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后几日，游丹庭一直在碧罗山附近打转。由殷逢雪御剑，她按照地区和名单挨个用功德娃娃机捉妖，效率低下，后来索性放弃了名单，直接将捕捉范围设定为‘功德值低于一百的修士’，抓上来认识的就杀了，不认识的就关起来。

    如此几番过后，竟然抓了不少道门奸细出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碧罗妖尊的威信又涨回去了。

    秦月净听说了碧罗山中的异变，也把徒弟派过来帮忙。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只是依旧找不到幽澜洞主的踪迹。

    据顾秀麟说，因各宗门的领头雁都已回宗，幽澜洞的小妖们这两日也没了动静，不过秦月净已经摸清了所有分洞的位置，只要游丹庭一说，她可以直接动手端掉这个魔窝。

    其实这些资料，游丹庭在舍利殿时就已查询记录完毕，按理她该将这些信息传给秦月净的，可当时情况危急，她得在殷素之发现不对劲之前离开东北，究竟也不知秦月净身在何处，此事就耽搁下来了。

    顾秀麟问：“妖尊，您看现在怎么办？我有传音的法器，您现在说，我立刻就能传信给师尊。”

    游丹庭轻轻摇头：“这不是我一人能决定的事情。秀麟，最近发生的事——碧罗山的结界，捉妖人，这些事——都是幽澜洞主做的。你把这消息传给上尊，请她与紫麟宫主、李掌门他们好好商议，如何做，我听诸位掌门的。”

    顾秀麟震住了：“什么！都是……他一个人？”

    “或许还有些帮手。这件事，我一直没有说出去。秀麟，你传给上尊，说与不说，上尊决定吧。”

    若将此事公之于众，且看顾秀麟此刻表情就知道，定是一场惊涛骇浪。

    “我明白了，我这就跟师尊说。妖尊，我先走了，”顾秀麟有点茫然地向下方江道游去，忽然又转头来，“对了妖尊，青桃怎么样了？我听说她受了重伤。”

    青桃被假扮的事情，除了殷逢雪，游丹庭谁都没告诉。

    游丹庭道：“梅子和扎依嫫在照顾她，大概过些时日就能醒过来了。”

    顾秀麟点点头，继续忧心忡忡地飞往下界，游丹庭抱着小白狐狸，也继续一点一点地搜寻逃犯。

    这一日，灵剑终于飞出了西南地区，正午的太阳被泛泛乌云掩盖，高风阵阵，眼看又是一场雷霆暴雨。

    灵剑升出云海，小狐狸也灵巧地攀上游丹庭的肩头，用毛绒绒的尾巴挡住了从头顶直射下来的阳光。

    “丹丹，会不会有些妖又跑回碧罗山附近了？”

    “或许有。”

    游丹庭现在每天都能听见一两个非她所为的‘对象已除名’，这本是他人的丧钟，现在却成了抚平焦虑不安的良药。

    殷逢雪也在焦虑，他亲耳听见游丹庭说自己不能动用太多法术，可这几日，她那宝相花般的法术岂止是用了几次。劝是没用的，他只能自己悄悄焦虑。

    大概是个很巧妙，不用什么法力的法术吧？

    直到弦月升起，灵剑才转向碧罗山飞去，隐约能在浮云间能看见碧罗山脉时，前方的层云中跃出一条白龙。

    顾秀麟一边向他们这边冲，一边大声呐喊：“妖尊！青桃醒了！金道长说的，我飞得快，她让我先来报信！”

    她说完，前方飞剑上的妖尊和狐狸却都不怎么激动，他们对视一眼，妖尊才道：“让她好好养着，我过后就去看她。”

    顾秀麟疑惑了一下，闻言道：“妖尊，青桃说你忙你的就是，不必为她分心。”

    这确实是青桃会说的话。游丹庭骤然放心不少，笑了笑：“走吧。”

    “对了，还有一件事，”顾秀麟游过来，“冷郎君也回来了，还和青桃吵了一架。”

    殷逢雪愕然：“什么？他回来了？”

    “是啊，”顾秀麟看向他，“冷郎君怎么不能回来？”

    没想到他是这样光明正大地回来的。游丹庭心中微微一悚。

    她预想过很多种小冷出现的方式，越想越是平静，总以为无论他怎么伪装，也逃不过她的直觉，谁知他竟就这么平常地出现了。

    “妖尊要见冷郎君么？”大概是她的表情有些僵硬，顾秀麟如此猜测。

    游丹庭犹豫片刻，还未决定好，灵剑已自动飞入了碧罗山。

    如今新结界撤下，大批修士已离开了碧罗山，只剩下往日几个亲近之人，缇铃也回了华妙门，只是日日过来。倒是大小两位楚大夫，又在碧罗山山脚下搭建了医馆，故此现在大家都在山脚下蹭住，唯有游丹庭和殷逢雪住在山中。

    其实殷逢雪也说过要去山脚的医馆住，游丹庭直接拒绝了：“若有人扮成你的样子来骗我呢？”

    虽然丹丹不会被骗，但是……

    殷逢雪立刻接受了自己的特殊待遇。

    顾秀麟游回太江，游丹庭回到小院内室，把小白狐狸放在窗台上后，又给花盆里的原身浇了些水，便在花窗下开始打坐。

    元神苟回功德小屋，没躺一会儿，亮着的电脑屏幕上，小白狐狸轻巧地跳了下来，右前爪碰了碰她的衣裳：“丹丹，小楚大夫给我传音，说殷素之上山来了，他……好像也伤得不轻。”

    游丹庭睁开双眼：“阿雪，你去地牢避一避。”

    殷逢雪依言跳上窗台，却又回过头：“丹丹……”他像是没想好要说什么，惆怅一眼之后，跳出了书房，奔向院门前的异界入口。

    游丹庭起身，缓缓走出房门。无论殷素之打算做什么，输人不输阵，这口气一定得撑住了。

    不多时，殷素之的身影就一点一点从白石路的尽头出现了。

    果真如楚宴所说，他也伤得不清，走路略有迟缓，绷带一直缠到手腕，肩头的白衫略微透出血色。

    “我听说，你把逃走的妖都杀了。”他停在院中，望向站在屋门前的游丹庭，自顾自地这样说。

    游丹庭右臂向侧一摆，灵剑在手。

    “舍利殿中的青桃是你么？”

    殷素之道：“是我。”

    如他自己所说，他做的，他会认，甚至说得毫无起伏，仿佛天经地义，他想做什么，就一定要做成什么。

    “其实我知道，要不了多久，你就会认出我来。”

    游丹庭蹙眉，她讨厌这样暧昧的用词，但也不愿意纠缠这些，只淡淡横起剑来：“你与幽澜洞主是什么关系？”

    殷素之抬起手，游丹庭一直防备着他要做什么，见状立刻握紧剑柄屏吸静候，片刻后，殷素之仍是静静地抬着手，什么都没发生。

    游丹庭疑惑地扫视四周。难道是周围有什么，他是在打手势或者下令？

    殷素之忽然笑了笑。

    “我连自己的剑都召不动，妖尊，你真的要怀疑我？”与往常与人说话时那种冷漠到骨子里的音调不同，这句话，他的声音忽然真切地温柔起来。

    游丹庭定了定，不为所动：“回答我。”

    殷素之只是静静地盯着她，片刻后，他摇头，语气又变回去了：“我不想说。”

    见游丹庭毫不迟疑地走近一步，他虚虚抬起双手，退了半步：“我用两件事来换这件事，可以么？”

    游丹庭道：“讨价还价？你以为这是在哪儿？”

    山中有夜枭在叫，她以前从没觉得这声音会让人感到不安。她握着剑，心想其实殷素之和她自己都很清楚，若她现在有必胜之力，绝不会和他在这儿说废话。这种认知叫她心底燃起一股焦躁的火焰，夜枭越叫越猖狂，好像有什么事快要脱离控制一般。

    游丹庭不由得站得更直，面孔更冷。

    “第一件事。”殷素之干脆利落地取下了面具。

    “没发现么，你已经锁不住我了。”

    这面具在他脸上扣了整整三年，扣住了喜怒，扣住了法力。他慢慢抻直右臂，仿佛是在透过面具上的眼孔看着面前的人。

    五指松开，银面具砸到小院用以铺地的青石上，发出铛的一声，清脆得像快要裂开。

    殷素之迎着她些许震惊的目光，又笑了一下：“我早知你不记得了。”

    与冷郎君给人留下的印象不同，殷素之的真容，几乎说得上多情温柔四个字。

    面具之后，那双总是寒陌如冰的眼瞳嵌在桃瓣一般的眼型中，如冰河骤然化开，只剩粼粼的碎光，引逗着他人的视线。

    而游丹庭震惊的，并非他的容貌，而是那容貌竟与殷逢雪有五分相似。

    在殷素之越发沉默的目光中，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来他的话是那个意思。

    我早知你不记得我的相貌了，不然，怎么会因先来者与后来者的相似而震惊？

    殷素之冷淡地道：“第二件事。”

    他缓缓从袖中取出一只琉璃瓶，深夜中，那只瓶子就像装满了萤火虫，散发着橙莹微光。

    “幽澜洞的所有妖魔，都在这里。我按照名单，一个一个捉来了。让秦月净住手吧，她们太慢了。”

    没听到想听的回答。他的视线从琉璃瓶挪到游丹庭脸上，沉默片刻，或许也是踌躇片刻，他低声道：“游丹庭，你不明白么，这是我给你的……礼物啊。”

    游丹庭捏紧了剑柄，她忽然有些庆幸提前把山里的人都清走了：“你到底想怎么样。”

    殷素之弯腰将琉璃瓶放在青石地面上，又退了一步。

    “我可以再戴上那只面具，如果你应允，我希望，你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他说得有些紧张，音调与姿态都透出几分不自然的期待。

    “如果你什么都没做，那为什么希望我‘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她的锐利清醒真令人无奈：“我真的什么都没做。”

    游丹庭扯了下嘴角：“小冷，这些话可真不像你。”

    殷素之顿了顿：“或许你并不了解我。”

    游丹庭冷漠地看着他。这种目空一切，明明白白告诉他彼此是仇敌的目光最为殷素之所恨。

    只听她傲慢地说：“我用不着了解你。”

    “你不过是觉得，我现在打不过你了，所以可以稍微对我卸下防备了，以位高者的姿态怜悯位卑者。殷素之，你的天分或许比大部分修士高，但论起心性，你也不过是执迷不悟之辈，枉我从前还对你抱有希望，如今看来，真是浪费时间。”

    殷素之微微蹙眉：“你……”

    旁侧竹林忽然燃起一团烈焰，猖狂笑声雷电般窜入两人耳中。

    “哈哈！说得对！殷素之，你真是执迷不悟，被人骂成这样还站着不动！”

    殷素之心下一沉，冷眼看着那团火球越飞越近：“愚蠢！”

    在空中荡秋千般靠近的火球一愣：“你骂我？有病吧，我是来救你的！”话音未落，却见右侧原本面如寒铁的妖尊露出狡慧笑容，它愣是没想通：“你又笑什么？你也有病？”

    殷素之道：“脑子笨的人看谁都有病。”

    火球上蹿下跳：“我不跟你计较，我先把她烧死。”

    游丹庭立刻横剑防身。

    殷素之却道：“不行。”

    也不知是何原因，他这句话出来，火球当真半分都前进不得了，只能在原地颤抖，它气得吱哇乱嚷，小院的温度顿时又高了许多。

    游丹庭看着火球微笑：“看来我猜得没错。”

    殷素之又退远一步：“如果你应允，它就是第二件礼物。你可以向道门的人交差了。”

    他说得仿佛这事与他全无关系稀松平常，火球抖得更凶：“喂！”

    游丹庭只觉得这话好笑：“交差？那么多人，没有一个是我杀的，为何是我交差？”

    她看向火球。对幽澜洞主的身份，她有过许多猜测，得到的线索不多，甚至看起来风马牛不相及。

    第一，幽澜洞主对道门各名士的外貌性情有一些宽泛的了解。

    第二，幽澜洞主正在疯狂收集带有灵性的金银财宝。

    第三，幽澜洞主有一个带有岩浆的异界。

    第四，幽澜洞主与殷素之关系匪浅，他们一起杀过人。

    ……

    林林总总，不难得出一个形象。

    针对第一点，幽澜洞主，应该与道门中人有一些接触，不过并不深刻，他自身也并不属于道门，不然不会犯带错华妙门配饰的错误。

    从舍利殿的布置摆设看，幽澜洞主并不是一个贪好财宝的魔修，所以那些带有灵性的金银财宝，重点并非财宝，而是灵性。而岩浆异界，就是那些财宝最终的归处。

    至于最后一点……殷素之，他如此虚弱，却能够以言语阻止幽澜洞主。

    游丹庭看着在法力禁场中依旧上蹿下跳，在她地盘却扬言要烧死她的大火球子，那个名字已经涌到唇边了。

    “夏夜本就炎热，不如你化为人形，别折磨你的主人了，你说是吧，”她笑着说，“金契，或者说，冷弦？”

    正在愤怒抖动的大火球一愣：“你怎么知道我是谁的？看来真得烧死你了。”

    “原来方才是开玩笑？”她将灵剑抛开，慢慢取出冷弦，指尖轻抚过空荡的花纹刻槽。

    她以前就觉得奇怪，小冷这么个狐狸，用的武器怎么会这么花里胡哨。

    火球的焰光逐渐熄灭，金流从半空淌到地面，缓缓聚成一个装扮潦草的男子。看脸，确实是斗法场上那个小少年的成人版本，看下巴身形，也确实是幽澜洞主。

    “猜出来又怎么样？”金契满不在乎地说，“猜出来你也打不过我。现在的你，连殷素之都束缚不了。”

    好歹还没掉境界呢，竟然被人这么看不起。

    游丹庭道：“我猜了这么多，不如你也猜猜，若我拼劲全身功德与法力，你们两个，算不算是头一批贡品呢？”

    金契与殷素之的脸色同时变了。对他们来说，游丹庭现在的法力并不可怕，但她这身功德……

    金契说：“这样你连最后一层保护都没有了，你也会死的。”

    殷素之死盯着她：“游丹庭，你不必激我。”

    游丹庭周身已浮起醇厚宁静的金光，花瓣一般围绕着她层层绽开，如有仙神降世。她面上是淡淡的笑，仿佛在说他人的生死，

    “同归于尽罢了，你们不会以为我不敢吧？”

    敢，她当然敢，妖尊心志之坚，谁人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