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费姨被警方逮捕,相关犯罪证据确凿,无可置喙,李亦许的律师说这是没什么悬念的案子。

    警方自然通知了李亦许的监护人——他的父亲,李毓年。父亲听后大为震怒,千里迢迢从首都赶了回来,要给李亦许物色一个新保姆。

    那是一个午后,餐桌上的白色瓷盘晕开阳光的轮廓,李亦许的父亲坐在他旁边,头垂着,显得挫败不已。

    上次见到父亲还是在三年前,和那时候相比,父亲似乎苍老了一些,也消瘦些许,想来是工作繁忙所致。如此一来,李亦许更加不好苛责他常年不回家这一点错处了。

    “亦许,”良久,父亲才开口,“对不起……我没想到费奕霞是这种人……她都对你做了什么?”

    李亦许看着父亲,或许是感到心灰意冷,不愿再提及,只是摇了摇头。

    “我再给你找个保姆,”父亲下定决心说,“这回一定要好好评判她的资质,一定不会再虐待你。”

    “不用了。”李亦许说。

    父亲有些惊讶:“可你……还在上高中啊,没保姆怎么行?”

    “您给我的钱够花,”李亦许说,“再说我希望能够独立生活。”

    父亲沉吟了一会儿:“真的可以吗?”

    “可以的,”李亦许说,“您不是工作忙?还是快回去吧。我能照顾好我自己。”

    说完他离座走上楼去,不管父亲在楼下怎么叫,他只当没听见。

    李亦许回房间之后,收到了律师的消息,说费奕霞想要再见他一面。

    “她已经被警察控制住了,”律师说,“你如果想见的话,也没什么的。”

    李亦许坐在房间里想了很久,不敢下决心,于是打了个电话问许亦厘。

    许亦厘却问他:“你想去见她吗?”

    李亦许犹豫少顷,说:“想的。”

    “那就去吧,”许亦厘问,“需要我陪你吗?”

    李亦许想了一会儿,回答:“要的。”

    “在公安局旁边的麦当劳见?”许亦厘很快地说,“我在那里等你。”

    “好,”李亦许呢喃着吐出一个字,而后重复,“好的。”

    李亦许不想让许亦厘久等,随便换了身衣服就冲下楼去。

    下楼后,李亦许才发现,父亲已经走了。客厅的灯尽数熄灭,空旷而又安静,原本放着父亲皮鞋的地毯光滑平整,置放在门边,仿若从未经人踏足。

    李亦许低头看了一会儿那块地毯,然后若无其事地换上球鞋出去。

    他来到车库,父亲的车子不见了。父亲真的走了。

    李亦许没什么感觉,推出他最喜爱的那辆山地自行车,骑车去找许亦厘。

    麦当劳大概是最不理想的约会地点了。去的一路上,李亦许边骑车边想。他驶离人群,把车停在麦当劳门口,背着侧肩包,推开门进去。

    一进门就看见许亦厘,坐在角落的位置,一脸困倦。

    李亦许走过去拍了她一下,许亦厘立马露出惊喜的神情,“你来啦?”

    一看到许亦厘,李亦许的心情就会变好。他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我来了。”

    “肚子早饿了。”许亦厘向他诉苦。

    “抱歉,是我迟到了。”这里离他家太远。

    为了表示歉意,李亦许拿出钱包来:“这顿我请,你可以点单了。”

    许亦厘也没跟他客气,马上说:“我要3个巨无霸,2份中薯条,一杯大可乐,再要一个甜筒和一个香芋派好了。”

    李亦许哭笑不得:“你一个人能吃得了这么多吗?”

    “能,”许亦厘黑色的眼睛望着她,“李亦许,我真的很饿。”

    “好吧,好吧。”李亦许无奈,乖乖去点单了。

    李亦许不喜欢吃垃圾食品,这回仍然只是看着许亦厘吃。许亦厘的吃相可以用“旋风扫荡”四个字来形容,看她吃东西,不知道的人,以为她饿了很久。

    直到许亦厘把托盘上所有的食物都吃完,擦了擦手,心满意足地站起来,李亦许才又忐忑起来。

    他马上要见到费姨了,或许这将是此生的最后一面。

    “别怕,”仿佛是知道他在想什么,许亦厘捏了捏他的手心,轻声说着,“不用怕。”李亦许就没那么害怕了。

    “我在外面等你。”来到公安局门口,见律师过来,许亦厘偏头对他说。

    李亦许动动嘴唇,其实也想跟许亦厘说点什么,但毕竟律师在场,他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跟随律师进去了。

    隔着铁栅栏,他见到了费姨。

    几日不见,费姨的头发竟已变得斑白,原本保养得当的脸,也似乎在一夜之间变得黯然无光。费姨坐在铁窗里面,双眼血红,死死地盯着李亦许,对他破口大骂。

    “我真是白养你了!你这个贱种!你妈妈不要你!是我把你养大的!为你付出了多少心血!你居然这么报答我!陷害你老娘!”

    李亦许握紧了双拳,隐忍而又愤恨地否认:“你不是我母亲。”

    “我怎么不是?”费姨瞪着他问,“我把你养大了!我就是你老娘!”

    “你不是。”李亦许继续否认。不论费姨问多少遍,他只是重复这三个字。

    许亦厘说的是对的,之前他不忍心报警,只是因为太盲目也太胆怯,不肯忍受剥离情感的痛苦。

    李亦许意识到了一点:费姨表面上对他的情感是虚假的。他对费姨的情感亦然。

    费姨用尽无数肮脏的词汇,不知疲惫地诅咒着李亦许,直到探视时间结束,被狱警带走了。

    李亦许看着她孱弱的背影缓缓消失在门前。费姨的确恨他,没再回头。

    律师在大厅等他,见李亦许出来,关心地问:“亦许,你还好吗?”

    李亦许其实不太想说话,但出于尊重还是回了句:“我很好,谢谢。”

    “出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早点报警呢?”律师感叹,“长达十年的虐待啊,那个女人真是个魔鬼。”

    听费姨叫骂那么久,李亦许不是很有精神了,强撑着问:“我可以走了吗?”

    “等等,”律师递来一张名片,“这是我一朋友,很有名的心理医生,你可以找他帮你看看。”

    李亦许无所适从地看着那张名片,心想,原来他的确是一个病人,连律师这个不相关的人都觉察到了。

    “你不是要高考了吗?影响到备考就不好了,”律师叹了口气,向他承诺,“放心吧,我这朋友很专业,肯定能治好你。”

    李亦许并不相信律师的话。他觉得自己是治不好的。

    许亦厘等在公安局门口,正无所事事地伸脚踢着路边的小石子,听见李亦许过来,抬头便笑了。

    “你出来了?”她没问李亦许感受如何。

    李亦许点了点头,把印有“朱希强”三个字的名片交给她问:“律师介绍给我的心理医生,你说我要不要去?”

    出乎他意料的是,许亦厘接过名片,连看都没看一眼,有些无所谓地说:“你想去就去吧。”

    李亦许哦了一声,拿回名片,装进钱包里。

    “你进去之前,想跟我说什么?”许亦厘问。刚才她看出来了。

    李亦许看了她一眼,又马上移开目光,将视线转移到她帽衫的抽绳上,缓缓地说:“我是在想,以后我就得独立生活了。”

    “是啊,”他听见许亦厘笑了,“恭喜你,自由了。”

    李亦许却并不感到轻松,反而心事重重。他又想起幼时独自一人蜗居在阁楼的孤单生活。躺在床上不抱希望地活着,最窒闷的时候,他产生一个想法:人生本就是由许多无意义之事组成的。

    当离开费姨之后,他来到一个临界点,即将跨入人生的下一阶段。他重获自由和新生,却找不到今后的意义如何。他的确孤单了很久,也习惯了寂寞,但许亦厘的出现让他有了一点希望,让他觉得存在这世间是有一些意义的。

    “许亦厘,以后你还愿意陪我吗?”李亦许垂下头来,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么一句。

    这种行为其实叫做撒娇,如果是平时的许亦厘,一定会随随便便地对他笑又对他点头,说她愿意。

    但那一天许亦厘似乎有些反常。

    她没有笑,也没有给予李亦许肯定的答复。

    她转头看向路前方的车水马龙,混迹在尘世的喧嚣之中,很久很久都没有回答李亦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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