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能走去哪儿？
苟书道：“咱们没地儿可去啊。我走了好几天了，这儿四个方向都一样，根本找不到边。”
殷逢雪解开分身术，记忆瞬间回到本体。分身按照他的要求，已经跑出很远了，正如苟术所说，跑着跑着就会发现，四周的景色都是一样的，一样的泥沼，一样的树木，似有若无的恶臭，偶尔看见一处似乎较为坚实的地面，再跑两步却会发现前面依旧是沼泽。
会有这么大的沼泽么？
殷逢雪变回狐狸，招招爪子：“不管了，快走。”
一狐一犬抱着树干溜下去，又在泥地里打了个滚，悄悄地骨龙的反方向跑去。
他们在沼泽中跑了两个时辰，路过无数泥尸，渐渐地就看不见天空中的缠斗了。两人都松了口气。至少沼泽地是真实存在的，而不是什么鬼打墙，只要愿意跑，还是能跑出去的。
也亏得他们两个原形都比较轻巧，不然早就陷进沼泽里去了。
苟书提不起劲了，在后头跑得摇头晃脑，连喘气都快没力气了：“殷大哥……歇歇吧，我这么多天，就吃了你给的两颗辟谷丹……”
殷逢雪正欲说话，四周忽然一寒，爪下泥沼瞬间冻得僵硬，四周本来无知无觉的泥尸忽然齐齐向他们看来，苟书大叫一声：“啊！我……”
他大概是想说爪子被黏住了，殷逢雪也一样，他心知不好，立刻往旁边的树上一跳，正想叫苟书也上来，一回头，却见一个青衣魔修站在气喘吁吁的苟术背后，他面上带着一只面具，口唇处的空隙露出漆黑牙齿，显然是在笑。
苟书被捏着后颈提起来，动也不敢动。青衣魔修笑道：“谈嫣，是只小狗。”
他晃晃苟书：“小狗啊小狗，你的主人在哪儿？”
名叫谈嫣的魔修落地，她手中提着一个笼子，里头是缩成笼子大小的骨龙。
“什么小狗，这是人间的妖修。”谈嫣冷冷道。
“啊，从缝隙掉进来的吧，”青衣魔修摸摸下巴，“这点修为，我看还只是小狗。是不是啊？小狗。”
苟书：“……汪。”
青衣魔修哈哈大笑：“真乖。谈嫣，你说要是我把它送给大人，能得到什么奖赏？”他撩起眼皮，视线落到殷逢雪藏身的树上：“咦？怎么还有只小狗？”
殷逢雪深吸一口气，强行镇定下来，跳下树去。第一，他逃不走；第二，他不能抛下苟书逃走。
“狐狸？”青衣魔修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一直冷冰冰的谈嫣也看了过来。两人的目光多少有些奇怪，似乎在思量着什么。
谈嫣道：“化成人形看看。”
殷逢雪只能依言化为人形，面前的两人瞬间睁大了眼睛，他们对视一眼，似乎在这一瞬间交流了什么，又不约而同地仔细打量起殷逢雪来。半晌，青衣魔修啧了一声：“这脸脏得。杀了吧。”
殷逢雪还没紧张起来，谈嫣已先一步拦在他身前：“不行。”
青衣魔修眉头一皱：“你想干什么？”
“傅驭，你能送狗，”谈嫣道，“我怎么就不能送银狐。”
“要狐狸来干嘛。”傅驭嗤之以鼻。
谈嫣翻白眼：“你懂什么。”她转过身来：“你叫什么名字？”
殷逢雪看着她因嘴角非常用力而显得异常诡异的笑容。
“……没有名字。”
“这样啊，”谈嫣和蔼地道，“没有名字也没关系。别听他瞎胡说，你生得这么俊俏，前头只会有好前程在等你。”
后面的傅驭又嗤了一声，捏着苟书的手转了个圈：“小狗，我送你去见一位非常强大的大人，你愿不愿当他的狗啊？你有名字么？有也没关系，就叫小黑好了。”他朝殷逢雪扬了下下巴，“你就叫小白。”
殷逢雪：“……”
谈嫣头也不回地踹了他一脚，对殷逢雪道：“不用理他，你的名字，会有人来取的。”她一挥手，满身泥浆的殷逢雪瞬间干净了。
谈嫣略带探究的目光再次落到他脸上，又是一亮，似乎越看满意。
苟书被塞进了谈嫣手中的笼子，殷逢雪本打算也化为原形钻进去，却被傅驭一把拦住：“你不进去。”他的目光非常复杂，好像有点看不起人，又有点不是滋味，还有点郁郁不得志。
“从今天起，咱们就是朋友了，怎么能让朋友住笼子呢？过几日，我也送你去见一位大人。”谈嫣温和道。
殷逢雪和笼子里的苟书对视一眼，他们也不傻，当然能听明白这两个魔修口中的‘送’分别是什么意思。见殷逢雪沉默地垂下眼帘，苟书突然有种感觉——当狗真好。
捉住他们，谈嫣与傅驭仿佛任务完成，立刻御起剑来。越飞越高，却依旧看不见边际，稀疏的树木随着距离拉远也越来越密集，在夜色中连成了一道起伏不定的黑色屏障。
从高处望下去，殷逢雪才知道原来沼泽中悄悄奔逃的不止他和苟书两个。
沼泽中，无数的小泥球在奔跑，躲避着天空中的猎手。谈嫣与傅驭在看见近似犬类的妖时总会放慢速度，似乎在仔细辨别，谁都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苟书原本盼望着能在高处发现父母的踪迹，发现谈嫣傅驭在做同样的事情后，他立刻换了个愿望祈求。
谈嫣御剑的速度很快，两个时辰后就到达了沼泽地的边缘，绵延上万里的城墙沿着沼泽边缘修筑，每隔十里便有一座守城楼阙。东方日薄而出，朝阳金红之色落在平坦的大地上，从远处看，城墙仿佛一层矮小的蛋壳，而沼泽，就是盛在其中已经腐臭了的蛋清。
谈嫣压低速度，带着众人飞入最近的楼阙。
阙中魔修仿佛与她相熟：“你们回来得挺快。”
“有谁在前面？”
魔修笑道：“那可多，你让我说谁？”他递出一个乾坤袋：“喏，你存的。”他看了眼跟在后面的殷逢雪，眼中诧异一闪而过。
谈嫣点了点乾坤袋中的东西，又放下一块金子。魔修摆手：“多了。”
傅驭道：“是少了吧？”他挑挑眉毛，又从袖中掏出一块金子，加在谈嫣那块上面：“加这个。名单，还有，不能把我们的踪迹告诉其他人。”
魔修笑着收起两块金子，从怀里取出一只卷轴：“喏，慢慢看吧。”
离开阙楼，长墙之后的景象出现在众人视野中。浮云浅浅，城池繁盛，屋舍连片摩肩接踵，供人行走的道路如蛛网一般细细地伏在屋舍之间，如果忽略掉空中箭矢一般飞速移动的魔修，殷逢雪大概会以为这里只是普通的人界大城。
谈嫣忽然向殷逢雪介绍起来：“你看，正南方，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怎么样，看起来和其他地方没什么区别吧？”
其他地方？殷逢雪迟疑一瞬，谈嫣又问：“你是仙界来的，还是人界？”
傅驭道：“人界吧，那边的缝隙是通往人界的。说起来，不觉得前两天人界的界门封印松了一点么？”
“有么？”
“从昨天开始，又封死了。”
谈嫣自觉被戏弄了，白了他一眼。
傅驭伸指进笼，戳了下毛嘟嘟的苟书：“我离开人界前，界门是游道长和长生门的张掌门一起看守的，不知现在还是不是他们。”
忽然听见与游丹庭相关的事，殷逢雪怔了一下，好在没人发现。
谈嫣：“游道长？哦，那个游道长啊。”她语气不耐：“你回回说得那么厉害，怎么只是个道长，没别的称呼？”
傅驭哼了一声：“游道长肯定早就飞升了。”他碰了下殷逢雪：“诶，现在是谁守着？别装，我知道你是人界来的。”
殷逢雪正要摇头，旁边的谈嫣忽然起身：“都别动。”
她转过身，众人随她转头看去，竟有两名魔修不知从何时起就御剑在后，两队之间，距离竟仅有一尺。奇怪的是，后面那个魔修手中也逮着一只黑皮小狗。
“新人？叫什么名字？”对面的魔修打量着殷逢雪。
他谨慎地说：“小白。”同时，谈嫣厉声斥道：“干你什么事？”
“谈姑娘，大家都是同一个大人手下的，不必这么疾言厉色的吧？”魔修的目光落到笼子里的小狗身上，“这条狗，倒不错。”
谈嫣：“干你什么事？”
魔修的眼神忽然变了：“你们捉住餮龙了？”
谈嫣：“干你什么事？”
抱狗的魔修受不了了：“你怎么每回都是这句话？”
谈嫣翻了个白眼，还是那句话：“干你什么事？”
前头的魔修倒是好声好气，说出来的话却匪夷所思：“不如，我们用这条狗，换你的餮龙吧？”
谈嫣冷笑一声，手腕一转，一把黑缨枪随之在手。傅驭立刻拾起笼子，起身向殷逢雪示意：“走了。”
殷逢雪怔了一下：“啊？”
“走啊。”
飞出半里，殷逢雪抱着笼子，还有点没明白过来。傅驭御着剑，依旧舒舒服服地坐着：“别想了，你是俘虏，我只是个炼丹的。他们都厉害，所以他们打他们的，不关我们的事。”
“方才那人不是说……你们都是那个什么大人的手下么？”
“那个什么大人，你可真敢说，”傅驭摇头，“是又怎么样，你以为这里是人界，是仙界，还要讲什么道义，讲什么手足情深。等会儿要是那两个人追上来，你不会还要问谈嫣去哪儿了吧？”
殷逢雪沉默片刻，道：“现在是去哪儿？”
“南宫。”傅驭道。
笼子里的小狗动了动，殷逢雪低头一看，苟书悄悄把爪子伸出了笼子，搭在他抱着笼子的手上。狗爪的肉垫凉凉的。
“你是无意中掉进来的么？”傅驭忽然问，“你们一起的？”
殷逢雪摇头。
“哟？你想修魔？”
殷逢雪又摇头。
“那我知道了，肯定是你师门里有人修魔来了。你是追着那个人过来的，对不对？”
不对，也对。殷逢雪不答，傅驭笑了一声：“算了，我问你干什么呢。小子，我提醒你一句，到了南宫就别想着往外跑了，你要是被其他魔主捉走了，不一定能遇上谈嫣那么怜香惜玉的。”
怜香惜玉。
傅驭不乐意了，道：“笑什么？还不一定能惜上你，也得意太早了，那位大人可不是什么好人。”
三日后，他们抵达了傅驭所说的南宫，谈嫣始终没追上来，不过幸运的是，那两个忽然出现的魔修也没追上来。
不知他们谁胜谁负，反正傅驭是一个字不提的，现在所有的功劳都归他了，他高兴还来不及。
傅驭提着笼子，将殷逢雪送到一座宫室前：“进去吧。别看了，小狗得送到另一个地方。又不会杀了它。”
那漆黑的牙齿又露出来，他笑得得意。
这几日他们处得还不错，大概是他提到了游丹庭，说的话也好听，所以即便这个魔修看见自己第一句话就造口孽，殷逢雪倒隐约觉得或许傅驭没那么坏。
“你真不等谈嫣了？”
傅驭摆手：“我一个人邀功多好。进去吧。”
殷逢雪最后看了眼可怜巴巴又惶恐的小狗，转身进了宫室。
谁知这宫室外头听着没声音，也看不见个人影，一进去，内中竟然满满当当全是人，刚迈进一条腿，所有人都转过来看着他。
这里头的人真是把‘人要俏，一身孝’发挥到了极致，每个都穿着素白的衣裳，衬得肌肤如玉眉眼如黛。一句话，全是美男子，而且，没有一个是魔修。殷逢雪险些被晃了眼。
站在门边的侍女笑道：“这位不用换衣裳了。”另一名侍女走上前来：“郎君是哪位大人从哪儿选来的？”
殷逢雪想了想：“傅驭。我也不知道是哪里，北边的沼泽吧。”
“哦，那就是仙尸沼了。”
这名字不可谓不惊人。
“仙尸沼？”
“看来郎君是从人界过来的了，竟然不知道仙尸沼。”侍女捂住唇，轻轻地笑。
大概每个地方的侍女都能掌握这种轻盈体面的笑法，她们很中意殷逢雪的脸，说话语气自然也俏皮起来：“那个地方都是仙人们的尸体，自然要叫仙尸沼了。”
“郎君请去休息吧，不过要记得，南宫里是不许随意走动的，要是走到什么地方，碰到什么人，就看郎君自己的运气了，我们魔主的脾气可不大好。”
“我要在这里待多久？”殷逢雪问。问出这句话，他也有点惊讶于自己的心平气和。出现在陌生的地方，被陌生的魔修捉住，前途未卜生死难料，他竟然不觉得有什么。
侍女没有察觉殷逢雪的走神，只笑着道：“那可说不准，看魔主哪日心情好吧。”
哪知她们一语成谶，当晚，听说南宫魔主终于寻到了看得过眼的小狗，心情格外好。
侍女们冲进宫室：“快快快，郎君们快把队排好，时间不等人！”
殷逢雪稀里糊涂地被簇拥着站起来，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被阵法带到了一座偏殿之中。四面垂着水波一般的纱帘，光影绰绰，周围的白衣郎君都很紧张，却因为守在周围的侍女们不敢随便乱看。
殷逢雪听见一个有些耳熟的女声：“这都是什么人？你怎么能擅自做主！”
排头的侍女紧张道：“姐姐，这都是下面的大人们孝敬给魔主的。您不知道，以前也是这样的规矩啊。”
“魔主在沐浴，你们不知道么？”
侍女沉默片刻：“这个……正是知道啊……”
帘幕后的女声也沉默了，只听浴殿中传来哗啦啦的水声，投在纱帘之上的水光越发荡漾，仿佛有谁说了两句话。
片刻后，帘幕后的女声又响起了，带着微妙的震惊：“魔主问，有没有谁是今日和小黑狗一起进宫来的，若有，就放进来吧。”
侍女立刻道：“有十位郎君。”
“那你一个一个点。”
侍女转身，此时，没有和小黑狗一起进宫的白衣郎君已经自觉地往后退了，留下十个人在前，殷逢雪自然也在其中。
侍女在十人的脸上扫视片刻，也不知她选择的标准是什么，片刻后，她向着某个方向露出笑容：“郎君请。”
不幸被选中的殷逢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