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除夕,便是初一初二,她偶尔跑去陪楚湘王,说话逛园子。
楚湘王倒是提过,那片枯荷塘的对岸有许多鸿雁,可以去猎。
方旖摇摇头,不猎了,不猎了。鸿雁是有情之鸟,如果猎一只,叫它另一只如何自处;如果猎一对,万一猎错了怎么好,再忠贞的鸟儿也会有叛徒的,万一还有个三角恋什么的复杂关系,岂不是更加剪不断理还乱。
楚湘王被她逗得大笑不止。
年首的时日,自初三起,王府里开始多了很多客人,多是楚州道下面的官员来给王爷、世子拜年礼,再有就是七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亲戚来走动。
她呆在别院里,一个人也不见。
日子很快就到了上元佳节。
主街上和舅舅说的一模一样,挂满了朱红色的灯笼,人们摩肩接踵地走在灯下。
这一夜再不论王公贵族与市井小民之分。
诗有云:火树银花元夕夜,彩灯万盏熠霞流。
她欢欢喜喜地拉着禹连去了,从街头转到街尾,又从街尾绕到街头。诗里说的太美,惹她想的太美,不似人间,如今真实的灯火在她眼前倒不如想象里的光彩夺目了。
禹连问她要不要买个灯,她摇头。
禹连问她想不想猜个灯谜,她摇头。
禹连问她是不是想吃糖葫芦,她摇头。
又逛了两刻钟。
禹连问她累不累,若是累了可以街边的铺子里喝茶吃点心。
她还是摇头。
就这么沉默不语地走着,一直走到街上的灯大多数都被人买走。倒不是景色多难得,只是走在其中渐渐她才迷恋上那种感觉。
那样明月高悬、轻颸拂面,那样灯影幢幢的看不清人脸,那样人人不分贵贱地并肩而行。
过完上元节两日,舅舅就让金戈铁马送着她和禹连回仓山了。本以为楚湘王要拉着她大哭一场,谁知楚湘王听了只淡淡地说叫他们路上小心些。
舅舅说外祖也是有清醒的时候。
仓山可是和楚州道很不同的,从他们的马车踏进仓山的地界开始路就不如楚州道地界的平坦了。
铁马这个没脑子的狗腿还在马车外叮嘱:苦寒之地行路行车不易,请二位殿下做好。
二位殿下没有一个理他。
马车急急地滚到他们原先住的小院里,或许是在王府住了快一月,她心里竟然有几分觉得,他们仓山住惯了的沉影院和浮光院不够阔气。
她笔直地穿过小院子,顺着耳房后的回廊走回她那件小茅屋。窗子一推,寒石瀑略微有些融化,表层下,细微地可以看见一点点水流之象。
她和禹连去看了师父师母,师父的两个儿子都在卫州过年没能回来。
师姐也在主峰过的年,不过如今他二人都回来了也打算搬回西峰住。
伯庸师兄未归,师姐说快了,师兄说化冰的时候他就回来了。
还是那个仓山。
夜里,她躺在院子里的竹榻上看书。
看着看着,她把书盖在脸上闭目养神。
养着养着,她两手一松和周公下棋去了。
再醒来的时候是温荷叫醒她的,她赖在院子里的竹榻上不肯走,硬是说今晚她有人要见。
好哄歹哄,温荷才扶着迷迷糊糊的她去洗漱宽衣。
她往床上一瘫,被褥一盖,大事俱毕,此人已死。
夜里一阵寒风略过她窗外的寒石瀑,她不由得把被子紧了紧。
第二日夜里她支开了温荷去浮光院用楚湘王府送的料子给宝元改身衣裳。
方旖让温荷把竹榻和桌子都支到樟树下。
她靠在竹榻上,严令自己看书,不许睡。
不许睡,不许…睡…,不许…不…许…
她正天人交战之际,一袭黑衣从高处略下,落坐在她对面的竹椅上。
她立即打起精神,强撑着问他“原来阁下还记得。”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韦公子手眼通天,你想在仓山打听我是否回来,应该是易如反掌吧。”
“所言不虚。”他点了点头,转头问她“那少主可准备好手稿了?”
她指了指耳房,“椅子上后的长案上,用镇纸压着的那份,阁下自己去取吧。”
谁知韦公子并没走,自顾自地开始说话,“年前我并非有意失约,家中有令,急召我回。”
她掀开盖在她脸上的书,好笑地上下打量他,“想不到韦公子还会和我交代这桩事。”
他自嘲似的附和着笑了笑,从怀里拿出一个蓝色的锦缎盒子,“给你赔罪。”
“赔罪?!”
只见他把锦盒往前推了推,“赔罪。”
方旖重重地敲了敲自己的脑壳,这莫非还不是睡着了在做梦。
她谨慎地用茶杯抵着把那个锦盒挪过来,又从头上拔下跟簪子挑开这锦盒上的象牙扣。
或许这里面是一条毒蛇猝不及防跳出来咬她一口。也可能是个机关,喷出来几十根毒针喷她一脸。
前者,她上次叫嚣过,说蛇羹好喝。这后者嘛,是她想象的,她觉得韦公子这人心眼又小,手段又歹毒。
簪子挑开象牙扣,这锦盒里二者都没有。
里面放着一枚玉佩,佛赤色的丝线精细地打出了络子兜住一只用白玉雕刻的小老虎,下面收口处缀着一颗硕大光亮的珍珠,穿过珍珠,佛赤色的丝线四散开来。
方旖仔细地瞧了瞧,这真的仅仅是一条玉佩,不是什么毒蛇暗器。
东西不见得多贵重,倒是精巧。
“我不姓韦,我本姓魏,乃是岭南人。”
“这白玉虎和珍珠确是岭南魏氏之物。”她转而把锦盒合上向着他一推,“魏公子赔罪就不必了吧。”
有些令人感慨呀,难怪人人都对权势趋之若鹜。年前时候他把剑架在她脖子上,还把她扔到地牢里。而今,他给她赔罪,不过也是看在她背后那块牌子上写着女夷府少主的名号。
“殿下不必急着拒绝魏某,这是岭南的白玉虎平安符,并非什么贵重之礼。请大人收下,日后可以凭此平安符换魏某为殿下办一件事。”
方旖看着这枚平安符,这是在试探她吗?
她心内了然,如果她想知道私矿的事,就要让这个魏公子放心她和他是一条船上的人。
“好大一份厚礼,方氏谢过魏公子了。”
魏公子起身抱拳,朝着耳房走去,「矿经注」的手稿就在耳房里。这点她倒是没使坏,照着这手稿炼矿必然不会出现问题。要想知道这面鼓敲不敲的响,把鼓槌拿来敲一敲就试出来了。
不过她怕日后事发,刻意改变了笔迹。
魏公子还在耳房里,沉影院的门突然被人推开,禹连拎着棋盘盒子走进来。
“来一局?”
她慌里慌张地爬起来,像是一道焦雷劈到她脑袋上。
禹连身后的耳房里忽然传来一声破风之响,禹连回身,一袭黑袍从房顶上蹿走了。
这个魏公子!可恶!他明明可以从寒石瀑上绕到上次他走过的地方去的!
禹连扔下棋盘盒子反身去追,她立马拉住他的手,“不必追,不是刺客。”
禹连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身上没有受什么伤,“他是谁?”
方旖捡起地上的棋盘,又拉起禹连的手对坐到桌前,“不是好人,”禹连的脸色黑了几分,“自然也不是坏人。或许是能送你我回禹京的东风。”
她狡黠地笑着,这个笑禹连很熟悉,每次她打些坏主意的算盘私下里都是这副表情。
禹连把棋盘盒子打开,棋盒里面的棋罐被他方才一扔盖子就脱开了,罐子里的的黑子和白子混了一盒子。
方旖白了禹连一眼,靠回到竹榻上去,禹连自顾自地开始分棋子。
“你不会真是有闲情逸致来找我下棋吧。”
禹连收拾妥当把棋罐放到她面前,示意她落子。
“今夜我不想执黑了。”方旖换过两人的棋罐。从前都是她指黑,禹连执白。
他二人的都下的一手臭棋,师承季氏。
季师傅曾说过棋与武相通,如若以武艺比棋艺,高手间过招,方寸之间变化莫测。
而季师傅看他二人在棋盘上对弈时又说,他二人棋艺像两个稚子在村口打架,好比你扯我左边头花,我拉你右边发带。
方旖虽然为女子,可在棋盘间扯头花这门功夫比起禹连却略略逊色一筹。禹连为了扯头花扯得更尽兴,往往把先手让给她。
她抓了把白子放在手里,“我近来倒觉得,是否后手更好谋定而制全局。”
禹连拿起一颗黑子落在天元上。
还真是步臭棋啊。
方旖皱着眉头说,“你不是真心要找我来下棋的是吧。”
禹连点点头,“巧了,今夜我这也有一阵东风。”
一颗白子落在星上,“什么东风,说来听听。”
“你那又是什么东风,”禹连突然瞧见桌子侧放着的那个锦盒,他打开盒子拎起里面那串平安符,“这就是你的东风?”
方旖拉回那平安符,放回盒子里,“不错。而且这东风是岭南道吹来的。”
“巧了,”禹连盯着棋局,目光如炬。
一颗黑嗒的一声子落在她的白子边上。
“我说的这阵东风,是从定南道吹来的,也姓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