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都市言情 > 爱莲记 > 初下凡间

初下凡间

    “金灵童子,请你行行好,做做善事,待我面见菩萨,求得仙丹,定为你在凡间塑三座金身,日夜供奉!”

    南海门外一白衣女子两膝跪地,不住磕头,言辞间不住抽噎,令人动容。

    “人鬼殊途。此番你之所求,恐无法如愿,请回吧。”

    青衣童子微垂双眼,手捻墨黑的持珠静立着,衣袂随风翻动,人却纹丝未动,仿佛已经与身后绵延不绝的苍山劲松浑然一体了。

    “童子,童子!”

    女子向前跪行两步,死死拽住金灵的法袍,不住泣声哀求:“那虽是凡人,却也是我的丈夫,我的至亲!菩萨慈悲,求菩萨渡我!求菩萨渡我!”声声悲咽真叫人泪下。

    “你于凡间修炼千年,来日得道升仙也未可知。你须知贪,嗔,痴,一切皆是虚妄。”

    金灵童子却丝毫不为所动,他微瞥女子,不欲与她再言。

    一道金光划过,法袍从女子手中划出。

    两人身后倏的出现一条莲花铺成的小径,婉蜒绵亘,不知其所至。四周的景色也变幻起来,不再苍劲有力,而是夙雾缭绕,如丝似缕,姻缊弥漫,迷迷蒙蒙令人看不真切。

    知道童子这是要走,女子疯了似的大喊:“童子,救人一命,胜过你在天上念经千年!佛不救我,难道是假慈悲,假仁义!”

    金灵脚踏莲花,乘风而去,将嘶喊声甩在身后,任由喊叫由悲愤到绝望。

    小径到摇曳荷花的海印池便消失了。

    一个身着红色法袍的童子迫不及待的迎了上来:“金灵,事情办妥了?”

    金灵踱步疾走到红袍童子身边,一同踏过古石桥,偏头与他说道:“我已劝她回去,我们快向菩萨复命吧。”

    红衣童子不胜唏嘘:“自古情关难过,凡人如此,连妖怪也如此,可惜她千年道行一朝散。”

    金灵童子不言,但心中却很认同。

    在他心里,倘若不是攸关性命的事,又有什么可以与皈依佛祖相提并论。若是他自己,便是赔上性命,也愿意得大乘法,普渡众生。

    “小玥,你不要再为我忧心了,我不过是一介凡人,寿数须臾数十年,可是你的一生却那样长……我能遇到你,已经很知足……”

    破旧的茅房内,一位书生样的男子躺在床上,脸上是遮掩不住的憔悴和疲倦。

    “不,不要,我不要你死,也不要和你分开……”女子坐在窗前,埋首于男子的手中,满脸泪痕。

    “我有千年修为,却什么也不能为你做……”

    “小玥,你不要害怕,也不要自责,我以前不相信鬼神怪力,但是你的出现,让我知道了那些故事和传奇也许都是真的……如果真的是那样的话,说不定轮回转世也是真的……”

    男子用手摩挲着女子的头顶,喃喃着连自己也无法确定的承诺。

    人妖殊途,他知道自己会先走一步,只是不知道这一天来得那样早。不过好在妖的寿命很长,也许百年之后,她会忘了自己的吧。

    东海水晶宫,奇石怪岩熠熠生辉。

    老龙王眉头紧锁,殿内三个龙子皆一筹莫展。

    前几日雨师星君托人来话,星象有变,这场春雨乃至以后的雨水怕是要推迟,可是东海与人间休戚与共,如果节气发生变故,将会带来人间大旱。

    老龙王深深叹了口气,说:“常言皆道,天机不可破,这星象发生改变,怕与天庭有莫大的缘故,可是我们作为凡间行云布雨的神仙,享受凡间的香火,如果不能按时下雨,怕是一来天庭责怪,二来也免不了几年大旱,生灵涂炭。”

    几个王子纷纷附和,他们与天上的神仙不同,天上的神仙可逍遥于世外,不问苍生疾苦,可是各个龙宫都守护一方水土,接受百姓的烧香供奉,如果不能达成使命,恐怕这周围将伏旱千里,民不聊生。

    二太子敖广上前一步,向老龙王回话:“父王,我有一计,只是不知当讲不当讲。”

    老龙王罢一罢袖子,“如今还有什么当讲不当讲,但说无妨!”

    “离我们不远的洞庭湖乃是八百里水泽之乡,之所以风调雨顺,乃因为掌管洞庭湖的螺母有一颗千年泉眼,这泉眼传说是观音大士所赐,法力无边,若能有这件法器,我们何愁不能按时布雨?”

    大太子敖伯素与其不和,出口反驳:“泉眼乃是圣器,洞庭如何肯借?更何况泉眼一旦在东海使用,就会消弭于无形,到时候如何向洞庭交代?”

    老龙王沉思片刻,开口道:“眼下东海危机迫在眉睫,成大事者不必拘泥于小节,只是如何取得泉眼,我儿可有方法?”

    敖广星眉剑目,微微一笑,“孩儿自有方法。”

    “那就速速去办,务必办妥。”老龙王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向殿后走去。

    “是。”敖广领旨告退。

    大太子熬伯与三太子传了一个眼神,也鞠躬告退。

    三日后,普陀山慧济寺大殿。

    观音菩萨神态庄严雍容,头戴宝冠,身披天衣,端坐在千叶莲台上,开口问道:“金灵,你可知错?”

    “徒儿,徒儿不知……望菩萨明示!”

    金灵童子低垂着脑袋,头上两个黄金的犄角深深地耷拉下来,他面容清秀白皙,现在一副耳红面赤,羞愧难当的模样,反倒有一番天真可爱。

    观音又问:“金奇,你又是如何想的?”

    那名红衣童子便是金奇,他与金灵长得很相似,一样的唇红齿白,只一双大眼睛闪闪烁烁,更添几分机灵狡黠。

    金奇知道他那同胞手足是块顽木,见他回答不知,引得菩萨皱眉,便答道:“回禀菩萨,徒儿不该将那妖怪拦在南海门外,应该、应该……”

    “应该如何?”两个童子像年画娃娃般,着实可爱,连菩萨也禁不住逗趣道。

    金奇朗声答道:“应该本着慈悲之心,普渡一切有情众生!”

    他心想这回答放哪儿会错呀,于是充满信心。

    殿内众生皆笑起来,观音座下的普贤菩萨指着这小童子忍不住笑道:“好一个滑不溜秋的小兽!”

    观音大士也笑着摇摇头,“你们两个顽兽,在这法华灵洞也参了两千年了,休说缘觉声闻了,连人情变通也懵懵懂懂,快找你们的师傅去吧!”

    声闭,座下身紫金色的文殊菩萨应声上前,将两童子领到身前,对他们教导道:

    “那妖怪是洞中修炼千年的蛇妖,它的凡人丈夫是妙手回春的大夫,因救过蛇妖的性命而结缘,关键是他们的儿子乃是雨师星君下凡,是来了结那地方三十年来的旱灾的!”

    “啊!”、“啊,这!”金奇、金灵这才知道闯下大祸,不住向观音菩萨磕头认错。

    “我们不该私自将那蛇妖拦在南海外,求菩萨赎罪!” 金奇连连叩首,两个童子额头均渗出都打得汗珠,手心也直冒汗。

    文殊菩萨心下一片透亮,观音大士对这两个小兽可喜欢的紧呢。

    这两只小兽乃是上古瑞兽麒麟的两个犄角所化。这麒麟本是普化天尊闻仲的坐骑,在人界立下不少战功,后随闻仲一起升天。因本体生性凶猛,争斗好事,才被观音大士降服,沉眠在梵音洞。千年诵经打磨下,这两个犄角却生出了慧根,化成两个稚气的小童子。

    因麒麟是瑞兽,主子嗣,与观音大士的送子观音分身倒也相通,就被留在法华灵洞跟随文殊菩萨修炼,取名“金麒”、“金麟”,平日做做洒扫。因这两个小兽生的着实天真烂漫,各位仙君佛祖都很是疼爱,就连观音大士也常唤其在旁服侍,跟着众位高僧在道场参禅。

    只可惜,这两只在漫长的天界岁月里,也只是开了慧根,不懂民间疾苦、爱恨情愁,也不知何年才能长出一颗菩提心,真正的位列灵山佛表之中。

    想到这里,文殊菩萨不禁叹了口气,他面朝观音大士,略微鞠躬道:“阿弥陀佛,两个顽徒闯下大祸,我罪责难逃。我会亲自去找雷公电母做法,好还百姓一场甘霖,至于雨师星君,就由我这两个不成器的徒儿,亲自送去凡间重新投胎!”

    “好,就依你所言罢。”观音菩萨右手执杨枝,左手托净瓶,略略颔首,便踏着莲花宝座离去了。不多时,众僧佛也皆散去。

    两个童子跟在文殊菩萨身后,踩着祥云返回师傅的五台山大孚灵鹫寺道场,金灵心中有愧,忍不住开口问道,“师傅,现在给那蛇妖灵芝仙丹,还来得及么?”

    文殊摇了摇头,“我已掐指算过,那凡人三天前已不治身亡,现在怕是早已入了轮回。那蛇妖为了救她丈夫,现在也散去仙力,躲在洞庭湖里修养。”

    天上一天,人间一年。虽两个童子只用了一炷香的工夫就禀明菩萨,然也追不上地下这世事变幻的速度。

    金奇快人快语道:“那我去地府要人!总得把雨师仙君生出来吧!”

    “你呀,闯下大祸还如此莽撞。我已算过,这蛇妖与那凡人的姻缘还未了结。因这世她法力尽散,她的族人为给她了却心愿,找到了凡人的转世,助这凡人做了地上的父母官,泽被后世,也算是你们阴差阳错造的福吧!”文殊菩萨望着这两个小徒弟,一脸慈爱。

    这天道轮回周而复始,无有穷尽,你这辈子的因造就了下辈子的果,现在的妻子可能是你前世的母亲,父亲的妻子可能是你前世的女儿,爱狗可能是你前世的丈夫……总而言之,这六道万物生生不息,今世再续未了之缘。

    佛曰,不可说。

    三日后,普陀山海印池。

    那一体同胞的兄弟金奇实在是太靠不住,得知自己并无大错后,便偷骑师傅的狮子去南极仙翁那里玩儿去了。

    这里不得不表一表南极仙翁。

    南极仙翁的道场受世间供奉颇多,又素来好客。他那儿经常有许多不常见的法器仙药、人间宝物,许多仙人童子都慕名前往。佛门向来主张清修,金奇如刚出壳的小鸡,对世界满是好奇,如何耐得住寂寞?三天两头得了空便往那儿跑。师傅手眼通天,哪里会不知,寻常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甚至偷偷留下自己的狮子坐骑,好让这孩子去玩的时候省些脚力。

    可在金灵心里,他是万万不能与那家伙一道的。

    自古以来,佛道两家分派而立,不同宗也不同源。道无是非,佛无分别心,我拜的是释迦摩尼佛,修的是小乘法,入的是大乘门,又怎能三心二意,背师欺祖?

    于是,金灵纠结着自己的小眉毛来海印池找他最信赖的玩伴,莲花小仙。

    海印池的莲花池与旁处是不同的。

    你乍看过去,不过是一方水塘,但其清澈透亮,其深不可测,却如大海能汇聚百川之水。佛之智海湛然,能印现宇宙万法,才得名“海印”。池里的莲花乃是观音从凡间带上来的唯一一样俗物——因其莲花、莲藕、莲叶皆能入药食用,因此积下了许多善果。千万年间,这池莲花都香远益清,卷舒开合,自在天真。

    “阿莲,阿莲……”

    金灵小声的呼唤着,不多时,一缕青烟袅袅从最娇嫩的花蕊中飘散出来。

    只听得一串银玲般的笑声,那青烟缓缓的凝结成一个小姑娘的模样,虚虚散散的落在空中,看不太真切她的眉眼。

    她便是南海观音大士的侍者莲芝,本来菩萨并未赐名,这名字还是路过的尊者选的,大家都叫着便就习惯了。不过金灵还是愿意唤她“阿莲”。

    “小灵儿,你来啦!”那缕青烟欢喜地如同银蛇般缠绕在金灵身上,细密的,亲切的:“你怎么才来呀,可有一阵儿没来看我了!”

    “我前几日犯了错,在师傅那儿抄法华经呢,刚抄完就来见你了!”

    “我听说啦,说你们弄错了人家的因果轮回,被师傅好生骂了一顿呢。”

    那青烟飘飘柔柔的,话尾带着少女的娇俏,“那现在事情了结了么?我听路过的僧人说菩萨已经去请了雷公电母来补救旱灾了。”

    看自己的小伙伴如此关切,金灵依旧是愁眉不展,“雨已经下好了,可是雨师仙君的灵魄还没有地方投胎,我问了几个地仙,谁知他们都推推拖拖。”

    “雨师仙君脾气出了名的暴烈,连雷公电母也比他好些,寻常的小仙哪敢接这烫手山芋,万一没让他在凡间顺心,回头还能吃得了好果子?”阿莲点了点头,对这些可怜的小地仙表示理解。

    “谁说不是!”那斗姆元君每逢几日都派人来问,可金灵平日参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里能想出什么投胎的好去处。

    “话说回来,这也不是你一人的错呀,金奇这家伙呢?平日里耍机灵,关键时刻怎么没人影了?”

    “金奇去找南极仙翁了,我原先还道他是去求人去,没想到一连几日都没回来,我这厢实在是等不下去了!”金灵跺了跺脚,每回关键时刻这好兄弟都不忘捅他两刀,真是患难见真情!

    “这不着调的东西,你先别急,容我想想。”阿莲摇曳着缥缈的身姿,脚下的波纹慢慢在莲池荡漾开来。

    “有了,我有主意了!”阿莲突然叫道。

    “快说,快说!”金灵就知道她有主意。

    “你呀,把雨师仙君的灵魄送到洞庭湖去。观音大士曾经在洞庭湖布过法坛,润泽了八百里通江湖泊,才有了今天的鱼米之乡。洞庭湖水母螺娘欠我们菩萨好大一份恩情呢!”

    阿莲得意地在空中为自己拍了拍手,“对,就是这样,这样真正好极了。”

    她飘到金灵身边,软言细语道:“那洞庭湖虽无千金之家,亦无饥馑之患,民风淳朴,政治太平,虽不敢保他大富大贵,但衣食无忧总是不怕的。更何况,有螺娘在暗中保护,那些妖魔邪祟又岂敢来占便宜?”

    一席话说的金灵浑身通畅,还有什么比报恩更值得托付呢?螺娘掌管洞庭水域,自然比那些小地仙更有法力。

    “对,是个好主意,但……我,这不是观音菩萨的旨意呢……”想到要假传口谕,金灵就心神不定,他自化出人形就没破过这个戒。

    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

    “我的好灵儿,你呀,太老实可欺了。”

    难怪金奇跑的没影,这要是换了他的同胞兄弟,早就大言不惭的将这任务施施然的布置下去,说不定还要人家磕头谢恩呢!

    “这样吧,我给你一瓣莲花,你拿着去见人家,她也不会疑你。”莲花是佛家慈悲的象征,每一瓣都有寓意,每一圈都是八的倍数。阿莲从身上摘下了一片花瓣。“这片花瓣叫‘慈’,是菩萨最看重的。”

    “这、这样珍贵,倘若不见了,菩萨会不会责罚你?”金灵感动的不知说什么才好,眼圈红红的。望着阿莲澄澈的双眸,只觉为她赴汤蹈火也值得。

    “你这呆子,菩萨平日里哪来的空查?再说我这莲花瓣又不是不长了,你尽管拿去,不过你可记着,欠我一份恩情要还呐!”阿莲掩嘴笑着。

    “是是是!我欠阿莲的我记着呢!”金灵长长舒了一口气,“这下可太好了,那蛇妖也在洞庭湖修养,要是有缘分,还能让他们见一见,全了未尽的母子之情。”

    “我给你吹首曲子吧。”心头的大事放下,人马上就开朗起来,金灵拿出袖里的竹笛,吹奏起自己的拿手曲子。

    清风拂过,莲花随风摆动,亭亭玉立,仿若跟着乐曲舞蹈。

    阿莲望着她唯一的玩伴,轻轻浅浅的和着。

    金灵从不因为她没有人形而疏离她,也不像那些得道高僧一样眼中无她。

    “金灵,你下凡去,带点好玩的给我吧。清心咒我也听得烦了,你去凡间学点不一样的曲子吧。”

    阿莲忧伤又希冀地望着他,然而她始终不能跟着他,踏遍海角天涯,只这一方池塘,让她寸步不离的待着。

    洞庭湖云梦乡水帘洞。

    “敖广,你竟敢背信弃义,我定要闹的你们东海不死不休!”

    螺娘狰狞着面容,狠狠的掀翻了桌子。地面上九盏金花杯、水晶琉璃灯尽数摔碎在地,一片狼藉,一众奴仆战战兢兢地跪倒在地。

    旁人大气也不敢出,直到螺娘身边最得力的鲤鱼精打断了怒火,推了水帘进来。她伏了身子,小声道:“水母娘娘,观音菩萨差了一个小童子来,请您快些出来接旨!”

    “这等小事,菩萨传个口谕就行了。菩萨是我们洞庭湖的恩人,我等定不遗余力办成这事,请童子放心!”

    螺娘温柔和善的回复金灵,身后的一众小仙也跟着回道。

    金灵初来洞庭湖,见湖水沉寂,还道螺母不在家中呢。见她慎重地接过灵魄和莲花瓣,又一口答应,这才把心放下来。

    “童子是第一回来洞庭吧?”螺娘像是一位端庄又亲切的母亲般,对金灵说道,“我们现在正值春天这个好时节,万物复苏,我差人带您去周围转转。我们的茶叶也好摘了,回头您带回去尝尝,嫩得很。”

    金灵对螺娘很有好感,他平素见的女子不多,螺娘又是这般大方和娴静,他很是高兴。

    “如此,就谢过娘娘。”

    若是金奇在这里,少不得还得说一句“待我回到天界,一定将你们的好客禀明菩萨。”可是对于金灵来说,撒谎撒到这儿,已是毕生所能,他实在是想拔腿走人了。

    但他想起阿莲的嘱托,想起她殷切的眼神,他只能硬着头皮再在人家的地界上,寻一些有趣的玩意儿。

    两人化成凡人的模样,在集市上随意走着。

    “童子,您仔细脚下的路,这边请。”

    鲤鱼精笑着给金灵开路,心想这童子怕是第一次下凡,瞧瞧这眼睛也是不够用了。

    金灵不知他自己这左顾右瞧的样子,实在像极了进城的乡下土包子。

    洞庭湖旁尽是富足的乡县,人烟稠密,街旁的民居店铺鳞次栉比。特别是城门旁的果子交易与纸画买卖,十分兴隆。小贩的叫嚷声,姑娘的笑声,茶楼里的说书声,大娘的讨价还价声……声声入耳。

    金灵东瞅西瞅,只觉得手眼均不够用,鲤鱼精忙不迭的介绍:这是麻饮细粉、素签沙糖、冰雪冷元子、水晶角儿、生淹水木瓜;那是卖卦、算命、写信、剃剪、纸画。

    “呀,这儿还有菩萨的画像!”金灵指着书画摊的一副画惊喜的叫起来。那是一副白衣观音像,画工极好,菩萨慈悲的神情跃然纸上。

    “这里的百姓都信奉观音大士,大家都说是得菩萨保佑才有了今天的盛世。”鲤鱼精在一旁小心的陪着。

    “师傅说,虽有天道庇护,但是人只有自食其力,才能丰衣足食,决不能一味地靠老天爷赏赐。”这话是文殊菩萨的原话,本义是让两个爱徒不要自恃天分,就荒废礼佛。

    “是这个理,我们娘娘也经常这么说。我们洞庭侥幸得菩萨庇佑,但这百年来的风调雨顺,鱼虾富足却都是我们自己经营出来,也不全是白捡的。”

    鲤鱼精对这个道理很是赞同,他一条鲤鱼做到娘娘身边的心腹,也离不开自己的奋斗哩!

    金灵在书画摊子收了几幅画,嘴里嘟囔着:

    “怎么没看见师傅的画像?”

    “童子,什么没合您的意么?”

    “没、没什么。”金灵连连摆手,装作端详那副观音像,“不经意”的问道,“这里不供奉文殊菩萨的画像么?”

    鲤鱼精楞了一下,旁边的小贩终于找到了开口的机会。

    “文殊菩萨像呀,每到学子大考的时候经常卖断货。前阵子春闱的时候,小公子您可不知,那画像呀,卖到10两一幅还供不应求呢!”小贩见那童子举止可爱,像是年画娃娃下凡,还道是哪家的小公子。

    “嗯。”金灵不知道这个春闱是什么,也不知道10两是多少数目,但还是煞有介事的点点头。总之,有人抢,有人信,也不辜负师傅一片慈悲之心了——就是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也有画像。

    金灵不仅拿了几幅画,用梅红匣儿装了冰糖葫芦、荔枝膏和蜜饯,还在剪纸手艺人那里剪了几个小像,一个手持金刚宝剑和青莲花的——他师傅;一个身上挂着佛珠的小娃娃——他自己。到了他的好朋友阿莲——她可没有具象,只有一缕青烟。

    “再来一个女娃娃,但是给她头上加一朵莲花!”

    “好勒!”

    金灵左捧右拿觉得丰盛极了,直道人间是个好地方,引得鲤鱼精和旁的路人发笑。

    凡间景色一晃而过,对于天神天佛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花团锦簇下,显得一派和气。拐过小巷子后,他已经准备打道回府,突然脚边咕噜噜滚过一个东西来,嗝着自己的脚。

    一个扁塌塌的、脏兮兮的小馒头。

    “你赔我馒头!你赔我馒头!”一个穿着褴褛的小男孩凭空出现,不知从哪个角落窜出来。

    “我、我不是故意的。”金灵第一次被人间的孩子撞了个满怀,紧张的不知道说什么做什么好,两只手上都提着些货物,像个张开翅膀的老母鸡一般。

    还是在旁的鲤鱼精一把拉开男孩子,给金灵拍了拍衣服,说:“不过是一个馒头,能有多少钱,赔你就是了。”

    说罢,就去腰间解钱袋子。

    男孩盯着刺绣精美,鼓鼓囊囊的袋子,眼睛一转。突然他瘫倒在地,“天杀的,什么世道啊,从我个讨饭的娃娃手里面抢东西,没天理啊!”

    哎,这人怎么这样的?金灵看着倒在地上嚎啕的男孩傻了眼。

    鲤鱼精马上上前一步把男孩提溜起来,先声夺人道,“哭什么哭,惊扰到我们小公子,你担待得起么?”

    本来就是讹钱的,还这样理直气壮的,这世道!

    他摸出一颗银锭子,向地上扔去。“二两银子买你一筐馒头也够,拿着吧。”

    金灵觉得他有点粗暴,非常的不好意思,于是腾出一只手,想把小男孩从地上拉起来。

    小男孩倏忽抬头与金灵对视了一眼,那双黑黝黝的眼珠里面闪烁着他看不懂的光芒。他伸手过来,轻轻的握住了金灵的指尖部分,像是一条蛇一般,一点点向上用力绕住了金灵的手腕。

    然后,金灵听见了一声极轻的口哨——这哨声仿佛是夏日蜻蜓点了一下水面那样迅疾和无声。

    哗——这个小巷子仿佛一瞬间涨潮了似的,从四面八方涌进很多孩子。他们叫嚷着,推搡着,拥挤在金灵周围。

    “小公子——”鲤鱼精眼见着两人被冲散,着急的不住叫喊。这些地痞无赖团团围住之下,偏偏不好施展法术,只祈祷别冲撞了贵人才好。

    金灵看着小男孩消失在人群中,心里有点隐隐不对——他身上仿佛被人摸过一遍。

    果不其然他又听到了一声极轻的口哨,紧接着人群又像潮水般褪去。一时间小巷子静的连一根针掉到地上也听得见,只留下被洗劫后的两人面面相觑。

    “童、童子,您没事吧”

    鲤鱼精连忙凑到金灵身边,拍拍他身上的灰。仅仅一会儿工夫,这件锦绣华服已经“解体”,原本上面镶了99颗洞庭湖老蚌珍珠,现在是所剩无几。

    金灵已然像一只呆掉的母鸡一般,他被众人推搡的最狠。只听着自己木木的回答道:“没事,不要紧的。”

    两人简单的收拾一番,将地上残存的货物拾起。

    “这帮刁民太可恶了!”鲤鱼精恨恨道,“您瞧这画,都皱了,要不我再去买一幅吧。”

    这些纸质的礼品最不禁揉搓,在“冲锋陷阵”下已经不复原来的光彩和精致。

    “都是身外之物,不用在意那么多。”金灵叹了口气,感觉自己见识了大场面一般,“只是,我原以为人间都是花团锦簇。”

    “童子,现下光景已经比过去好多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是历朝历代都有的事。现在得菩萨庇佑,我们洞庭湖是百十里地的鱼米之乡,日子已经好过多了。”

    “阿弥陀佛。”

    金灵也不知说什么好,有阳光的地方就有阴影,穷人也是无处不在的。他自己也只好多多诵经,求佛庇佑这些可怜又可恨的百姓。

    他下意识地想去摩挲自己片刻不离身的持珠,突然间像是被人抽去了浑身所有力气一般,全身无力。

    袖间空空如也!

    一切发生得这样突然和意外,金灵脸色惨白,动也不动地站在那儿,只觉得脊梁上流下一股股冷汗。

    “童子,您怎么了,哪里受伤了?还是——丢了东西?”鲤鱼精被这位贵客的神色吓得不轻,赶忙关切的询问。

    千万不能被任何人发现!

    金灵心底只滑过这一个念头。

    金灵在袖中紧紧地攥着拳头,努力想象自己是好兄弟金奇,将声线维持的平稳:“无事,只是时候不早,我需返回南海。”

    “是是,时候确实不早了,仙童大人,我们招待不周,还望您大人大量,千万不要和我们小妖计较。”鲤鱼精隐隐知道定是发生了什么变故,但自己人微言轻也不好多问,心里默念千万不要得罪这个贵客才好。

    金灵哪还有心思寒暄,稍一作揖便腾云驾雾而去。

    此时,昆仑无人之境仙雾缭绕,山顶之上几株桃花却开的极好。

    南极仙翁与太白金星一如往常地对弈千年棋局,身旁两名白鹤童子轻轻扇着风,煮着茶。

    “你这老翁是不是又耍赖皮?我执白子刚刚明明占上风,怎么又要被你吃去一大片?”

    在这天上的数千年着实无聊, 哪怕是位高如太白金星,也经常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打发这漫长的时光。

    比起到处巡查,作为天帝的信使的太白金星,南极仙翁就显得安逸的多,他手执黑子,不紧不慢的说道:“胜负乃兵家常事,几千年前凡间发生的阪泉之战,黄帝炎帝纷纷率领飞禽走兽,两方看似实力相当,甚至炎帝屡屡陷黄帝于不利之地,但是黄帝在与其作战之时,只斗智不斗勇,摆出战法布阵,最终活捉了炎帝。可见,天下大事如我们手中的棋盘,福祸难料。”

    “好你这老翁,你我对弈已有万年,在这万年中,终究是你赢的多,我赢的少。万年前你我对赌,我赌炎帝赢,你赌黄帝赢,那一局你赢了。千年前武王伐纣,你力排众议收下商纣王重臣闻仲,而我万万没有料到,他的坐骑竟然就是当时黄帝麾下的瑞兽麒麟,要说夜观星象,我太白可不是你的对手。”

    “哎,过奖了,麒麟主杀伐,若没有天帝的同意。我也万万不敢谏言,谁料这牲畜竟与佛祖有缘,也就至此超脱于六界了,正所谓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一入佛门,修行之路其修远兮。麒麟之罪孽,还远远没有结束。”南极仙翁意味深长地看向对方。

    “哦?我听闻前几日文殊菩萨的那两个小徒犯下重罪,扰乱因果轮回,可是菩萨也是重重落下,轻轻揭过,这要是让天庭来判,那是要抽仙骨历天雷的。”太白金星鹤发童颜,轻轻捻着胡须说道:“还是……莫非你已经窥破先机?”

    “天机不可泄露,但命途之轮此时此刻怕已经转动起来了,太白老儿,你可愿意再与我赌上一局?”

    “什么?你弄丢了持珠?”

    金奇激动地差点跳起来:“那可是师傅在我们出生之时就赐给我们的,且不说是独一无二的法器,而且我们每天念经日日都要用到,这一丢岂不人尽皆知!”

    “我岂能不知,”金灵这边火上眉毛,急的一颗心在油中炙烤:“我也是为了能够摆平雨师星君的事情才下凡的!”

    如果被菩萨发现自己弄丢持珠,盘问之下难免要泄露自己私下凡间,误传旨意的烂摊子,到时候甚至要把阿莲一并牵连,那时可如何收场?

    “唉,千金难买早知道,”金奇捶胸顿足,他知道这事儿也不能全怪自己的好兄弟,“我们快想想办法,先瞒住师傅和师兄他们吧。”

    “能有什么好主意,别说装病,我可学不像……”一个谎言得用另一个谎言来圆,金灵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我想想,别急别急。持珠对于凡人来说不是一般的法器,要是突降人世,一定会使命盘发生转折,我们循着这个思路走,说不定能让它失而复得。”金奇略一沉思,又补充道:“这几天你就以犯下大错,闭门思过为由,不去座前念经诵佛,你看如何?”

    金灵当然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只好点头同意:“那也只能这样办了,我趁这几日下凡间找寻持珠踪迹,你可务必将口风把严实!”

    “我,你有什么可不放心的,这几日我自会去找司命星君,他掌管凡人命运,由他来查,咱们也能事半功倍!”

    金灵步履匆匆地走过莲花池旁,阿莲一如往常地从莲花中央轻轻飘散出来,化成女童的样子,笑眯眯地拦住了金灵。

    “怎么,几日不见竟不认识我了?”

    她故作恼怒,用手虚虚的点着金灵的脑门。

    金灵虚心地回答:“我,我自然认得你,只是刚办完公务……”

    “哈哈,你呀,”看着小伙伴羞怯脸红的样子,阿莲打算直奔主题:“不是说要给我带礼物的,礼物呢,莫不是忘了?”

    “没有,我没有,只是中途发生了意外……”他的声音低了下来,“我原本想送你一个小像,但是……”

    阿莲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什么意外,严不严重?”

    “也没什么……”

    “还不快说,跟我你还瞒着做什么!”

    “我,我弄丢了持珠……”

    “什么?”

    金灵在熟悉的一声惊叫中淡定地站着,阿莲这个反应和金奇一模一样,早在他的预料之中了。

    在阿莲的盘问下,金灵很快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

    “所以金奇要去找司命星君?这倒是直截了当,只怕司命星君讳莫如深,不肯将凡人命运告知给他。”

    毕竟凡人命运也是环环相扣,如果随意知晓更改,那岂不乱套。

    “所以我要尽快下凡,我想凡人脚力,应该走不远,生活的地方也就那几千里,我好好探寻,总会有些蛛丝马迹。”

    “你说的对,拿了持珠的人,不是大富大贵,就是黄袍加身,只是你一个人的力量总是有限的,”阿莲心中感叹时机来的如此巧妙,面上却不显,“让我附身在莲花瓣上,跟着你下凡,多一个人不就多一份力量?”

    “不可不可,你平素得菩萨看重,怎么能随意陪我下凡,要是被知道了,连你也要一并治罪,上次你给我的花瓣,我也没有还给你,这次,你不能再跟我一起承担风险了!”

    金灵说什么也不肯同意,他不能因一人之过,连累大家。

    阿莲腾起身体,萦绕在金灵身边,一句句言语如同青烟一般钻进金灵的耳朵里:“有什么不可的,你的事就是我的事,难道要我眼睁睁的看着你投入火坑不成?”

    阿莲轻轻地在金灵耳边吐气:“更何况,我的花瓣还遗失在凡间,若是不能寻回,一样麻烦,你我同去找寻,也好有个照应。”

    金灵带着阿莲驾云来到洞庭湖云梦乡。

    “怎么会这样?”金灵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八百里水泽之乡洞庭湖,竟然在短短三日之内,缩小了一半的面积。原来水草风貌的地方,现在牛马走过,水也不过只没过它们的蹄子。湖的边缘尽是龟裂的大地,仿佛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脸上刻满了皱纹。

    “这究竟是,是发生了什么?”阿莲无法离开花瓣,只能从金灵的领口探出脑袋,她吃惊地望着眼前的景象,那竟是她来人间见到的第一幅画卷。

    “我们得找一下螺母。”金灵将一条扑腾于大地的鱼儿放入水坑里,严肃地说:“螺母乃掌管洞庭的地仙,八百里洞庭现在哀鸿遍野,她难辞其咎。”

    阿莲很想说,找持珠事大,但是以金灵的性格,她还是乖巧的点了点头。

    三年大旱,百姓叫苦不迭,原先繁华的小镇现在随着百姓逃荒而去已经渐渐凋敝。没有水源,庄家寸土不生,平原最大的米库的衰竭,使得许多百姓只能吃野草啃树皮,一时间饿殍遍野。

    “洞庭枯竭,各位爱卿有何高见?”显隆皇帝年事已高,但是仍旧强作精神,谁也不能想到这位垂垂老矣的皇帝,曾经叱咤沙场,杀伐决断。而今朝堂上波诡云谲,他却倍感力不从心。

    “陛下,洞庭大旱来的实在蹊跷,当初太史监夜观星象,发现太白经天,久久未落,我们设置布雨坛祈雨做法,开仓施粮都不起作用,反而屡屡见到日蚀,各地百姓不安,官员惶恐,如此将民心尽失啊。”

    魏太师乃当朝元老,位高权重,他一开口,一众官员都在下面附和。

    皇帝眯着眼看着太师,他想起一词:臣强君弱。这些年来,他子嗣单薄,唯一一个儿子,他的母亲便是魏太师的妹妹。这几年,太师门客众多,虽无兵权,可军营朝堂,哪一个地方没有他的耳目。皇帝已经老了,如同一只抱病的老雄狮——他再也不能恢复昔时之盛。

    身旁的太监轻咳了两声,朝堂渐渐安静下来。他盯着魏太师,开口道:

    “太师,有何高见?”

    “陛下,太子旦自降生以来,紫微星占位,天象大瑞。自其成人以来,忠孝节义,品德贵重,北平叛乱,南修水库,亦显治政之才。洞庭时值大旱,泰山开坛求雨迫在眉睫,微臣斗胆献言,不如让太子旦主持求雨大典,以其紫薇星运势压制太白经天的乱象,以泽天下。”

    说完,魏太师深深地把头低下来,尽显谦逊。

    开坛求雨原是每年春季的惯例,以求天下风调雨顺。按照祖制,须由皇帝亲自主持,每年显隆皇帝即使拖着病体,也不辞辛苦前去祈福。朝堂一时噤声,谁也不敢多言。

    随后,站在太师之后的太常卿站出来,恭恭敬敬地谏言道:“陛下,眼下洞庭大旱三年,民不聊生,太师所言可以一试,如果能求得甘霖,亦是百姓之福。”此言闭,又有许多朝臣站出来复议。

    皇帝撑起身体来,看着朝堂的势力分布,虽然深知太子与前朝联系甚密,魏太师一定出力不少,但如今一看,三品以上的大员几乎都划为了太子阵营,这着实让人心惊肉跳。

    他打量许久,将视线放在了站在角落的尚书右丞上——那是新晋的金科状元,殿前的时候是他钦点的状元。这位少年年仅二十,便能在殿前对答如流,这才过了三年,便已能在官场上杀出血路,官拜四品。他笔直的站着,乌黑的头发上压着官帽,眼神清冽,周身都散发着英锐之气。

    这多像年轻时候的我。皇帝在内心暗暗地感慨着。

    察觉到皇帝的视线,这位年轻的尚书右丞十分乖觉地站出来回话,“陛下,太子日夜忧勤,实为我朝之大幸。但是泰山求雨,滋事体大,既关民生福祉,又关皇家体面,实在难以易人。洞庭乃国家米仓,牵连甚广,微臣倒觉得,在求雨之前,由太子亲临洞庭,勘测地况,视察百姓,以缓解当地的灾情,亦能收复民心。”

    听闻此言,魏太师缓缓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显然皇帝对于这位目不假视的年轻人十分欣赏,“朕记得,你就是洞庭出来的。”

    “是,微臣是洞庭湖安乡人,三年前开科取士,承泽皇恩。”

    “好,好,既然是你的故乡,就由你跟着旦儿一起去洞庭治理旱情,待你们治理有效再返朝。”

    魏太师还欲进言,身旁的太监已经高喊退朝。

    下了朝的殿前依旧热闹,大臣们三两作伴,跟在形只影单的尚书右丞后面,小声议论着。这位年轻人面无表情地大步走着,很快就与人群拉开了距离。魏太师在人群最后,并不对这个小角色太在意。他与随从拐进了前往东宫的小路。

    “舅舅,我可不想去洞庭,”太子旦一脸焦急,这摆明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旱灾如果这么轻易解决,又何苦空耗三年之久。

    “下个月就到了开坛求雨的时候,舅舅,我们筹谋了这么久,怎么能在关键的时候功亏一篑!”

    “太史监那里怎么说?”魏太师呷了一口茶,缓缓地问道。

    “下月初九,有雨的把握有九成!”

    “还是没有十成十呀……”太师叹了口气。

    求雨的机会当然很好,如果这次是太子求得大雨,那便是天命所归——皇家最看重这个不是么?如果不是有极大的把握,他又怎么会冒着犯上的风险,提前为太子请命。

    “舅舅,九成也不少了!如果让我去洞庭,一来求雨之功不能独占,二来父皇在殿前的话分明是对我生疑,若我在洞庭没有做出功绩,难道还要我在那穷乡僻壤待上几年不成?”

    太子旦对于自己的老父亲十分忌惮,一只没有牙齿的雄狮方能让人胆颤,更何况他那捉摸不透的父皇。

    “你的那位父皇,我也有些看不懂了,”太师悠悠地叹了口气。

    先帝多子,彼时的李显不过是一个略有聪明但并不显著的皇子,是他,魏儒征,用家族的势力,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他顶开了通往至尊的道路。

    他回想起曾与李显在战场上并肩作战,在那阴霾的连光都照不进来的日子忍饥挨饿。三十多年腥风血雨,他推着他前进,甚至把最爱的妹妹嫁给了他,可是现在,他却有点看不懂他了。

    太子旦看到自己的舅舅又在神游,低唤了两声。

    太师缓缓拉回思绪,他望着眼前的这个刚刚而立的年轻人。

    在外貌上,他很像他的父亲,但是在其他……他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头,“旦儿,你的性子该收收了,你父皇在你这么大时,脸上的表情已经叫人难以揣摩,而你却把什么都写在自己脸上。”

    “你去洞庭也好,泰山求雨一事我自有打算。”

    “舅舅,可……”太子旦还欲分辨,但是太师警告的眼神已经望过来,他只得乖顺地低下头。

    待太师走后,太子丹的眼神才变得放肆和可怕起来。他拿过太师用过的茶杯,狠狠地摔在地上。“两个老东西。”他呸的朝地上唾了一声,才叫下人过来将它们收拾干净。

    离开东宫有一条长长的宫道,两面高耸的红墙对立,仿佛人们穷尽一生都无法爬上去。太师在前面慢慢地走着,后面跟着他几十年的忠仆。

    “老罗,我记得这里好像以前载着一颗梨树呀?”太师用手点点墙。

    忠仆将腰直起些,眯着眼睛仔细辨认,他笑着回答说,“就是这儿,就是这儿。当年您一定要从这里翻过去,小姐与老奴阻拦不成,您就从这面墙直接摔到了后头!”

    太师摩挲着红墙,眼神仿佛在一瞬间变得年轻和鲜活。那时的他还是家族里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公子,与妹妹两人在皇宫内追逐打闹,妹妹的粉纱裙拖曳过地面,像是一只春天的蝴蝶,好看极了。

    “妹妹,你看这里,有一支梨花!”

    “是啊,好美啊。”他的妹妹最是多愁善感,“可惜,再美也不过是在宫墙里孤芳自赏,独自凋零。”

    “好妹妹,花儿哪有不枯萎的,那——”他轻轻一跳,越上墙头,“我们把它折下插瓶里赏,省得它孤芳自赏,垂影自怜!”

    “哥,你干什么,快下来!”

    “公子,公子快下来,这里太高了。”彼时的老罗还不老,他赶忙伸出手来接着他最疼爱的小主子。

    “梨花一枝春带雨,前面一句是什么来着?”他倒好,在妹妹和老罗的惊叫中,不疾不徐地跨坐在墙头,吟着诗的模样像极了那些油头粉面的穷酸诗人。

    “我想,应该是玉容寂寞泪阑干。”一声清朗的声音传来,他蓦地看去,梨花纷飞中,那人好像穿着亮绸面的淡绿色长袍,腰间系着一条白玉腰带。

    “十一皇子在此,还不速速见礼!”那人身旁的侍从赶紧提醒道。

    十一皇子,谁,哪一家的势力?他被暖和的春风吹得晕晕乎乎,想赶紧下来见礼,却在起身时不稳。

    “啊——”嘭的一声,从红墙上摔下,扬起一片尘土。

    “噗嗤。”他听到眼前的男子轻笑,他从地上灰头土脸地仰起头来,才看清那位皇子的脸。高耸的鼻梁,黑黝黝的眼睛,薄薄的嘴唇笑起来像月牙一样——那就是十一皇子李显,已故元妃娘娘的孩子。

    李显伸手将这个冒失的客人拉起来,好心的问上一句:“你摔得不轻吧?”

    还不是被你吓得?

    他结结巴巴地说:“还、还行。”

    李显礼貌地笑着建议:“从这里到墙的后头,要走好远,我再送你出去吧”“哦,也好也好——啊——”

    他原以为是坐轿子,没成想是像拎小鸡似的一起飞过了红墙。果不其然,越过红墙的一刹那,他又听到妹妹和老罗的惊叫。

    往昔的记忆如同这斑驳的红墙一般有些模糊不清。他、妹妹、还有李显,就是在那一幕令人心醉的梨花中相识,因此他老是觉得这里有一股淡淡的花香。

    “这树载的好好的,怎么又没有了?”

    “许是触了霉头,梨花、离花,皇上这几年痴迷仙道,请过几个法师看过风水。”老罗不确定地回答道。

    “唔,走吧。”

    三十多年了。

    李显成了皇帝,我成了太师,可妹妹却永远沉睡在冰冷的棺木中。

    太师收回记忆,将手背在身后,缓缓地离开了。

    他的身后是一重又一重的宫门,那里再没有梨花的香气。

    穿过狼藉的云梦乡水晶宫,那时的宫人都不知去处。金灵在湖底的深处才找到了奄奄一息的螺母。她的脸上已经有许多细小的开裂,一条鱼尾藏在裙下——甚至已经难以维持人型。

    “螺母!”金灵赶紧扶起她,为她输送灵力。

    “金灵,她的伤太重了。”阿莲轻轻向他摇摇头。

    “怎么会这样?到底发生了什么?”金灵不肯放弃,在他持之以恒的救治下,螺母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费力地辨认着眼前的人,沙哑着说,“童子,是您。”

    “是我,你挺住!”

    螺母笑了笑,她快没有力气了:“童子,答应我,将这个孩子交给东海敖广,那是他的骨肉。”

    金灵这才注意到螺母的身旁有一个大大的扁扁的蚌,从蚌缝里面可以看到一丝亮的光。

    “螺母,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挺住!我带你回南海,一定有办法的!”金灵有点语无伦次,他无法想象三日前还活蹦乱跳的人现在躺在他怀里等待死亡。

    螺母的眼神开始涣散,紧紧抓住金灵的手也渐渐松开,她的眼神中有一丝怨恨,又有不甘,“答应我……”。

    带着这些复杂的情绪,她永远地垂下了头。

    “金灵,快走,这地方要沉下去了!”阿莲看着摇摇欲坠的宫殿,大声催促。

    金灵不敢停留,他捧起蚌,化作一道金光,迅速升至湖面。

    “螺母乃一宫之主,她死了,宫殿也就塌了。”阿莲与金灵在岸上,看着日渐干枯的洞庭湖不甚唏嘘。

    “怎么会这样……她一死,洞庭之患岂不无解?”金灵只觉得陷入一个巨大的漩涡。

    “或许,比这还要复杂,你刚刚进水晶宫,是否看见泉眼?”

    “没有,我没有注意。”

    金灵有些不确定,刚刚急着找人救人,慌乱之中并未留神。

    “那就对了,泉眼乃是江河湖海得以生生不息的宝物,千年前菩萨为了造福百姓,特赐一弯泉眼给洞庭,是以洞庭能在这几百年间风调雨顺。方才我以神力探测,却找不到泉眼的踪迹。我怀疑,螺母丢失了泉眼。”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