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肆

    出了采风楼,沈凌孤身走在长街上,许是这一天终于安生下来,她后知后觉地在瑟瑟风中尝到了一丝寂寥之意。

    天上星辉月,地上人影稀,夜风渐起,唯有树梢还在摇晃作响。

    原来万都的长街,即使侧边便是东市,夜幕降临后也会这么安静。

    沈凌摇摇头,没像往日一般入了夜便疾步赶回府中,反而一时起意放慢了脚步,放空心思沿着街一路走。

    她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看到熟悉的大门,她反倒停住了脚步,第一次站在下方仔仔细细地端详自家府邸。

    她其实不太记得从前在玉门的日子,只是因为一家人都在那里,便下意识总觉得卫国公府才是家,而这个空大的沈府不过是每每年节回京的暂居处,甚至她连那些暂住的记忆也不太清晰。

    后来去了宫里,这里便成了她偶尔出宫办事的歇脚处,一年里住在这里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直到去岁领旨出宫,沈府才真正成了她真正的住处,或者说是,她的另一个家。

    从前来来往往总没有注意过,今日在这里仰望整座沈府,从侧边的高墙到正前方的门匾,再到朱门两侧的石狮子,她才恍然察觉,偌大的府邸上上下下虽一直有人清扫,却也已然有了些陈年意味。

    这里曾走过她数不尽的先祖,过程风光也好,受人猜忌也罢,临到如今,终于只剩了她和沈时祺,还有这座依然立着的府邸。

    沈凌心间叹了口气,心想,若是哪日得空了,不论铺张还是浪费,是得将这里里外外重整一遍。

    至少,该给这门匾换一换新。

    她收回视线垂下头,再次迈步打算进府,却在临上台阶之际听到了一声呼唤。

    “大人。”

    沈凌回过头去,便见庞沁从道旁行至眼前,对着她躬身一礼:“属下和巡城的金吾卫一起,将这城内该搜的地方几乎都搜完了,但还是没能发现赵家人的踪迹,属下办事不力,请大人责罚。”

    “无妨,搜不到便搜不到罢,真能搜到,这战报也不该今日来。”沈凌若有所思望着庞沁,忽而道:“庞沁,前些日子我一直想问你件事,后来几番周折我反倒忘了,今日正巧想起,不如一道安排了。”

    庞沁面露疑色,正想问话,便听沈凌已然出了声。

    “你一直喜欢刀剑胜过其他,留在我身边也不过是个跑里跑外打下手的,从前空青做的那些,其实并不适合你。”

    庞沁神色一怔,一时没反应过来沈凌这是什么意思。

    “此番京中并无守将,他至今还下落不明,举国上下只有松漠都督府的关之越关长史能在这个时候勤王救驾。可松漠都督府在北境东部,便是关之越即刻领兵,最快也要二十日之后才能赶到,回兰势必不会久等。”

    “万都如今兵力不足十万,甚至南衙北衙中不乏酒囊饭袋之徒,尤其北衙,里面都是些富贵子弟,如今是什么样子我也不得而知,只知道他在金吾卫时短暂拉练过手下的人,那些人应还在南衙。”沈凌目不转睛盯着庞沁,不紧不慢道:“他从前说过你很适合带兵,你若是愿意,我可以送你去试试。当然,你若是不愿也没关系,只当我没说过这话。”

    “但不论选什么,我都希望是你随着自己心意所选,而非因为我。”

    听到带兵之时,庞沁就已经有些惊讶,等她将话说完,庞沁已然彻底呆愣在了原地。

    去试试?

    庞沁甚至没来得及想是要怎么试去哪试,只是下意识想到了一件事,呆呆问道:“大人……若是属下走了,您怎么办?”

    空青走了,赵玄霜也不知去了何处,如今沈凌身边,也只剩她一个人了。

    “庞沁,我不会缺人手。我说了,不论怎么选,我都希望你是为自己而选,不要顾及我。”沈凌温声道。

    她是沈家如今的掌家人,也是大周唯一的二品女官,只要她想,她不会缺人手。

    庞沁想明白了这件事,终于将心思放回了沈凌所说的话上。

    带兵吗?

    多年前,她是无权无势受人欺凌的小宫女,总觉得这苦难的日子一眼望不到尽头,每日能少些打骂便已是幸事。

    直到遇到沈凌,她才有了依靠,有了倚仗。

    纵然已经过去近七年,她却一直记得隆冬腊月里,踏着雪走到自己面前的小姑娘。分明也是金贵人,自己都冻得鼻尖通红,手也快被冻得青白,却没有嫌弃她浑身脏污,反而矮下身子为她递来帕子,还问要不要跟她回去。

    从那时起,她就只有一个主子,是生是死,都只想跟着这一个人。

    后来经年辗转,走到如今,好像那曾经的日子都已经离开太久了,她现在回想起,竟然只觉得虚幻。

    那些留在她认都认不全的史书上的名字,那些人人口中称颂的大英雄,从来都离她很远,她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会有人让她选,会给她这样的机会。

    庞沁沉下心思索了许久。

    飒飒夜风中,等待她答案的人始终没有动,静静等在一旁。

    “大人,女人也能成为大将军吗?”庞沁兀地问道。

    “能。”沈凌肯定道,“商有妇好,魏有木兰,虽然寥寥无几,大周也并无先例,但这片战场从来没有失去过女子的踪影。”

    庞沁轻轻笑了一声,“大将军能青史留名流芳百世,是很多人求都求不来的,这是好事啊。”

    “你可想好了。”沈凌正色道,“为将者若登于高位,也都是踩着尸山血海走上去的,且不说能否遇到圣明君主,便是遇到明君,也未必能得到善终。他日死于疆场,或许连尸身都找不到。若再死得窝囊些,或是名字没能留下,连所谓的身后名都不会有,遑论流芳百世?”

    “大人,那日您同小郭姑娘说的,属下也听到了。”

    “属下虽然看书少,字也认不全,但属下也不傻,那叫什么‘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属下可不想什么都不做就在这慢慢等死,在此之前,便让属下去尽力一试吧。”庞沁舒了一口气,道:“死便死了,窝囊便窝囊了,至少是属下自己选的路,虽死不悔。”

    沈凌了然一笑:“好。”

    落子无悔,虽死无憾,不过都是尽力而为罢了。

    翌日,沈凌先带着傅玉京进了宫,将柳云峰的招供书和族谱、信件一同摆在了宏元帝面前,宏元帝只是看了几眼,随后对着傅玉京怔愣许久,最终下了一道圣旨。

    傅相傅北固遭人构陷以致身死,今追复原职,赠文正之号,以礼改葬,傅家上下尽数追封,全其身后。

    时隔二十三年,傅北固这个名字,连同傅家,终于又再次出现在世人眼前,满朝俱惊,议论不止。

    而刚被封为宁远县主的傅玉京拿着这道圣旨,一路自紫宸殿走到丹凤门,再到破旧不堪的傅府门前,终于堂堂正正地以傅家后辈之名走进了傅家大门。

    因着是战时,朝野上下议论了一圈后,虽是震惊,却也还是将话题扯回了先前所议。

    “京师兵力不足,如今这又无守将,回兰有备而来,时局不利我军,是以殿下,老臣以为不妨暂避锋芒留待他日。”胡周义道。

    陈淮还没开口,那厢韩兴先冷哼了一声,怒道:“暂避锋芒留待他日,胡御史,你倒是说说怎么个暂避锋芒?”

    “松漠都督府虽远在北境,但关长史必定已然得知消息,不日定将赶来勤王救驾,为保存我军实力,不若先让出万都,南迁洛州,待关长史——”

    “南迁?”韩兴竖起了胡子,“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陆方案亦是附和着:“胡御史,这话可不能乱说,国都乃我大周之本,如何能弃都南迁?”

    太傅韩既明更是气得面色涨红,骂道:“胡周义,万都自百年前便是我大周国都,历来都是我汉人之地,如今回兰还没到,你就想着逃跑了,是要将我大周基业拱手让人不成?你是何居心?”

    “非也,非也。”胡周义反驳道,“回兰那般骁勇善战,从前卫国公在时便与之几番缠斗,也吃过他们不少亏,诸位难道觉得以如今京中兵力还有咱们这些人,能比得过卫国公,以少胜多打得回兰连连败退?”

    “此番便是与回兰交战也不过徒增伤亡,反倒是南迁能暂时保存我军实力,待到关长史领兵赶到,合关长史之力两面夹击,将回兰大军一举歼灭岂不更好?又何必这般死板?”

    几人跟着连连附和。

    见势,胡周义捋了下自己的胡子,笑眯眯道:“太傅,避敌锋芒是明智之举,有何不可啊?”

    “你!”韩既明怒指着人,拂袖骂了一声:“荒谬。”

    “太傅,保我军实力又不添伤亡,两全之举,怎会荒谬?太傅还是上了年纪,要懂变通才是啊。”

    “胡御史真是好主意,迁都暂避锋芒,再联合关长史两面夹击敌军,家父头疼多年的对手被您三两句话解决,连我都忍不住要为您鼓掌了。”

    沈凌才送了傅玉京出宫便又急着赶回了宣政殿,只是才便听到这样一句,她沉着脸跨门而入,目光死盯着那说话之人。

    “不过胡御史可否告诉我,您拿的是哪朝的俸禄?”

    “自然是大周的。”胡周义理所当然应道,“沈修仪,你这是什么——”

    “原来御史还知道自己是大周的人。”沈凌低笑一声,“陛下还没殡天呢,御史就已经想着要将我朝国都拱手让人,真是好生大方啊!”

    意识到沈凌这话不对,胡周义变了脸色,指着沈凌便要张口:“沈修仪,你——”

    “我什么?”沈凌眼神骤冷,向前迈了一步,“大周建国定都万都,到如今已有百余年,祖宗基业尽数在此,乃我大周之根,难道我说的不对?”

    “不战而退弃都逃跑,抛下城中万千百姓不顾,胡周义,你好大的胆子啊!”

    话音才落,她已抽出一旁侍卫的剑横在胡周义颈上。

    “主将以下临阵先退,立斩不赦。胡周义,你是不是忘记大周律例是怎么写的了?”

    她轻笑一声,又道:“韩太傅德高望重又是个文人,还肯与你争辩这些说什么大道理,但我是个脾性不好之人,近来发生了什么你也清楚,我心情不大好,手上可能收不住。再敢让我听见一句这样的话,回兰攻城之前我先砍了你!”

    “你、你,”胡周义自是没见过这阵仗,被那横在颈上的剑吓得缩了缩脖子,目光求助地望向胡周礼,却被人瞪了一眼。他心知胡周礼不会救他,只能将视线收回,指着人哆嗦道:“沈凌,你放肆!这是宣政殿,太子殿下在前,你一介臣子竟敢拔剑?”

    “放肆?”沈凌面露微笑向前又迈了一步,那剑似乎贴得更紧了些,“我便是放肆了,你又能拿我如何?”

    “如此紧要关头不好好想想如何退敌,反而在这胡言乱语大放厥词,便是我今日直接砍了你,也不过是去陛下面前领个罚,若是能为朝堂除去一大祸害,倒也值了。”

    韩兴轻哼一声,上前一步道:“我认可沈修仪的话,为国除害有何不可?陛下若是要罚,不若连老臣一同罚。”

    陆方案不禁抬肘戳了戳人,“有你什么事?”

    “怎么没我事?”韩兴登时反问,“乱臣贼子,奸佞之徒,本官乃大理卿,要斩自然也该本官来。”

    闻言,胡周义眼神直直瞪向韩兴,却苦于脖颈上依旧架着的剑,迟迟无法行动。

    陆方案没好气白了人一眼,没再开口。

    陈淮眼瞧着这出闹剧消停下来,这才走上前,道:“沈修仪,把剑放下。”

    沈凌听命收回了剑,将之丢回一旁的侍卫手中,自己则依旧目含冷光盯着胡周义。

    “胡御史,此事不必再说,国都决计不可迁。”陈淮视线移向胡周义,随后又面向众人,“孤今日便将话说清楚,便是孤死在这,也不能将万都拱手让与外族。孤,与万都,与城中百姓共进退。”

    “殿下英明。”众人齐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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