旖满马场遛;乔师傅让诸位子弟喂马补充体力,斯风对着飞黄的食槽就冲,把人家的食槽顶翻在地。

    看着斯风满场摇头摆尾地乱窜,乔师傅安慰了方旖。

    “这不是你的问题,看这,这月份是斯风它发情了。”

    “?......”

    最后这堂驯马课最后以方旖刚刚踏上马镫时被斯风拱翻在地作为结局。

    乔师傅连忙吩咐禹连和公西庸先送她回西峰。临走时,师傅不忍的看这一身狼狈的方旖劝慰道,“以你的身量,原本不该配这样的高头大马。慈虞,不若换一匹马吧。”

    方旖摇了摇头,她的脸上没有一丝痛苦。

    伯庸师兄扶着她往回走忍不住问她,“这是何必。”

    她只笑笑,“师兄,我觉得我快要驯服斯风了。今日连它摔我时动作都亲昵了些。”

    公西庸闻言忍不住捂脸,连连对着禹连问道“师妹是不是摔到脑子了?”

    回西峰这一路,师兄一面走一面叹:师妹啊师妹,说你脾性刚毅,连斯风这样摔你你也不曾鞭斥它;可若说你脾性软弱,怎么被摔成这样还非斯风不可了呢?

    进了院子,温荷见状就带着关切、生气混在一起的神色上来接她。

    禹连、伯庸二人将她安置在院子里的竹榻上就匆匆回去上课了。

    她说的没错,斯风今日摔她时候其实是有意与她亲昵的,只是那蠢马不知道那时候方旖着急上马,一个回身就把方旖拱倒了。或许看起来动作很大,只有她自己知道,斯风并未伤到她筋骨,只不过摔得她肉疼罢了。再有,她是否有大碍,乔师傅应该最清楚,乔师傅让人送她回西峰也是顾念她的身份,若是她真有好歹倒是回不来了。

    可惜了,下午正是她的第一堂骑射的课。不过想到是要她骑在斯风的背上射箭,确乎有些胆战心惊的,叫她不太敢。这下好了,只能靠在竹榻上闭目养神了。

    可她其实不是能闲住之人,刚刚躺下,近日之事又在心头浮现。

    也正是近日一些不寻常的变数,让禹连感受到了回京的际遇近了。

    她历来都知道,禹连想回禹京。

    禹连被送到仓山那天起,不论从哪方势力考量,打的都不是让禹连在仓山避祸一世的算盘。他和禹帝之间必有一场你死我活的较量,不是禹帝把手伸进仓山捏死禹连,就是禹连要想办法把自己这根心头刺扎到禹京去。

    他要回禹京,有两宗。

    第一宗,回得去禹京要有能立足保命的法子,不能回禹京去送死。

    第二宗,回禹京要有合适的由头,要讲究一个名正言顺。

    由头可以由他们慢慢编纂,方旖最看重的是这第一宗。

    这第一宗也是最难的一处。而近日,她才看清楚沉得像一潭死水的仓山,这潭她原本看透、看不见底的水,水底竟然全是大罗金仙。更为稀奇,仓山季氏竟然与定南、岭南二道牵扯颇深。禹连要保命,她便在仓山官道里发现私矿,发现一只开采私矿的岭南军队。不知道如何摸清楚这支军队的底细,又有魏氏公子有意与她结交。

    从仓山的私矿开始,让她感到不安之处恰恰是这一份水到渠成、理所应当。好比她要吃饭,有人给她递筷子;她要杀人,有人给她递刀子。

    说曹操,曹操到。

    她还靠在竹榻上用温荷的丝帕盖着脸,拼命想捋清楚脑袋里的一团乱麻。

    一袭黑衣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侧。

    她以为是禹连上午的驯马课了结了,眼睛都没睁开招呼着来人去对侧的竹椅上坐着。

    他本来以为她睡着了,可她抬抬手说,“坐。”他就照她说的坐了。

    坐下后,他拿出一个镂金的药盒,一股清清淡淡的药草香四散开来。方旖自觉地把靠近竹椅那侧的手递上,手心摊开,掌心和四指指腹被缰绳和石砂磨得红肿,手腕处还有不少划破的伤口。

    药盒打开,一股醇厚的药酒之气随即袭来,盖过之前那阵清香的气味。盒内,盛着雪白如玉的药膏,细腻如脂,实属上品。他小心翼翼地把冰凉的药擦在方旖红肿的手心、四指和手腕那些细小的伤口上。

    待药触及伤口时,方旖忍不住缩了一下手。本来以为她会喊疼,谁知方旖用另一只手按着上药这只手,把控着自己的手不撤回,然后丝帕下传来咯咯的小声笑。

    “痒。”

    忽然丝帕下的笑声戛然而止,她整个人僵在原地。

    愣了大概几秒,方旖想抽回这只手,可她的手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拿捏在他手里上药,纹丝不动。转而用另一只手挑开自己头上的帕子,她端坐起来,怎么也想不到眼前人是他。

    他不打算开口。只是这样近的距离,他非要拉着他的手这样仔细小心地给她上药。

    呃...方旖心里抖了一抖,还不如叫他提刀和自己打一架呢!一想到自己招呼着人家坐下,又自以为是地把爪子递到人家跟前,方旖真想扣个地缝出来。

    “魏公子?”方旖幽幽地开口“怎么赏脸到我这里来。”

    魏湮擦完药,利索合上药盒,毫不见外地拿她覆面的那块丝帕擦干净手,“我叫魏湮,字玘川,少主叫我玘川就好。”

    “玘川师弟...”

    还等着方旖说些什么,方旖却自己懊悔自己突兀地开口,她本就没什么要说的。可还偏想掩盖一开始的那些不稳重,不知所措地挑拣了这么个故作老气的可笑称谓。

    微风又起,把一片树叶恰到好处地吹到她的二教,他淡淡伸手替她拿走那片树叶,而后魏湮淡淡地开口,虽然做着撩拨之举,又带着一副冷漠面孔,指了指她面前桌上的镂金药盒,“擦在伤处,一日两次。”

    魏湮抛下这句轻飘飘的话便起身离开了。

    温荷默默地从院子的侧房里拿出一件外衣给方旖披上。如今虽然不像之前那么冷,可若是刮了风还是要添衣才能御寒。

    方旖拿起桌上的镂金药盒,放在鼻子便闻了闻药香,“阿荷,你说他怪不怪。他好像想趋承我,又好像不大喜欢我。”

    “少主,他看着年纪不大,或许是学着奉承,可功夫又不到家。”言语着,温荷把方旖喝了一半的剩茶倒进茶缸里,又给她添了一杯热茶。

    方旖闭上眼,任由那些摘不干净的事情在脑子里天旋地转。昏昏欲睡之际,院外一阵人声嘈杂,师姐忽地推开她的院门,坐在魏湮刚做过的竹椅上。

    “师姐,你们骑射课不上了?”方旖强撑着精神坐起来。.

    师姐用眼神示意了隔壁院子,“禹连。”

    “禹连?”方旖不大明白,“禹连还能有什么错处呢?”

    师姐无奈地摇摇头,“乔师傅和我爹把课停了。”她拿起那杯温荷倒给方旖的热茶,说出的话叫方旖惊的再也坐不住了。“禹连不信邪,非要替你驯服斯风。斯风那匹烈马,不吃软更不吃硬,它把禹连甩得两丈远。乔师傅说今日和黄历不对付,先不上课了。”

    方旖焦急地问,“伤势如何?”

    师姐两手一摊,“下午时,我与禹连并非同一场,他在驯马场摔马之时我正在跑马道上呢。”

    方旖翻起身就要走,却被师姐一把按住,“没有大碍。”

    “我就去看一眼。”

    师姐还是坚持着把她拉回来,“我爹看过了,确实没有大碍。”师姐逼上前来,“你多操心了,隔壁院此刻可是又郡主亲身伺候。祖宗,今日你就没看出别的什么不对吗?”

    方旖被问得一头雾水。

    “禹连,禹连。还有那个郡主...慈虞,你早上驯马时没看见玖瑞郡主一直粘着禹连吗?”

    方旖带着自己清澈而愚蠢的眼神,坚定地摇了头。她持否定意见,诚实回答,她早上被斯风拉着满场遛,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她也未必会放在眼里。不过师姐这几句话,倒是让她安心下来换进了一个闲散八卦的氛围里。

    “禹连一被斯风摔出去,玖瑞郡主就带人围上去了。”

    “师姐,你既然和他们在一处,你如何得知这些?”

    “你听我慢慢讲呀。”师姐一副尽在掌握的神情,“伯庸也被郡主的侍从给拦在外围,后来我爹来了,看过禹连的伤势,并没有什么大碍。所以让人送回西峰来静养,禹连被玖瑞郡主那些侍从抬走的时又拉住了伯庸,你伯庸师兄说,禹连嘱托他来求我们两个,快快想办法去把那位郡主殿下支走。”

    让她二人去把玖瑞郡主支开,禹连这可真是看得起她们二人。

    师姐继续说着,“我受了嘱托,方才路过浮光院时,想着进去看看禹连的情形。”师姐耸了耸肩,“可被郡主的侍从拦在院门外面不让进。”

    这等鬼差事。

    “你还要不要去看禹连一眼。”

    方旖嘴倒向下抿起来,笑里多是幸灾乐祸之意,想起那个不大好招惹的郡主,把头摇的像一面拨浪鼓。

    师姐长抒一口气,“倒就好说了,我们等到玖瑞郡主走了再去吧。”

    方旖忍不住笑出来,往竹榻上一靠,如今心安到肚子里去了,对着侧房呼唤道,“阿荷,咱们用膳吧,今日师姐留在我们院和我们一同用膳。”

    她今日午膳漏了一顿,那时她盖着丝帕靠在竹榻上想事情,温荷也以为她睡下了。如今快到时间,她有些等不及要用膳了。

    不到多时,温荷利索地端上了清炒莴笋、酿山药、栗子鸡、莼菜瘦肉羹,三菜一,佐以灶上新鲜出炉的香喷喷的米饭,方旖一连吃了两碗。

    也说不上两碗,盛第二碗时被温荷按下了,只盛了不足半碗。

    用完晚膳,天将黑,方旖抱着棋盘和师姐在院内一边扯头花,一边留意隔壁院的动静。一直到天全都黑透了,隔壁院里的人才张罗着要走。

    方旖正要出门,又被师姐拉回。这武学上有一招回马枪,师姐要确保这群人绝不会再杀回头才推开了沉影院的门。师姐身形轻巧如猫,她跟着师姐放轻了脚步又忍不住呼道,“师姐~,师姐~。你我二人,怎么有些像做贼了。”

    师姐做了个‘嘘’的手势,吱呦一声推开了浮光院的门。

    院内,宝元像是见鬼似的,甩丢了手上盛水的铜盆就往背对大门方向的内院跑。

    方旖确信,她二人真的很像贼。

    屋内连烛火都未点,禹连和衣躺在床榻上休息,听得来人声响,有些不耐烦地抬起脖子去看。师姐立在门框边上,缝隙里还露出慈虞的半个脑袋。

    禹连彻底放下绷着的那根弦瘫倒到床榻上去。

    师姐笑脸相迎,“我来探望探望你,伤势可还重?”

    禹连闭着眼不去看她们,师姐叹了口气,“算了,宝元比较要紧我还是先去找宝元吧。”

    若是你也走了,我这几日就要赌气不理你。

    他今日被搅得心烦意乱,有些幼童耍性子似的想着。禹连再睁眼,方旖端端坐在他床榻侧的矮凳上,脸上挂着一个亏心的笑。

    阿,这个矮凳,白日里魏紫恩坐在上面说是在床榻侧陪他,他恨不得把那矮凳劈开拿去烧火,如今慈虞坐在那里,他就想最好把这个矮凳永远钉在那里。

    “我来探望探望你。”方旖看着禹连又把眼睛闭上了,她耍赖似的一边假作哀伤一边忏悔。“殿下,我来赔罪。”这辣眼睛的戏,实在是叫人不忍多看。

    禹连本想着晾她在那里,今天不理她,被她这么一闹忍不住问她,“白日你做什么去了。”

    “白日里我在寒石瀑下培植苔藓,师姐以为我不在院子里,一时未寻到我。”

    这谎话还真是信口拈来,方旖在心内鄙夷了十余次自己。可她实在不想自掘坟墓告诉禹连,下午师姐就找到了她,她和师姐八卦闲聊、用了晚膳还在自己院子里扯了两局头花才来的。

    “我不是有意不来的。”

    她还学会了这副扭捏谄媚之态!这绝不是我方氏慈虞,方旖简直在心里指着这个披着自己皮囊的陌生灵魂破口大骂。

    他假意置气,她假意温柔。

    月光慢慢扫进屋子里,这屋子黑得像是要见鬼,两个陌生的鬼魂装在他们身子里做着一些叫方旖平日里鄙夷看不起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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