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下)

    然后……

    大脑为了辨清现实,往往选择将虚构淡化,将其放到望远镜望不到远的一端。梦境变得豆子大小。夏晴雪努力地想,黑发白衣和背影、田野反复地回放,她用力闭了下眼,最后只能说:“像宫崎骏的电影。”

    李梓辰说:“看来是个美好的梦。”

    “还是个能感受到风吹动的梦。”夏晴雪说。然后她看见李梓辰整个人坐了起身,她张了张嘴,按捺下没动。人家只是起来喝水。浅笑留在夏晴雪唇边。保温壶扭开的声音很温柔,倒出的温水转了个九曲十八弯,安分地停在人体腹中。

    “谢谢你今晚过来。”李梓辰在放好水壶后说。

    细笑从夏晴雪鼻息间溺出,“我以为你又要叫我回去了。”

    李梓辰也一笑,“不是。”他躺下。月光移到沙发面上,偏落到地板,夏晴雪重新陷入她的被窝。这下谁也看不到谁了。自然入睡第一步是闭上眼,什么都不想,也可以想点什么,但不能多,就一点……

    夏晴雪走进院落就看见还穿着西装的李梓辰坐在客厅的窗后,冲她挥手笑。某些电视剧里的,非自然死亡的灵魂流荡人间的画面在脑里一闪而过,夏晴雪却出奇地感到一阵愉悦。她洗手,摘了下车时随便拉到头顶挡雨的衣帽,轻快地踩进玄关;李梓辰正好从转角出来,一套西装深蓝,在屋里却衬得更亮眼。一抬眼,一垂眸,他们相视一笑。

    “回来了?”

    “嗯!”

    “我今天比你早。”

    “哈哈,我和鹿朝玥去隔壁吃了个牛肉煲。”

    窗前多了一个人,台上多了一小筐橘子和一个茶杯。夏晴雪边剥橘子边询问了李梓辰的身体情况,并得到让她安心的回答。她含着瓣橘子,从刚拎进门的帆布包里拿出了本小册子,举在胸前朝李梓辰扬了扬,说:“我把这个拿回来了。”

    “嗯?”李梓辰接过去翻开。夏晴雪也凑近些,看着页面上的图文解读,解释道,“昨晚听你一说,发现这类书不太合适放店里。”

    李梓辰手一顿,问:“我有说什么吗?”

    李梓辰没有说什么,他只是闭上眼,想起了一块小蛋糕。

    “日落紫罗兰。”

    夏晴雪描摹着这个卧室的灯饰的棱角,熟悉的声音隔空又飘来。她眨眨眼,让焦点回归,同时确认那不是一句梦呓。“还没睡。”她举起一只胳膊,问,“日落紫罗兰,是说我们店里的小蛋糕吗?”

    李梓辰说是,说起几周前,他在从“榭慢”一本小书里读到了对“高塔”的描述。

    “那个塔罗的说明书?”夏晴雪一下想到。

    “你也看过了吧?”李梓辰问。

    “没怎么细看,那本其实是……”夏晴雪目光一抖,震惊地问,“高塔?”

    李梓辰扯着枕头翻了个身,打横睡。“那不是你们放的是不是?”他的声音近了些。

    “大概是顾客落下的,”夏晴雪说,“更像是塞进去的。”

    “塞进去的?”

    “哎呀,我猜的,因为我也是到某一天才看到。”夏晴雪说着,用双手拇指和食指比了个框框的手势,“就是……它不是那种放置在桌面或者凳子,或者地上的,居然就那么无声无息地放在了书架上。”

    “是这样哦。”李梓辰细叹。

    “是呀,鹿鹿和我觉得那人说不定会回来找,所以就一直放着那里了。”夏晴雪抬起眼皮,眼珠子往床的方向撇去——即使隔着靠背,无法真的看见。“怎么就说起这个了?”她问。

    李梓辰看着沙发靠近窗户的扶手,卷好的保暖的棉被从那里掉出一个角,在月光的触摸里,慵懒地垂下。李梓辰的心忽地一暖,开口缓缓道:“那后面还夹着一张纸,我看了觉得挺有意思的。刚才就想到了。”

    “哦?写着什么?”

    “大约内容是说——”

    “高塔通常被视为最可怕的一张牌,这套高塔却给人不一样的感觉。旷野上,粗壮的树根拔地而起,枯枝败叶有嫩芽替代,云顶的枯木会有健康的新木支撑,高塔的印象不再是动荡、毁灭和不安,是我们找到了过去打下的更坚定的基础,是生长和发展(生发?)”

    李梓辰捏着一张绿色的便签条,他们一起读完。

    “是你昨晚说的那样。”夏晴雪说。

    李梓辰轻笑道:“我说的就是上面我能记得的啊。”夏晴雪微笑,心不在焉地点头。李梓辰打量着她的脸色,问:“是不是给你不好的印象了?”

    “没有。”夏晴雪立即摇摇手掌,“昨晚也没有。我能?”她从男人手里接过纸条。纸张上的字迹潦草,她两指捏着,指尖划过纸上对折的印痕。“才意识到,这本小东西放在店里,是不是会对拿到的人产生误导?”折痕格外柔软,她不重不轻地摩挲,说道,“在我们的遭遇里它不是,但却容易叫人联想。会不会还因此给到多余的信仰?”

    窗上的雨滴一动不动,攀附在玻璃一面,静静地往屋里窥探。

    “它会不会因此改变另一个人的选择?会不会又使那个人在未来的某天后悔,后悔过去那天走进了‘榭慢’,那是个错误的选择,一个错误的开始?”夏晴雪把纸条放回书册后面的空白页,目光投向窗外。她的目光是漫无目的的,所及之处只是灯光延申不至,夜里看不透彻的无名地。

    久久不见回应。她回到玻璃上的倒影,李梓辰正低头看那本小书,专心致志,似乎能从中找寻到一个答案。夏晴雪突然理解,问:“是不是我想太多了。”

    李梓辰抬头。“我只是想怎么回答。”他像是顺应某种默契,同样看向窗,“抱歉,我没想到你会这么问我。”

    “很奇怪吧?”

    “不是。”他不是这个意思。

    夏晴雪笑着偏过脸,带着些不好意思,“一开始是我们说啊。”

    李梓辰低头拨弄桌面的本子,小力地弹了下。“这都没关系的,你放或者收起来。”他的语气很认真,并非随意,“你会担心只是因为是你。”

    “我也不会,”夏晴雪倒是不急不忙地自辩,“选择如此,既然是自己的人生,就努力过着,学会不把错误归咎到别人身上。”她摸了摸下巴,似自言自语思索,“我应该是这样的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李梓辰解释得很快,“我知道你不会。”

    夏晴雪又觉得他的这一句“知道”太草率了些,但不可否认,自己听到时竟感到一种被信任的踏实感——从一个认识不久的人身上。算得上是一种奇妙吗?她分神,回神,只听李梓辰继续讲。

    “我想说的是,人生除了选择,还有探索,每一部分都该包含过去的自己,包括我们做选择的那刻。”李梓辰的手机弹出几条信息,他点了点亮起的屏幕,倒扣起来,“放在那里,对他还是对他都是不一样的,途经是不定,是未知的啊。你现在的担心是没错的,可也许哪天你会想放回去,那也是允许的。”

    指尖在下巴的皮肤上留下橘皮淡淡的甘香。夏晴雪揉了揉手指说道:“总归我是看过的。”联系是斩不断的。

    “但你也有查证,努力过,有用心做出行动,那剩下的就交给群众吧。”李梓辰这么说道。

    群众。夏晴雪在心里为出现在这个语境下,这个很正式又很朴素的词一笑,问道:“是学习?”

    “我们都在学习。”李梓辰答。

    他所听到的思虑多是源于她的品格教导,纵然世事无常,分秒难料,她也再明晰不过。

    “那——”夏晴雪把本子捧起又放下,轻轻翻了几页,入眼一个字,两个词……一句话——没有。

    “夏晴雪。”

    她听到呼唤,抬眼,看见一只手。温柔而有力的手。李梓辰的右手。他面容带笑,意义明了。

    女子犹豫半分,伸出手。

    男子收紧手指,夏晴雪下意识想挣脱。

    “别动。”李梓辰表现出少有的专断,加重了力度。

    但不疼。被握住的手维持僵硬。吃惊递减,惊慌未平,夏晴雪迟钝地看向眼前的人,却见对方神色不变,像清晨的莲花捧住了颤动在叶尖最终滴落的露珠。

    “温度正常。”夏晴雪暗暗调整了呼吸,并拢手指,捏了捏贴紧的手。她才发现,原来,即使是现在,李梓辰的手依旧比她的宽大,可很柔软,有似玉的温度。

    “嗯,退烧了,你检查过的。”李梓辰不再动,注视着她的脸,“把问题留到明天吧,一觉醒来有新的视角也说不定。”

    夏晴雪可问不出“真的?”这样孩子气的问题。她看着被握住的手,有一瞬间好像就眼花了,认不出那是谁。稍纵即逝却渴望证实存在过的这般错觉争强好胜地穿过了她胸膛,抢在消失前抵达她心底最柔软,用一记触碰夺去呼吸的思绪。

    “再发烧我可不管了。”茶碗爷爷后天出发冬日游,鹿朝玥年底要先专心演出了。

    李梓辰没听进去。“嗯,我会告诉你的。”

    夏晴雪失笑,拽过他的手晃了晃,然后假意甩开。“好吧好吧。”她捡起那个本子拍拍,“那我先放你这里?”

    “随时。”李梓辰扭头去看饭厅,手一指,“走?爷爷给我们带了汤。”

    “爷爷的汤?”夏晴雪说着,两人已经动身。“我猜猜,你晚上和晞尔他们吃的饭!”夏晴雪背着手边走边问。李梓辰颔首称是,补充是和莫家两兄弟。

    “莫晞文,莫晞尔。”夏晴雪念出两个名字。

    “是他们。”靠墙的李梓辰打开了两厅的灯,好奇怎么了。

    夏晴雪笑着说没什么。上次看到小屋的斗橱,知道李爷爷会把汤装进巴掌大的保温瓶,所以灯一亮,夏晴雪似乎就能从桌上的织布袋看出里面的形状。“我也有!”她还是会诧异,走上前拉开扣带。

    “怎么会没有。”这语气就像在说: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他们就坐到了饭厅旁。夏晴雪兴奋地捧起瓶子,看到瓶身刻了一朵梨花。她将温瓶按到胸口,望向李梓辰:“这是我的?”

    “是你的啊。”李梓辰想不到她会这么喜欢。他自己先喝了起来,听到她问,“这真的不是你们小时候就用的?”

    “不是。”李梓辰呵呵笑,“真的就是以前我奶奶囤的,她很钟爱这种小玩意。”

    那不还是以前吗?夏晴雪分外珍惜地捂了捂手心的温度,才终于拧开了瓶盖。好香!糅杂的还有柴火的味道。他们说回日常无聊的小事,变得有一搭没一搭的,不知又过了多久,他们关上窗,灯暗了,敲在玻璃上的淅沥雨声被留在身后,渐渐淡出……

    躺上床的夏晴雪忽然想起,小本子还在窗台上。

    她望着夜空的暗蓝翻了个身,挪进棉拖,边走边披上外套,轻轻拉开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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