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下坠。
四周漆黑——像片羽毛,像块顽石——向下坠。
也许千年,也许瞬间。
落于实地之上。
再被温暖的液体包裹,沉眠。
……
啾喳的鸟叫声。
它闭着眼,本能地吸收着灵气。
灵气洗涤着它的经脉、塑造它的肉身,它在壳中长出细弱的骨、幼嫩的羽、坚利的喙,马上就可以破壳而出。
灵气陡然匮乏。
它在壳内挣扎了几下,隐约听到外界有窃窃私语声。
壳上流动的灿金灵纹慢慢停滞,一点点失去了光泽。
……
不知过了多久。
天边猛然现出一道霞光,一只身披五彩羽毛的大鸟掠过山峰,一声长鸣,像是在寻找什么似的,在这处山谷上方盘旋。
而后祂从高空之上俯冲而下,降落在一棵参天古木上。
大鸟身形高约五丈,翼展有十丈余,在空中几能遮天蔽日。
然在此古木上,那鸟竟也显得渺小起来。
那是凤凰。
凤凰落在古木之上,低头看着眼前小小的鸟巢。
鸟巢中,奓了毛的几只小鸟缩成一团,正拥着一颗相较它们体型大得多的蛋。
那蛋的蛋壳上有灿金灵纹缓缓流动,忽明忽暗,显得不太健康。
凤凰不爽地叫了一声。
奓了毛的小鸟齐齐一激灵,瑟瑟发抖地让开了蛋。
凤凰目测了一下蛋与自己的身形差异。
蛋其实不算小,能有三尺高,可对凤凰来说,还是小到丢了都察觉不到。
没办法,祂只能勉为其难地把蛋叼在了嘴里。
那几只小鸟不过凡鸟,被天生的种族牵绊引导着,这才在蛋旁筑了巢,试图以渺小的身躯保护这颗蛋。
它们眼看着蛋被巨鸟叼走,悲从心生,哀哀鸣叫。
忽地,它们只觉身周灵气一清,脑中似乎多了什么。
巨鸟的声音直接在它们的脑海中响起,是妖兽共通的语言,“尔等护主有功,吾已点化尔等灵智,算是了却此段恩情。”
话虽然这么说,但有此功德在身,此后修行路上,天地亦会网开一面。
开了灵智的鸟儿自然清楚这些,感激不尽,正欲叽喳道谢,身前风声掠过,那五彩鸟转眼已冲天而去,没了影踪。
“——我就是这么捡到你的。”风袭玉拿着一把竹实往嘴里扔,指着前方的参天大树,同肩膀上的小黄鸟道。
小黄鸟“啾”了一声,蹦了两下。
风袭玉把一颗竹实掰碎,反手往它嘴里塞。
小黄鸟被迫咽了这口投喂,灿金的羽毛抖了抖,不满地张开翅膀扇他。
“嘿!你个小崽子。”风袭玉把它拎下来,跟它大眼瞪小眼,教训道:“翅膀硬了,胆子也肥了是吧?”
小黄鸟:“啾!”
“啧。”风袭玉烦躁地把手里还剩下的竹实随手丢进空间,把小黄鸟放在手心托住,“你听不懂话是不是?要不是人类搞出来的那些事,你早就能出世了。一出世就能有三尺高,身强体壮万鸟朝拜,不用像现在这样被我压缩成这么点,一只手就能拎起来。”
小黄鸟撒娇般蹭了蹭他的掌心,“啾啾——”
风袭玉叹了口气。
这小崽子点背,差点夭折在之前那场浩劫中,凤凰被天道硬拉过去捡回鸟蛋,用自己的神格温养了好几年,才让它破壳而出。
壳里面半生不死那么多年,小黄鸟先天不足,翅膀软趴趴的,腿也没有力气,支撑不起已经长成的身躯。
凤凰无法,只能把它压回在蛋里最初成形时的大小,让它重新在自己的照看下长大。
天道说,这是凤鸟鹓鶵,与鸾一样,是他的眷属。
这哪里是眷属。
风袭玉头疼地纠正:“渊渊,不许叫爹!”
——这分明就是个天道砸下来的祖宗!
鹓鶵作为神兽,天生开了灵智,能与万□□流,但毕竟才破壳不久,还是小孩子思维。
祂是人类对“高洁品性”的向往,万万人认可祂、供奉祂,于是祂应运而生,生来便喜高尚之人。
高尚之“人”,凤凰不算。
小鹓鶵雏鸟情结,把破壳时第一眼见的凤凰认作爹,“爹”死活不乐意让它去人世间,它忍了,总归不过软磨硬泡撒撒娇。
但是“爹”不要它——
鹓鶵把身一趴,不高兴地开始装死。
风袭玉变成人形,是为了向它展示“人类”的丑陋。
没毛、浑身暗淡无光,嘴巴又软又瘪、没法啄食果子,没有好看的尾羽、更没有翅膀。
结果这崽子看到他化作人形,眼睛都亮了,叽叽喳喳个没完,吵着要学。
风袭玉脑袋都被吵大了两圈。
他这辈子独来独往惯了,上回养小孩,还是烛玄揽那傲娇小龙崽。
烛玄揽浑身上下全是逆鳞,问就是不需要关爱,一龙一凤井水不犯河水好多年;哪像鹓鶵,黏在屁股后面叫爹,赶都赶不走。
——说起来。
凤凰化作原型,把鹓鶵放到脑袋上顶着,一展翅直上青云。
鹓鶵最喜欢被他带着冲上天空,瞬间把刚刚的不开心抛之脑后,又开始“啾啾”的叫。
风袭玉带它从南禺山往回飞,心里顺便记挂了一下远在北域的烛玄揽。
——那小子好像也有一阵子没来了,再要来,大约就是这几年了?
真愁人,赶紧回去升级一下保护结界吧。
——
鹓鶵适应自己的真身用了四年,学会化形,又用了两年。
化形时的鹓鶵已经六岁,对凤凰的称呼也从“爹爹”变成“哥哥”又变成和鸾一样的“凤凰大人”。
不过“凤凰大人”并没有从这个称呼上感受到一丝一毫的敬畏之心——哪家眷属对神明的称呼是这么随心所欲自己改、神明怎么要求都没用的?这小崽子就是看鸾叫着好玩,自己也学来充当小大人。
鸾沏上一壶茶,把各种灵果堆了几碟放在桌上,苦口婆心地劝生闷气的凤凰:“大人,带孩子不能一味压抑,也不能一味纵容。”
凤凰拿着灵果“咯吱咯吱”嚼,泄愤一般,“那你说怎么办!她不改口,我总不能把她嘴缝上吧!”
鸾默了默,心说大人有没有可能,我说的惯着是指鹓鶵喜欢人类你就让大伙全化作你最不屑变的人形来陪孩子过家家呢?
鹓鶵自出生起,就在赤谷和南禺之间两点一线的往返,从没进过人类的地盘。
这次她化形成功,风袭玉于是找了赤谷附近一群无所事事的鸟,过来给小孩庆祝。
鹓鶵没见过真正的人类,只知道人类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半点不觉得满宴群魔乱舞的七彩瞳色发色有什么不对。
小崽子十分自来熟,顶着一头灿金长发在“人”群中乱跑,和大家打成一片,脸上洋溢着笑容。
玩够了,她想起来自己的“老父亲”了,嚷嚷着扑过来:“凤凰大人!”
“嗯。”风袭玉接住她,漫不经心地用手指梳理她一头长发,问:“玩得开心吗?”
“开心!”鹓鶵的金色眼瞳都闪着光,鼻尖上带了亮晶晶的汗珠,又开始旁敲侧击:“凤凰大人,我的化形之术已经很熟练了,什么时候能去人类的城池玩啊?”
“你就知道玩。”风袭玉惆怅地喝茶,“修为多高了?火系真诀练到几层了?能在元婴期的人类修士手里逃脱了吗?遇到合体修士能过几招?撑得到我去救你吗?”
鹓鶵不乐意听这个,捂着耳朵往他怀里钻,试图耍赖。
风袭玉拎着她后衣领把小崽子揪出来,还没开口就被她打断:“你说过我的化形之术熟练了就可以去城池里玩的!说话不算数要被天道劈!”
好歹毒的小崽子,风袭玉震惊,揪她耳朵:“这谁教你的?!”
鹓鶵转头去看她刚结识的哥哥姐姐们。
看热闹的一群鸟赶紧扑棱翅膀散了个干净,远远聚在一起假装听不见。
风袭玉眯了眯眼,心说等爷空出手再拔了你们的毛,低头搓了搓小崽子的脸,“我说的是,‘等你有自保之力,化形之术也熟练了,我自然不会再拦着你’。你自己说,你现在有自保能力了吗?”
鹓鶵不服气地看着他。
神兽天生站在世界顶端,没有“修为”这一说,也不需要修炼。
但鹓鶵差点胎死壳中,灵气复苏后勉强恢复一口气,若不是风袭玉强行把她拖出蛋壳,她可能也就哪天消陨于壳中了。
鹓鶵先天不足,和普通的人类小孩没啥区别,都得从头开始修炼;不过到底是身为神兽,短短七年,她已经从一只毫无修为的小黄鸟,变成了一名灵寂中期的“修士”。
这种修炼速度,即使放在“尘祸”之前,也不是一句“天才”能概括的了。
鹓鶵信誓旦旦:“我只是去城池里看一看转一转,又不会招惹那些大能们,灵寂的实力够我自保了!”
鸾在一旁给她切果子,把切好的灵果端给她,帮着劝:“是啊凤凰大人,您要是实在不放心,我和她一起去就是了。”
鹓鶵端着果子嚼嚼嚼,附和地点头。
“我有什么可不放心的。”风袭玉下意识地反驳,“这么想去就去呗,反正被骗了躲起来抹眼泪的也不是我。”
鹓鶵小时候脑袋不灵光,会把风袭玉说的每一句话都拿去奉为圭臬。
神兽寿命几乎无穷无尽,凡鸟却只有数年,小鹓鶵三岁时,有个一直一起玩耍的小伙伴就此一睡不醒,风袭玉给她解释过什么叫“死亡”后,小崽子就蔫巴了下去,一连几天茶饭不思,好不容易养好点的身体迅速虚弱下去。
风袭玉心里着急,不知道怎么安慰她,脑子一乱就出了个昏招:他骗她说,死去的小鸟埋地里,过几个月就会变成小树苗复活,顺手偷偷扔了几粒种子下去。
小鹓鶵天天催着园丁浇水施肥,看着长起来的小绿苗信以为真,于是每每有小伙伴故去,都啾啾地找风袭玉帮她“布置转生大法”。
结果这个谎言没撑两年就被拆穿了——倒不是谁把真相抖落了出去,实在是鹓鶵长得快,灵智也开得迅速,直接从天地那里明白了“死亡”的真正意义。
风袭玉还以为她又要消沉下去,可鹓鶵只是呆愣愣地看着小树苗,不哭不闹地坐了半天,就再也没提过这件事。
他纠结了一天,小心翼翼地凑过去,让她想哭就哭,骂自己也行。
心智从三岁长到十几岁的鹓鶵心平气和道:“凤凰大人,生老病死乃凡俗常情,魂散天地、气聚成魂,□□消亡、复而新生,不过轮回尔尔。”
“至于‘骂您’?”鹓鶵摇了摇头,婴儿肥的小脸上神色自若,“您说得本也没错,那小鸟确实是以另一种方式‘重生’了——再说您也是为了我好,我分得清。”
风袭玉目瞪口呆地看着昨天还黏着自己叫“哥哥”的小崽子一夜之间成熟长大,有模有样地背着手转身离开,叹服还是天地会教小孩,又隐隐心酸孩子长大了就和哥哥不亲近了。
然后第二天就看见满口“轮回尔尔”的小崽子抱着鸾哭得打嗝,拽着人家边喊“鸾哥哥”边痛诉凤凰大人的罪行。
“鸾哥哥”和远处阴沉着一张脸的“凤凰大人”对视一眼,抱歉地一笑,哄道:“但渊渊知道哥哥是为了你好,心里还是最喜欢哥哥了,对不对?”
鹓鶵坚定地摇头,带着哭腔吼:“最讨厌哥哥了!”
——风袭玉从此知道了,小孩,记仇得很,是绝对不能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