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继续在我身上浪费时间。”吴悠声音不大，语气却颇为坚定。

    十年里，这句话对何旭说过无数遍，怎奈对方一次次撞南墙也不回头。

    同往常一样，何旭笑容不变，和风细雨道：“我知道你心上有一道疤，我会陪着你等它慢慢痊愈。”

    吴悠身体前倾，盯住何旭的眼睛，一字一句认真道：“我喜欢一个人生活，不需要任何人陪。”

    何旭心疼问道：“总是全副武装地活着，不向任何人敞开心扉，不累么？”

    吴悠交握着的指尖用力，在手背上按出泛白月牙。沉默半晌，她站起身，含冰目光垂落在何旭仰起的面庞上：“请不要用你的价值判断来揣测我。我过得很好，一个人随心所欲，自洽自得。倒是你，固执地将感情放错地方，造成我的困扰。倘若你继续执迷不悟，我只能不顾多年的同学情分，和你形同陌路。”

    语罢，她忽略何旭眼底的伤痛，转身离去。她知道自己说话没留情面，伤着他了。可若不这样硬起心肠撂狠话，何旭缠夹不清不肯死心，继续在她身上浪费时间和心力。

    徒劳又是何必。

    九月残暑未消，走出开足冷气的咖啡店，一团热火朝吴悠扑面而来。她怕何旭追出来，不敢放慢脚步，顶着大中午的烈日穿过马路，走进W大校门，沿着小路逃回坐落在半山腰的院楼。

    她打开办公室防盗门，还没来得及喝口水，学院科研秘书冯珊珊笑眯眯地站在门口朝她打招呼：“吴教授，下午四点有空吗？”

    吴悠擦擦额头的汗珠，把冯珊珊让进屋，问道：“什么事？”

    “方院长主持一项与华讯合作的横向课题。华讯提供资金，希望我们为他们设计一套高效率低成本的动态存储系统。下午他们那边的项目负责人过来开研讨会，方院长嘱托我邀请您参加。”

    吴悠迟疑道：“我刚入职，课题前期都未曾参与，现在加入不合适吧？”

    冯珊珊摆手笑道：“国内第一大电商华讯想解决仓储优化问题。您又是运筹学领域的专家，博士论文做的就是动态优化，简直再合适不过。”

    她见吴悠依然面带犹疑，又压低嗓门儿：“得到方院长的邀请，吴教授是头一份儿。这可是院长对您的栽培，可千万别错过机会。”

    话说到这份上，哪有拒绝的余地。送走冯珊珊，吴悠在电脑上调出项目申请书，一头扎进去仔细读起来。消化吸收，解构推理，大脑高强度运转，浑然忘记了时间流逝和腹中空空。

    从十七岁出国念书到如今二十七岁手握MIT博士毕业证书，吴悠的这十年走得踏实又艰辛。

    起初她玩命学习是为逃避现实，麻痹自己忘记痛楚。慢慢地，她在学问里咂摸出滋味儿来，便乐在其中废寝忘食。

    本科毕业继续深造，她毫不犹豫地选了数学方向的运筹学分支。她钟情数学的绝对理性，并深深为之着迷。

    数学一清二楚，正确答案永远只有一个。它是真理的科学表现形式，向人类彰显逻辑之美。它是智慧世界最忠诚的守护者，可靠恒定。

    何旭说错了，吴悠当然有敞开心扉的时候，只不过对象不是人，而是她为之深深折服的数学。比之数学的简洁确定，人心太复杂多变，反复无常，不值得她交付自己的热情与信赖。

    “需求不确定时如何建立动态存储模型最优化供应链成本......”

    吴悠高强度烧脑如痴如醉，桌上电话响了。冯珊珊在那边焦急催促：“您怎么还没来？人都到齐了就差您一个！”

    吴悠怔忪片刻，终于回神：“哦......已经四点了？我马上过来。请问......是在哪儿来着？”她只顾着看课题，忘了开会地点。

    冯珊珊在电话那头翻了个白眼，嘴上耐心道：“四楼会议室。”

    吴悠匆忙抓起笔记本，沿着西边的楼梯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四楼。路过男厕时，她和里面走出来的人撞了个正着。那人身量很高，吴悠的鼻梁撞到他肩头，疼得眼前发黑。

    “抱歉，你没事吧？”秦苏揉了揉肩膀，见吴悠捂着鼻子皱着眉，双膝微弯和她视线平齐往她跟前凑。

    吴悠忙退开一步：“没事。”说完她绕开秦苏继续快步走向走廊顶头的会议室。

    “赶时间啊？”秦苏跟在她身后朝同一个方向走。

    吴悠回头“嗯”一声，对方弯起嘴角朝她一笑，灵动的眼神泛着春花，十分养眼，又有些轻浮。

    吴悠加快脚步拉大两人之间的距离，推开会议室的门，顶着众人打量的目光拣了椭圆长桌边一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去。

    坐在长桌顶头的方院长见她来了，笑着对在场众人介绍：“这位是我们学院今年刚从MIT引进的青年人才，也是我们学院最年轻的教授，吴悠吴教授。她是运筹学领域的专家，今后也会参与到这个项目中来。”

    方院长冲着吴悠和蔼道：“吴教授，你简单介绍一下自己？”

    吴悠不擅长说场面话，把自我介绍变成姓名拆解，她简洁说道：“我是吴悠，口天吴，悠然见南山的悠。”

    话音刚落，会议室大门再次被推开，声音比人影先闯进来：“吴教授真年轻，刚才我还以为自己撞到哪位读大学的小姑娘了呢。”

    颀长身影逆光而动，秦苏走到吴悠对面拉开椅子坐下。一束细窄的阳光打在他高挺的鼻梁上，衬得黑亮的双眸愈发深邃。

    吴悠这才看清面前的人，黑色西装，大背头，老成的打扮与俊美白皙的面庞格格不入，有种都市帅哥穿进年代剧的违和感。

    抛开服饰单看这人，身材长相都无可挑剔。宽肩长臂，脸部线条流畅利落，三庭均匀，五眼标准，下颌角是最迷人的一百二十度。吴悠精准目测他脸上的五官比例，感叹造物主的拿捏如此精妙。

    仿佛非常享受吴悠的目光，秦苏笑得灿烂：“吴教授，幸会。”

    吴悠微微点头算是作答，调开目光，打开身前笔记本。

    “这位是华讯的项目负责人秦苏。咱们这边主要和他的团队对接项目的进展。”方院长向吴悠介绍，又转脸对秦苏说，“要不，秦总把项目需求再向吴教授简单介绍一下？”

    秦苏清了清喉咙正要开口，吴悠道：“不用，我都看过了。”

    “哦？”秦苏马上调整话题，“吴教授有什么想法吗？”

    吴悠点头：“我写过一篇论文研究需求不确定下的最优化问题。其中的方法也适用这个项目。我们可以根据你们提供的客户数据对客户需求建立统计模型，然后基于得到的模型再解决最优化问题。如果能求得解析解当然最好，若是没有，数值模拟应该也适用。唯一需要确定的是算法的收敛性，确保不会随着数据的增长成为NPhard。至于算法的编程实现你们团队负责搞定。”她看过秦苏的背景资料，T大计算机专业本科，拿过信息竞赛大奖，极其擅长各种主流计算机语言编程。

    谈及专业，吴悠马上换了一种模式，眼睛发亮神情专注，平日脸上挂着的淡漠疏离一扫而空。

    秦苏一手撑着下颌角，一手随意搁在桌面，长指轻敲出清脆的鼓点，细长双目微眯，浓密的眼睫轻颤，唇角带着笑意，好似在漫不经心地观赏一场令人愉悦的表演。态度散漫，表情随意。

    当老师的人在传道授业时最看不得这种轻飘飘的样子，既不尊重知识，又冒犯了传授知识的人。吴悠停顿，皱眉道：“秦先生笑什么？我说的话很好笑吗？”

    秦苏脸上笑容加深，嘴上却连忙否认：“吴教授讲得非常好，我这是听到了解决方案心里高兴。”

    “那请你重复一下我刚才说的话。”吴悠职业病上头，把他当成了课堂上开小差的学生。

    秦苏一愣，座中其他人都眼放精光地抬起头。难得在沉闷的专业会议中能见到这样的精彩场面，大家都兴致勃勃地等着看好戏。

    “呃......”秦苏战术性拖腔。

    “具体细节会后吴教授可以和华讯的同仁们细细打磨，咱们现在先把工作框架敲定一下。”方院长跳出来解围。

    “不用讲细节，你说一下大概思路。”吴悠契而不舍，不打算给秦苏递上下台的梯子。

    她合上笔记本，正襟危坐看着苏秦，像大教授在面试研究生。

    桌边其他人崩住幸灾乐祸的笑，坐等甲方爸爸出丑。

    方院长紧抿嘴唇心中不快，吴悠长得漂漂亮亮看着斯斯文文，居然如此不通人情世故，让甲方下不来台，这项目还想不想好好做下去了？莫不是在国外待太久，人待傻了？

    方院长无奈，正欲再度开口解围。

    “您的意思是分两步走。第一步先把顾客需求研究清楚，用数学模型将问题抽象化。第二步针对抽象出来的模型，设计最优化存储方案，最后尝试求解，解析的，或者数值模拟。”秦苏靠在椅背上娓娓道来，长腿交叠，双手好整以暇地环住膝盖，“我说的对吗？吴教授？”

    方院长松了一口气，座中吃瓜群众难掩惊讶又失望的表情，没洋相没看点。秦苏看着像不务正业的绣花枕头，谁知道肚子里还有点货。

    吴悠冷淡点头，继续往前推进展：“华讯那边什么时候可以把数据给到位？”

    “最迟下周。拿到数据以后多久能建好需求模型？”

    嫌一周时间太久，吴悠皱眉，正欲催促对方早点拿出数据。方院长害怕她没经验把时间说得太紧不给大家留余地，连忙抢先说道：“拿到数据之后我们自然全力以赴，尽快把项目推动下去。”

    “吴教授，我看这个项目就由你负责技术攻关，我的两个博士生配合你一起工作。项目的具体进程和协调工作让珊珊跟进，有什么问题随时找我。”方院长三言两语把任务丢给了吴悠，但决定权依旧留在自己手里。

    “珊珊，你回头把吴教授加到项目方案中。”

    低头玩手机的冯珊珊连忙抬头应好。

    “那咱们就到这里。细节问题请吴教授和秦总慢慢沟通？我接下来还有个会，先告辞了。”

    方院长礼貌微笑，与秦苏一行握手告别，其他人也三三两两散去。会议室空下来，只剩下吴悠和方院长的两个博士生，以及秦苏和他的两个下手。两组人分站在椭圆会议桌两侧相对而立。那架势比起合作，更像1v1对抗，尤其搭配吴悠那张不苟言笑的脸，气氛瞬间僵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