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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路言舟哭了。

    这情况完全在林佳桐的认知之外,除了剧本里的哭戏,她从没见过路言舟哭。

    她是个很爱用眼泪解决问题的人,却不怎么会应对别人的眼泪。

    心慌,意乱,茫然无措。

    她本能地想要拥抱路言舟,却在靠近他的那一刻犯起了怯。

    手指触碰到他颤抖的身体,一寸一寸,越过肩膀,贴合在他的脊背。

    路言舟太高了,林佳桐要努力踮起脚,才能拥抱一个完整的他。

    滚烫的鼻息落到脖颈上,林佳桐呼吸一窒,肢体突然就僵住了。

    太近了.......

    近到让她觉得路言舟从没离开过自己,他们就该是如此的亲密,连空气都很拥挤。

    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像是病了一样,有种要跃出胸膛的趋势。

    林佳桐有点站不住了,路言舟的头慢慢靠在了她的肩膀上,她重心不稳,只能倚着门硬撑。

    她觉得,自己不单单是承受了一个人的重量,还捧住了一颗欲碎的心。

    路言舟毫不设防,甘愿暴露出脆弱的一面。

    这让她感到受宠若惊。

    “路言舟,我们坐下好吗,”林佳桐用了和小孩子说话的语气,“我快站不住了。”

    一下一下,蜻蜓点水般的触碰。

    她知道那是路言舟在点头,下巴轻轻磕着自己的肩膀,痒痒的。

    后背延着门板,缓缓滑下,坐到地上。

    林佳桐发觉这样有些奇怪,路言舟半跪着,把她搂得很紧,好像把她禁锢在了怀里。

    她后面是门,前面是人,一动也动不了,反倒成了被动的那一个。

    不对啊......是谁安慰谁啊......

    为什么路言舟才更像主导者?

    这样下去,自己真的要窒息了......

    “你抱得太紧了,”林佳桐小心推了推路言舟。

    “嗯。”

    带着哭腔的一声,似乎在不满,想要耍赖。

    “起来一点,好不好?”林佳桐觉得自己可以去面试幼师了。

    安静了一会儿。

    路言舟小声道:“好。”

    他抬起了头,与林佳桐对视上。

    视线相撞的瞬间,林佳桐的心猛地一颤。

    她根本就难以招架。

    路言舟的眼角泛着淡淡的粉色,瞳孔下方的红血丝格外明显,眼底蓄满了泪。

    他的睫毛微微扇动,泪水就顺着眼睑留下。

    一滴,一滴,分明的泪珠,浸湿了他干裂燥红的唇。

    因为肤色很白,所以哭起来,连鼻尖也是透红的,每一处,都在叫嚣着他的痛。

    林佳桐甚至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泪水在那双眼眸中闪烁,隔着幽黑的瞳孔,深潭一般。

    她很害怕,怕自己被吸入那汪潭水,会永远深陷其中。

    “路言舟......”她呼唤他的名字,却没了后话。

    就只是,想要叫叫他。

    路言舟没有应答,还是一声不响地流着泪,除了眼泪,找不出任何哭泣的证据。

    忽然,他笑了,笑容苦涩,有种自嘲的感觉。

    “为什么......这么像......”

    他的手颤抖着抚上了林佳桐的脸,只一下,就像被灼烧了一样,收回了。

    “像?像什么......”林佳桐不明所以。

    路言舟摇了摇头:“不能说。”

    “为什么不能说?”

    “就是......不可以。”

    “不可以什么?”

    路言舟的眉头抽动着,皱出了愁闷的纹路。

    “不可以的,”他又笑起来,“你会难过。”

    林佳桐的心彻底脱离了掌控,她觉得心脏传来被啃食的疼痛。

    她是个喜欢临阵脱逃的人,每一次情绪的对撞,都只会用暴怒来宣泄,以此逃避问题的解决,没勇气探寻根本的症结。

    她很怕路言舟说出些自己不敢听的话,可是他没有。

    什么都不说,仅仅是因为——怕她难过。

    林佳桐越来越无法蒙蔽自己了。

    即便是会让她愧疚、沮丧或是慌张的事实,她也不能装作失明了。

    如果眼前的一切都是路言舟的表演,那他未免有着太过高超的演技。

    那么多奇怪的点组合在一起,沉寂的水面上漂浮出的一角,暗示着一个并不简单的秘密。

    林佳桐可以确信,路言舟一定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不论他的真心如何,至少,他有他的理由。

    “路言舟,我可能没你想的那么软弱。”

    真相对我来说,可能没那么不好承受。

    “可我不想......”路言舟停顿了几秒,“我不想你知道。”

    “你会不喜欢我的。”

    林佳桐被这句话重击,丧失了言语能力。

    “你讨厌我吧,林佳桐。”路言舟又枕到了她的肩膀上,不管不顾的,没了以往刻意保持的距离。

    “你还是讨厌我吧。”以陈述的口吻,而非疑问。

    林佳桐的头脑霎时间又空白一片。

    讨厌路言舟吗?

    她在心里反问自己,不幸地发觉,自己竟然给不出回答。

    过去的几年中,对路言舟的厌恶和不断否定,就是她抛在心底的锚,只有锚存在,她可怜的自尊心才可以停泊。

    她不能失去她的锚,否则她的情感就会流向不可控的地方。

    厌恶一个人,需要让自己的目光时刻停留在他身上。

    挑得出他每个细小的错,他的每一点缺憾都能如数家珍。

    厌恶他,但又在意他,自相矛盾,却又不愿承认。

    林佳桐想要辩驳,可她不能说服路言舟,更没办法说服自己。

    她一刻也没有忘记过。

    曾经的心动和恶语相向都是真的,掺杂在一起,不知道是蜜里藏了苦,还是药里包了糖。

    她无法回应路言舟,两个人就这样对视着,连沉默都是默契的。

    渐渐的,林佳桐注意到路言舟的唇色不太对,身体的颤抖也愈发明显。

    “你怎么了?”

    路言舟的呼吸让她耳间发痒,她尽力迎合着对方,不敢轻易乱动,连喘息也变得慎重。

    “林佳桐。”路言舟声音沙哑。

    “嗯?”

    “你明明说过最喜欢我的。”

    林佳桐愣住了。

    她小时候没顾忌,经常说这种话,不只和路言舟说过,跟其他人很多人也说过,情绪到位了,她就会脱口而出一些漂亮话。

    路言舟这是当真了?

    可她当时确实不是那个意思。

    路言舟在她的肩膀上蹭了蹭,头发碰到她的脸,痒痒的。

    他似乎很不高兴,皱着眉呜咽:“可是......为什么讨厌我呢?”

    林佳桐急了:“我什么时候当面说过讨厌你?”

    她私下里经常念叨不假,但面对着路言舟总不至于这么直白。

    “你不值得任何人的爱。”

    “你是我见过最讨厌的人。”

    “你什么也配不上。”

    “你看,你说过的,我都记得。”

    致命的一击。

    林佳桐记忆中那些零碎的片段被拼凑到一起。

    她想起来了,自己是什么时候说过这些话。

    她无法解释,因为当初那些话,的的确确是真心话,在那样的情境中,她就是会口不择言。

    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路言舟,想要触碰的手悬在半空中,靠近又收回。

    路言舟又小声说:“但是......不是你的错。”

    “你要讨厌我的,”路言舟自暴自弃地笑了笑,“要这样才对。”

    顷刻间,林佳桐觉得自己被一股巨大的失重感吞噬,思绪混乱不清,整个人被悲伤裹挟着下坠。

    做过的事情,说过的话,都该随着时间被逐渐搁浅,甚至遗忘。

    但这一刻,她想要反悔了。

    我是不是做错了?问题出在哪里?

    自我怀疑摧垮了林佳桐的理性。

    如果能跳回到时间轴的起点,一切会不会发生改变?

    她不想回忆起四年前的那场闹剧,所以把过去藏起来,一次也不敢正视。

    骗子行骗太久,连自己的心也被骗过了。

    在没有路言舟存在的四年里,林佳桐生活得很好,正常的一日三餐,正常的娱乐,正常的恋爱。

    她几乎不会想起他,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会感到无名的难过。

    她会把那种酸涩感,归咎为失眠的伴随症,颠倒了因果,不去思考失眠的原因。

    林佳桐差点忘了,她有多么认真地喜欢过路言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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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8年的年末过得格外快,林佳桐奔走在各大活动现场,还是高中生的年纪就已经熟练掌握了圆滑的说辞,在不同媒体面前重复着固定的套路。

    她逐渐厌倦了这种单调的行程。

    可怜的睡眠质量让林佳桐的脸总是憔悴、暗黄,粉底都盖不住她的疲惫。

    那段时间的新闻通稿里,到处传播着她带着口罩双眼微闭着走机场的照片,不规律的作息搞得她整日浮肿,婴儿肥的脸就更显膨胀。

    林佳桐曾经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和“丑”这个字沾边。

    但看着那几张广为流传的生图,她有点怀疑自己的认知。

    青春期的小姑娘格外敏感,她因此有了严重的焦虑和轻微抑郁的症状。

    林佳桐压力大的时候会暴饮暴食,她会不受杨媛的控制,偷偷摸摸地吃夜宵,然后又崩溃地趴在马桶边抠嗓子眼,企图催吐来拯救自己的体重。

    日复一日折腾着自己,她偶尔会感到没来由的天旋地转。

    闪光灯照射到瞳孔,瞬间就会跌进一片虚无的黑暗,只有嘈杂的快门声和无法辨析的人声。

    林佳桐意识到,这可能是病态的预兆,但执拗的自尊心不允许她自己承认。

    跨年前的最后一个颁奖典礼,林佳桐准备得有些勉强,她提前饿了几天,只为了让那件不符人体工学的礼服能在她身上穿得体面。

    饿肚子的人状态通常很差,她不出意外地在开场前就感到了眩晕。

    颜色醒目的红毯像是迎接她走向一种肃杀的仪式,在人声鼎沸中献祭掉自己,成为一件值得把玩的美丽物件。

    她身着长裙的那一刻会被永久地封存在娱乐新闻或是热搜一角,人们会饶有兴致地点评,在未来成为那一幕的注脚。

    林佳桐觉得主持人的声音忽大忽小,伴随着耳边的嗡鸣砸进自己的大脑。

    她意识有些恍惚,嘴巴一张一合都不像是自己的动作。

    我在说什么呢?

    她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也听不见旁的什么。

    只觉得有人轻轻地揉捏她的掌心,想要把她唤醒似的。

    机械地回答,机械地微笑,机械地在巨大的鲜红的面板上签上自己的姓名。

    洋洋洒洒的大字,是练习千万次的结果。

    一切都很顺利地应付过去了,以至于让林佳桐顺利得忘乎所以,忘记了自己那拖摆的长裙和高跟的鞋子会互相打架,在一个很凑巧的时候把自己绊倒。

    将近170的身高叠加上8厘米的鞋跟,林佳桐是从一个无法适应的海拔跌落,瘫坐在地上时,整个人都是傻的。

    哺乳动物和机械物体的声响交杂,震耳欲聋。

    她有了迫切的,想要呕吐的欲望。

    在意识短暂脱离□□的几秒钟里,强烈的恐惧感将她包围,林佳桐觉得,自己就要溺亡在无边的不安感中。

    可是,有人抓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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