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是瘸腿?”
游丹庭回头一看,这话竟是李澹问出来的。
“他左腿有疾,伤在元神,即便换了个手脚健全的身体也恢复不了。各位捉住他那么久,这件事应该知道才是。”
李澹依旧面色不善:“他被关入塞城后便不能走动了……再者,那只是他的伪装罢了。”
游丹庭笑了笑:“我见过他的元神。如果什么都是伪装,那真相又是什么呢?”
谁也不想看他们吵起来,老郑打圆场道:“那、那、公子,我就先吩咐下去了?”
殷逢雪颔首:“快去吧。游姑娘,能借一步说话么?”
游丹庭摇了摇头,不置一词便向前走去。
其实她也没有什么去处,就随便在官邸中行走,不知不觉间又走到了那片莲湖边。
鼠妖道:“游姑娘,你是不是很生气?”
游丹庭选了块湖石坐下,道:“我一直瞒着你和元翡,你们生不生气?”
鼠妖疑惑:“你瞒着我们什么了?”
“很多啊,比如说我的姓名,我的来历,你们知道的都是我说的,没有证据。”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也需要证明自己的身份来历么?仙尸沼里就不兴这套。”
游丹庭笑道:“我之前做的事确实容易引起他们的误会,原本我是打算……总之不是现在这样。”她心想从前夜见到应寒起,她的计划就完全偏离了原本的轨迹。
谁知道这儿竟有人认识她。
鼠妖叹了口气:“和外面的人打交道真麻烦啊,怪不得元翡不愿意出去。”
“人界不是这样的,以后我带你们去看看。”
游丹庭用指尖摸了一下小鼠柔软的头毛,回头向来人道:“应公子,我想一个人静一会儿。”
殷逢雪尴尬地停下脚步,他犹豫片刻,道:“游姑娘,我对你,是没有一丝怀疑的。”
“你认识我吧?”
他正要点头,便听游丹庭道:“关于我的身份,我不希望再多一个人知道。应公子,你应该能为我保守这个秘密吧?”
殷逢雪立刻点头:“我可以向姑娘起誓。”
“不是真名,起誓也没用。”游丹庭说完才发觉不妥,正要改口,却发现柳树下的年轻公子愣住了,他那么怔怔地看着她,游丹庭竟为自己方才那句话生出了一丝莫名愧意。
她有些不自在:“抱歉,我并没有逼迫你的意思,是我失言了。”
大概是气氛奇怪,鼠妖忽然站了起来,顺着她衣衫爬下去:“我自己去溜达溜达。”它在石林中穿来穿去,转瞬就没了身影。
两人都目送着它离开,殷逢雪忽然道:“之前我们的人对这位……多有怠慢,实在也该道歉。”
游丹庭拨了一下水面:“不知者无罪。公子多虑了。”
“……方才李澹的话,他性格耿介,我之前未向他们解释清楚……也是我之过。”
游丹庭道:“人心难测,便是公子解释了,他们也未必肯信。”
“还有就是……”
游丹庭不得不打断他的话:“应公子,你有多少歉意,我这里一句话回了吧:不是你们的错,不必向我道歉。”
殷逢雪抬手拨开柳枝,将她面容看得更清晰。
游丹庭也看着他,她心里头转着很多事,比方说——这人到底是谁。
魔修,还是个有些本事的魔修。她接触过的魔修要么关在碧罗山,要么就改邪归正。她忽然想到,碧罗山结界破开之后,还有一批逃犯没捉住,不会应寒就是其中之一吧?
“应公子,你是怎么认识我的?”
这可不能说。殷逢雪没有回答,只是微笑着看着她。
游丹庭猜测道:“我捉住你了?”
殷逢雪想了想:“算是吧。”
游丹庭笑道:“你骗我。”系统这儿根本没记录。
殷逢雪道:“我可以自投罗网。”
他上前一步:“游姑娘,这里的百年,是魔界的一天。我知道姑娘在魔界中有必须要做的事,我想要追随姑娘,姑娘离开后,可以在外面等一等我么?”
这一大串姑娘。游丹庭依旧笑着:“我这里不留魔修,你自废法力,才得见诚意。”
殷逢雪道:“姑娘要做的事,应该需要魔修吧?”
“……你知道的事很多。”
“只是侥幸一猜。”
游丹庭脸上的笑意慢慢淡了。应寒说得挺好听,实际还是不愿意弃魔从道。他到底是图什么呢?图魔功修行快,无拘束?还是他这个人,从头到尾就是装的,就像李澹说的那样,是为了成为新的神主?
不过,他现在确实在做好事。只有修道之人才需要心迹如一。
她道:“你若有心,我不等你,你也能追上来。不过我得劝你一句,我这个人爱找麻烦爱生事,也容不得欺瞒背叛,跟着我只有苦头吃的,你可想好了。”
殷逢雪想得不能再好了,他认真点头:“我绝不会欺瞒背叛姑娘。”
“那你真名叫什么?”
她挑着眉问。果然面前的人愣住了。
半晌,在她微妙笑容之下,殷逢雪神态自若地改口了:“我以后绝不会欺瞒背叛姑娘。”
以后?多久以后?游丹庭道:“请坐吧,应公子。”
终于让坐下了。殷逢雪立刻开心照做。
游丹庭道:“我不能等你,不是因为时间长短,而是因为外面有人在等我,他们生死安危全系于我一人,多让他们等一刻,他们就多危险一分。你能谅解吧?”
殷逢雪点头,又忍不住问:“外面的人,是瑞卿的妹妹弟弟,和……元翡仙君么?”
游丹庭颔首,听他又一次单提元翡,微觉怪异:“你认识仙君?”
“我怎么会……”殷逢雪强忍失落,笑着道,“只是在想,姑娘竟然连仙人都认识,很厉害。”
原本游丹庭还不觉得,听他这么一说,忽然发现好像是很厉害。人界可是一个仙人都见不到诶。元翡平常实在是太谦逊了,虽然她偶尔也叫他仙君,但实际上,她是没有将他看成传说中那个人的。
她道:“还好啦,等咱们离开了,我介绍你们认识。等以后我飞升了,你就认识两个仙人了,比我更厉害。”
殷逢雪也说不清是失落更多还是憧憬更多,心里知道丹丹还等着他回应玩笑,可这会儿竟想不出俏皮话来了。
“……我怎能与姑娘相较。”
“我只是个……”
游丹庭看不下去了,不等他话说完就一指头戳了过去,看他捂着额头一副被戳傻了的样子,直接笑了:“应公子,我看你挺厉害的,再扮可怜我也不会安慰你的。告诉你也无妨,燕姑娘的姐姐姐夫是我救的,你从前是什么样子,我还是知道几分的。”
殷逢雪心里一紧,立刻回忆自己与小福景绮打交道的那几次用的是不是真容。可再怎么拼命回忆,那么细的事情怎么可能想得起来?应该是没有吧?他到这儿来之后,几乎没显露过真容。
他的紧张显而易见。游丹庭道:“不用这样。我又不是责备你,应公子,应公子?”
她晃了两下手,殷逢雪才回过神来:“游姑娘。”
“不用这么小心,你待我也太客气了,”游丹庭道,“你我又不是臣与主。”
殷逢雪:“我本来是这样准备的……”
游丹庭轻笑一声:“不用,我的家乡不兴这套。”
殷逢雪怀疑道:“这样么?”难道他离开这几天,人界已经没有皇帝了?不过碧罗山确实不兴这套,丹丹说的应该是碧罗山吧。
找到理由想通之后,他点头道:“我明白了。”
就是说……不要老是摆出这么听话的样子,明明一点都不听话。游丹庭看他已经没了刚醒过来时的颓弱模样,便道:“你这儿还疼么?”她指了指自己心口。
殷逢雪道:“不疼了。”
既然他说不疼,那就说明,即便是疼,他也还能忍。
游丹庭沉默着点头,心想:“如果早点来就好了。”她不清楚他为什么疼,但如果早点来,至少能遇见那个还没有因为病痛折磨而几乎换了一个人的少年郎。
就像看见为雕工损毁的美玉,难免叹惋。
只等找到瑞卿了,杀了他,问题至少能解决一大半。应寒做的这许多事,才算有了落到实处的意义。
然而天不遂人愿,塞城中人搜寻了整整一个月,找了无数的人,依旧没找到瑞卿的踪影。
甚至异界中还有许多人,坚信神主是不死不灭的,大神使们也一定会回来,对于塞城发出的“即便从前做过神使,只要现在愿意洗心革面,则既往不咎”的消息更是置若罔闻。
对于这种顽固到极致的人,不用游丹庭说什么,殷逢雪直接下了追杀令,其中有些人颇有些本事,塞城中人摆不平的,游丹庭就去迅速地帮个忙。
这样一来,原本对她也心存疑虑的人也没话说了。
除此之外,游丹庭还提了几条建议:“第一件,不许任何人再称瑞卿为神主,再称他的手下为神使,改个称呼。只有给他正正名,有些人才能正正心。”
那改成什么?
她笑了笑:“诸位平时怎么骂的,自然现在就怎么骂。”
那就是狗贼和走狗。
“第二件,宣传一下,不能再修行瑞卿带来的功法了,最好能够自废法力。”
这句话让大多数人都犹豫了。
瑞卿该死,可是……功法只是功法而已,何必……
游丹庭就知道他们会这样。也是人之常情。
“瑞卿有那么好心,会让你们获得力量?我很奇怪,他带来的功法,你们是怎么敢修行的。我知道,在座的有几位搜到了更高阶的功法,正在悄悄修炼……”她的目光扫过不少人,“相信诸位都是受过神……走狗磋磨的人,功法练多了,就会不由自主地变成那个样子,诸位真的想变成自己最厌恶的人么?”
有人提出了异议:“公子就没有啊!”
游丹庭笑了一下,看起来很是神秘莫测,实际上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应寒没受魔气影响,只好这么装一下。
她定了定,道:“是沙漠中被天劫劈死的枯骨多,还是应公子这样的人多,相信大家都有数。良言难劝该死鬼,慈悲不度自绝人,希望到时候塞城清理门户时,诸位能够毫无怨恨。”
劝到这里,也就差不多了。清醒的人自然能够明白。
她继续说:“第三件……”
这一晚,燕鸿声来找她了。
是为白日里她的建议来的。
“游姑娘,我们都明白您是好心,也知道您修行的功法和我们不一样。您看,是不是能……”
游丹庭其实想过这一点,她温声道:“其实就算没有法力,人也可以很厉害的。”
燕鸿声以为她是在敷衍她:“可是,再厉害,也不可能厉害得过您吧?”
“为什么不可能?”游丹庭拾起桌上的杯子,“若是没有第一个人烧出这只杯子,法力也不能直接变出一只杯子来。”
燕鸿声懵懵懂懂的:“可……终究是有法力更方便一些啊,为什么不往前走,反而要往后退呢?其实大多数同伴都知道瑞卿那些功法对身体的损害,可是,塞城不能失去力量。”
游丹庭道:“我并不是说不让你们找新的方法修行。但魔修自废法力后,极难再度修行,需要找到合适的功法,我修行的功法并不合适你们,同样,也不是所有人都适合修行的,你……”
她想了想,又换了个说法:“神仙,真正的神仙,大部分都不是像我这样修行了很多年的,他们中很多人在飞升前都没有法力,只是凭着自己的功绩……”
她说着说着,忽然发现这个问题是无解的,尝过甜头的人,曾经一挥手就有风来雨来的人,是不可能接受自己变回一个真正的普通人的。
而她自己,坐在这里,说了这么多,能说这么多,不也是凭借力量么?
燕鸿声走后,鼠妖说:“我有时觉得没法力挺好,有时又觉得有法力好。”
“为什么?”游丹庭很捧场。
“因为元翡没法力,他也能在仙尸沼活下来;而我有法力,才能在仙尸沼活下来,”小老鼠看着她,“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需要的东西也都不一样。比如元翡是仙身,寿与天齐,可他要是真的想活,当初就不会自杀了。”
游丹庭一怔:“他是自杀?”
鼠妖捂住脸:“啊!我说漏嘴了!”
她立刻道:“我不会说出去的。”
然而她说不说出去和鼠妖有没有说漏嘴没有关系,所以鼠妖还是很悲伤。
游丹庭不想打扰它,悄悄地走出了房间。
就是有那么巧,又在莲湖边遇见了应公子。
这些日子应寒对她的话言听计从,游丹庭一方面觉得他似乎有点没原则,一方面又觉得他真的很有眼光,故此一看见他,心情就挺好。
她说:“应公子。”
殷逢雪说:“游姑娘。”
她开玩笑:“你别是在等我吧?天天晚上都能遇见你在这儿。”
殷逢雪也笑着道:“我以为这该心照不宣。”
游丹庭本是随口胡说,还真没想到这一茬,听他竟然承认,心中微妙。她看着对面湖岸的白衣公子,忽然想起另一个夜晚。
他为什么这么信任我?为什么一眼就能认出我?甚至说,想到我?
她心里冒出一个猜测:这人不会是对我……
多日不曾出声的系统道:“那还用说。对了宿主,月底了,你看一下报告。”
眼前立刻出现一大排数值。游丹庭随便看了一眼,顿时定住了。
系统的报告是根据功德值从高到低来排布的,一共就两列,一列名字,一列数据。这么多年,游丹庭一直是自己功德贡献榜上的第一名。
然而此时此刻,她在第一行,看到了另一个名字。那三个字,就那么明晃晃地,站在她的名字上。
系统说:“很震惊吧。”
游丹庭:“……”
“阿雪他……还真跟了个不得了的人啊。”
时隔多日,她想起金契那句“陌生女人”时,还是忍不住想打人。什么听话!都是幻象!最不听话的就是他!
“他到底干什么了?”她百思不得其解。
系统幽幽道:“是啊,到底干什么了呢。”
与此同时,站在对岸的殷逢雪正在窃喜。今天又遇见了,运气真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