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倒推回江在水换过位置后。
“你好啊肦师弟。”江在水同朌覆打招呼,“之前去云绯楼的时候好像都没见过你,你是哪位长老门下的弟子啊?”
云绯楼是四大门派中修习功法最杂的门派。
不仅有常见的剑修、器修、符修,还有青风堂最擅长的丹修、医修,甚至有乐修、御兽修。
江湖上还有一种传闻,云绯楼内部,有一脉外人不得入的隐修,是以炼制鬼物御鬼为修炼方式的。
每一分支下都有一位长老,长老之下有若干副长老;长老级别可以进入长老会,参与门派决议,但具体地位则要根据其所掌管的“道”与其背后的势力种种原因共同决定。
其余的,便与跃玄观一般无二了。[1]
能作为代表来给皇帝祝寿的,肯定不会是外门弟子。江在水这般问,等于是在问“你修的是什么道?师父是谁?”
朌覆没听见一般一动不动。
江在水等了一会,满脸问号地抬头,和看过来的游与明对视。
江在水:「我问的有什么问题吗?」
游与明:「好像没有吧?先前霄汉会结识云绯楼其他道友时不也是这么问的?」
江在水:「那就不是我的问题。」
没关系。江在水再接再厉,“朌师弟,你先前出过门派吗?我还是第一次外出云游呢,没想到就碰上了圣上寿辰这等大事。”
朌覆依旧没吭声。
这小孩脸上始终没有波澜,人偶似的一动不动,云绯楼的礼服都是赤红色,穿在他身上却和漆黑丧服没什么两样。
江在水再起不能了,她求助地看向游与明,用眼神示意她救场。
“咳。”游与明在她的视线中艰难道:“确实,你运气不错。”
什么啊。江在水叹了口气,只好自己挑开来问:“朌师弟,你为什么不说话啊,是我哪里做的不对吗?”
还是说……朌覆师弟其实听力有问题?
江在水已经打算转头问问那位岳长老这孩子怎么回事了,朌覆终于给了她一点反应。
他抬起眼,盯着她看。
红衣人偶突然动弹还是有点吓人的,尤其他用那双黑漆漆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人看时。
江在水慎重地在他眼前挥了挥手:“朌覆师弟?”
朌覆终于开了口。
他的声色还带着些少年人的雌雄莫辨,明明是正常对话,却莫名有一种奇妙的古老韵律:“你身上的气息很怪……”
一块手帕“嗖”地被扔到了他的脑袋上。
古怪的氛围感“啪”地一下散了,江在水愕然转头,没注意身后的游与明意识到什么似的,手劲一下没收住,捏碎了糕点。
“岳长老”十分做作地转过身,“呀”了一声:“一下没拿住,真对不起啊小覆。”
“没关系。”朌覆一板一眼地回答他。
这下倒是会答话了?江在水稀奇地看回来,就听身后的白胡子老头语声带笑地给她解释:“小覆不属于哪一长老门下。他没怎么和外人说过话,你这么问他,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朌覆把手帕认真叠好,乖乖点头。
江在水恍然大悟,“这样啊。可是云绯楼还有不属于各大长老门下的弟子吗?”
“小道友想必应该听说过云绯楼朌家一脉?”岳长老摸着胡须问。
“略有所闻。”江在水点头道:“朌家人不能入长老门下吗?”
“朌家人在云绯楼的地位有些特殊。”岳长老笑眯眯道:“他们可以随意跟着各大长老修行,但不入于任何一方,仅归属于‘祭司’。”
云绯楼的祭司一职江在水只知道个大概,岳长老在介绍朌覆时就说过他是这一任祭司的继承人,再往下问恐怕就涉及人家门派机密了,她见好就收,换了个话题:“那我要怎么和朌师弟交流呢?”
“你不用管他。”岳长老瞥了一眼又坐直身体的小弟子,“你们聊你们的,有需要就使唤他一下。如果想同他说话,避开有关他身份经历的问题就行。”
江在水应了一声,转过头做实验去了。
「风袭玉。」游与明冷冰冰地喊道。
「哎呀!小大夫认出我了?」识海里传来的声音熟悉而年轻,和他表面伪装出的苍老完全不符。
游与明就不明白了:「你为什么要伪装成别人的样子混进来?」
她倒是没担心“岳长老”本人的安危,风袭玉这点底线还是有的。
「我要是说我本来就是云绯楼的长老,你信不信?」风袭玉笑道。
游与明毫不犹豫:「不信。」
开什么玩笑,凤凰去云绯楼当长老?
这就像皇上给六部打工一样无厘头。
「好吧。」识海里的传音道,「我不方便以真面目代表云绯楼出现,所以借了个人。云绯楼的位置离你们近些,有问题我好及时出手。」
他这话倒像是知道什么内幕,游与明追问:「会有什么问……」
“丞相大人、夫人到——!”
几人齐齐停了话语,看了过去。
丞相乃正一品大臣,官服为紫色,夫人有诰命在身,同样一身正紫色。
一身藕荷色的白家双生兄妹跟在父母身后,而后是身着宝蓝衣衫的白乌安与披着苍色外袍的白鸿。
丞相府众人刚刚落座,殿门口的太监又唱诺道:“国师大人到——!”
江在水一直在他人口中听说这位国师,自己还未真正见过,闻言伸长了脖子打算认认人。
路云霁从大殿门口走了进来。
他和丞相夫人路云舒不太像,一双瑞凤眼像是淬过冰,眼尾锋利,下半张脸以面具覆盖住,银光冷冷,头上束着青玉莲花发冠,身上是梅子青的长袍。
……除却神态,倒是和白乌安的轮廓很相似。
江在水嚼着梅子糕,眼神在他和白乌安之间晃,思索着她答应容承镛的要求。
说起容承镛。
江在水咀嚼的动作顿了一下,心里泛上些违和感——皇子参加这种宴会,应该也不能摆架子到的太晚吧?
怎么现在也没看见他的人影?
而且……
江在水看着国师在右手第一位落座,扫了一眼前几排的座位。
都已经坐满了人,三位已经封王立府的王爷正上演着兄友弟恭的好戏——当今圣上膝下四位皇子,四皇子生母已逝、没有母族势力又不受宠、还刚刚成年,他的三位哥哥通常都不把他放在眼里。
虽然在江在水看来,这三位被养得脑满肠肥的皇子,远不如茶楼里理智淡然的容承镛有竞争力。
五位公主中,大公主早夭,五公主至今仍昏迷不醒,其她三位公主都已出嫁,这种宴席,也都是跟着自己的夫君一起坐。
总之,这晚宴上,没有容承镛的位置。
不应该啊……江在水皱起眉,四皇子在民间风评很好,但凡有脑子的人都能看出来皇帝对他的栽培,怎么会在这么重要的宴会上缺席?
她的目光乱飘,一不小心,和对面的那位国师对了上。
江在水愣了下,刚打算点头致意,路云霁就冷淡地移开了视线。
擅闯雾霭禁地、觊觎山川法内的神格、导致五公主昏迷的罪魁祸首、还藏起珚玉不知在酝酿什么阴谋,江在水其实也不怎么喜欢这位国师。
想来路云霁应当对他们这半个月来的行动有所了解,估计也正烦她呢吧。
江在水无所谓地扭过头,继续吃自己的梅子糕。
皇宫不愧是皇宫,点心就是好吃。
“陛下驾到——!”
生辰宴的主人总算是到了。
江在水抖了抖手上的碎末,和众人一并起身行礼——四大门派不属于凡尘,见皇帝无需行跪礼,场上除了他们唯一还站着的,就是对面的国师。
她有些意外,本以为丞相一手遮天,地位和国师平齐,现在看来,表面的恭敬他们还是保持着的。
江在水盯着对面各种脑补,旁边游与明茫然地和凤凰较劲。
游与明:「你怎么坐着不动?」
风袭玉:「?你怎么看出来的?」
游与明:「?用眼睛」
风袭玉:「哦对了,你有【灵知】。放心吧其他人看不出来的,人界帝王受我一礼,怕是要折寿到殒命当场。」
——纯粹扯淡,只是不想做而已。
堂堂神兽凤凰,来赴宴已经是让这破地方蓬荜生辉了,还行礼?
风袭玉端起茶杯喝茶,贱兮兮地冲游与明举了举杯。
封了神格但多少还能有点后门的游与明抽了抽嘴角,收回了视线。
失策,就不该搭理他。
“众卿免礼平身。”容帝含笑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江在水跟着念了声“谢陛下”,又缩回了自己的座位。
她品着茶,无聊地听皇帝发表完感言,宣布宴会开始。
这种晚宴就是丝竹歌舞,对江在水来说,只有眼前的佳肴能吸引目光。
国师在宴会开始后不久就离了席,江在水拒绝了宫女的服侍,夹了一筷子鱼肉细细挑刺,心里还在琢磨容承镛的事。
不光是她,龙椅上的容帝好像也怀着什么心事,除了开宴时的几句客套话,就没怎么再说话。
江在水把鱼肉放在一边,叫来宫女,拿烫好的毛巾擦了擦手。
心神不宁,吃不下去了。
她坐在离皇帝这么近的地方,按理来说,离席是该和皇帝打声招呼的。
江在水瞥了一眼对面那张空了有段时间的座椅,一言不发地打算起身。
“小道友做什么去?”她左手边的岳长老突然按住了她。
江在水本打算悄悄溜走,心里提着根弦,被他吓了一跳,“没……没做什么啊。”
她说完反应过来,快速接了自己的话:“茶喝多了,我去解手。”
岳长老的面皮好像抽了抽,鹤发童颜的脸上显出些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松了手,笑呵呵道:“圣上生辰宴,咱们四大门派无故离席不好。”
江在水心突突跳了两下,以为他是要阻拦,焦躁的情绪不受控制地涌上来,指甲不自觉地掐进肉里。
可岳长老却摆了摆手,“早去早回。”
江在水握紧的拳头一松,顾不得思考他怎么改了说法,告辞都来不及说,轻手轻脚地匆匆离开了。
“岳长老”拿起桌上的酒,抿了一口。
「祝江临。」他握住一块心念石,和屋顶上坐着的龙传音,「路云霁去哪了?」
「龙塔。」祝江临其实已经跟到龙塔旁边了。
他本想看看就回,跟到一半,却远远发现龙塔不太对劲,于是没敢回去;传音入密有距离限制,龙塔和圣德殿距离太远,心念石又须得风袭玉先启动他才能回话。
龙神大人思索一番,果断追了上去。
凤凰在圣德殿呆着,那边出不了大乱子。
他接到传音,刚打算把龙塔异常和自己的定位告知风袭玉,就听那边快速道:「江在水出去了,你跟着她看看她要做什么,必要的时候……」
「江在水跑出来了?」祝江临打断他:「你怎么连个小姑娘都看不住?」
「她状态不对,我怀疑和龙塔里那块珚玉有关,没敢拦。」风袭玉听他这语气就预感不好,「你现在在哪?」
「龙塔。」祝江临吐出一口气,看了一眼隐隐变得雾气缭绕的八角塔,转身往回赶,「你在圣德殿稳住别动,我一路往回迎她,她没往这边来就不会有事,要是来了,我也能把人接上。」
风袭玉差点直接在生辰宴上掀桌出去找人,好险稳住自己,勉强道:「你速度快……」
“叮当。”
轻轻的一声铃铛响。
整个圣德殿欢声如旧,好像无人察觉这声轻响,风一样穿梭在树间的祝江临却和座上的风袭玉一起变了脸色。
游与明只觉得识海中有什么被拽了一下,铃铛响不像在耳边,倒像是从心底传出来的。
【灵知】上的封印忽明忽暗,她捂着心口,大口地开始喘气。
江在水在龙塔下听见过相同的铃响,但和那支“安眠曲”不同,这声铃响,更像是……苏醒。
缚灵咒被不知什么扯动了,她心里狠狠一悸,不再犹豫,运起轻功向着龙塔的方向狂奔而去。
不知何时而起的惶恐密密麻麻包裹上心房,她的心脏剧烈跳动着,像是无声地催促。
……一定要……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