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品与娃娃(四)

    陶至能从先天不足中恢复过来,是靠献祭了楚子毅,他本人知情,却不是实际上的操控者,还可以给自己找些借口,正当化自己的行为,譬如“一切都是父亲主导,我是不愿伤害那人性命的”。

    而陶增则更狠心,所犯之罪没有任何辩驳的余地。

    陶增并不是真正的“陶增”,属于他的名字,是陶添一,他原本是陶家的养子。陶家老家主和妻子成婚多年,始终未有一儿半女,便收养了命运线中带兄弟之命的他,并取名为“添一”,希望他的到来能为家中添丁。

    将未满一岁的陶添一抱回家中不过两个月,老夫人的肚子果然传出喜讯。怀胎十月后,她有了亲生的儿子。

    陶添一被收养时年纪实在太小,还未开始记事,他并不知道自己是被收养的。他从小就觉得父母偏心偏到了嗓子眼,所以,就算弟弟是个懂事的,始终敬着他、爱着他,那股针对弟弟的嫉恨之情也始终难以消散,像毒蛇般紧紧缠住了他。

    当得知父母决定要跳过他,在弟弟十五岁生辰当日、宣布弟弟为下一任家主时,陶添一坐不住了。他终于下定决心,要讨回原本就属于他这个长子的一切。

    既然父母的感情都倾注在了小儿子的身上,那么——他变成这个“小儿子”,问题不就解决了?

    陶添一用了整整两年的时间,去熟悉、模仿弟弟的一举一动。

    直到他能完全成为他的那一日,陶添一终于出手,将真正的陶增骗到陷阱中,彻彻底底地调换了两人的灵魂。

    彼时主持互换仪式的,便是观灵者束雅锐。二人因此相识,陶添一见实到了他的本事,才会在儿子遇上问题后,再次花重金将人请来。

    互换仪式后,陶添一的灵魂住进了陶增的身体中,他的演技很好,父母二人没有一个觉察到异常。

    陶增虽然在第一时间发现了情况不对,可他所有“是哥哥!他把我们互换了!”的说法,都被陶添一解释为“因嫉妒而发疯后的胡言乱语”,最终,没有一个人相信陶增说出的事实。

    为避免陶增的疯病被陶家以外的人发现,父母将他关了起来,锁在院中。不到一年,他便在疯病的折磨下撒手人寰。

    从此以后,陶添一就成了唯一的陶增。

    这一段段过往,落照虽不能直接告诉楚子毅,却可以巧妙地加以利用。

    陶增经历了不少事,比较扛得住吓,陶至就不同了。当她的“头”带着杀意冲向陶至,细数他和父亲狼狈为奸、害人性命的种种罪状,诅咒他必将偿命之时,他的状态受到了不小的影响。

    再加上,她手中还握有剧本,以神棍的口吻预言中了几件必然会发生的事后,陶至对他的每一句话都深信不疑。

    当得知父亲和他的罪行都将报应在他的身上,他的精神走向了崩溃,本就没有康健多少的身体也因此迅速垮了下去。

    这便是落照觉得庆幸之处——

    眼下的陶至才刚刚十五岁,还没有几年后的处变不惊、铁石心肠。

    缠绵病榻整整半个月后,陶至实在遭不住日日夜夜被噩梦折磨的痛苦,下定决心,要和被自己牵连的楚子毅见上一面。

    陶增自然不同意,可架不住儿子的苦苦哀求,只好带着他去了。

    西苑因常年无人居住,就算现在担负有囚禁楚子毅的重任,也仍旧蒙着一层脏污。为迎接陶至的到来,下人们整整清扫了一个上午,才终于将进出的道路清理到不余半点灰尘。

    陶至走来时,裹得跟个粽子似的,几乎不可能有一丝风吹到他的身上。就算如此,他仍旧冷得发颤。

    陶增担心得不行,小心翼翼地扶住了他,轻声劝道:“小至,别去了,你还没完全恢复,回去歇着好不好?”

    陶至态度极为坚定地摇摇头:“不行,我一定得见见他。”

    他没敢告诉父亲的是,昨天夜里,他终于再一次见到当初宣判他死刑的先知娃娃。他百般恳求,才终于从对方口中得到救自己性命的方法。

    ——及时止损,这是他唯一的生路。

    见到楚子毅的瞬间,陶至本就苍白的脸色更难看了些。他的虚弱是因为常年生病,而楚子毅的虚弱……恐怕是因为陶家的虐待。

    这让他再一次想起了娃娃曾说过的话。

    “你父亲所主持的秘密仪式,将你和他的命运线紧紧绑在了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你应该明白。”

    看着楚子毅明显不算健康的身体状况,陶至自认为找到了最近他反复发病的原因所在。

    按照落照提前为今日写好的剧本,楚子毅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用眼神表达对陶至的无声谴责便足够。

    然而,当他将视线落在这初次见面的少年身上时,他再次看到了一条灰色的线从对方额头上蔓延开。他的嘴再不受他的控制,十分自觉地发出了声音:“你能骗过所有人,包括自己。可……举头三尺有神明,你骗不过祂们。”

    父亲所做之事,陶至始终是知情的。他只是尽力回避这件事,不主动去想,假装它并不存在。时间久了,他自己都要信了。

    陶至没想到,楚子毅会如此直白地说出此事。他的身子晃了晃,险些就要摔倒在地,急得陶增都准备扑上去给楚子毅一些教训、好让其闭嘴。

    幸好陶至猜出了父亲心中所想,先一步制止了父亲:“爹!别再伤害他了!再这样下去……我也会死的!”

    听出儿子语气中浓烈的恐惧,陶增惊讶又惊慌:“你怎么会这么说?你知道了什么?”

    陶至却只是摇头,不敢透露半点内幕,到最后,他被逼问得有些着急了,一下跪倒在父亲跟前,十分急切地恳求道:“爹,您能不能把楚子毅给放了!求您,今日就让他离开陶家,好不好?”

    “小至你先起来……”

    陶增立刻伸手去扶儿子,可儿子的态度坚定至极,大有他不放人就不起来的意思。他开始后悔自己做出的决定,今天果然不该把儿子带到这地方来。可事已至此,他不得不先将儿子给安抚好。

    “小至,你起来吧。我答应你,这就让他离开。”

    终于等到陶增说出了这句话,楚子毅心底有些雀跃。好在今天也藏在他袖间的落照用力掐了他一把,他才没有过度地将喜悦之情表现在脸上。

    陶至显然也因此而松下一口气,但是,当父亲说要送他回房时,他很坚定地拒绝了:“不,我现在不回去。我一定要……看着他离开才行。”

    他可是陶增的亲儿子,对父亲的行事风格,多少有些了解。他实在担心,要是现在就这么走了,楚子毅非但不会被放走,还可能被关进他也无法进入的暗牢中,直至被折磨至死。

    他必须要亲眼见证才行。

    明明已经带着包裹坐上马车,楚子毅仍有一种他还在做梦、尚未清醒的不真实感。多年以来,他一直以为,自己会被困死在陶家,哪能想到真的会有人回应他每日的祈祷,并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就把他救了出来。

    等马车的车门被关上、帘子被拉起之后,他小心翼翼地捧起娃娃,真情实感地向着她道了声谢。

    然而,小鱼并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楚子毅先是有些惊慌无措,随后便想到,他当初的愿望是逃离那昏暗的房间,如今愿望已经实现,小鱼自然应该离开了。

    想是这么想,但他对突然的离别没做任何准备,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能够离开陶家的兴奋感迅速退去,他心底只剩下难以言喻的些许伤感。

    就在楚子毅抬起手背,准备抹抹眼角之时,却听到车门边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咋,你高兴得要落泪了?先别高兴,快过来,一会儿咱该跳车了!听到我的号令就立刻从后门处窜下车,稳住后就开始跑,明白吗?”

    他顾不上解释并非如此,也没去深究好好的为什么要跳车,总之,听到小鱼如此说了,他当即就点点头准备照着做,没有半分迟疑。

    和陶至一样,落照一点都不相信陶增的鬼话。她很确定,陶增一定还做了其他准备。譬如,先当着儿子的面将人给送走,再让手下于半路上下手,将人重新给劫回来。

    为避免被儿子给发现,他不能在房子周围动手,但也不会让楚子毅走得太远,否则恐怕会出现意外。

    当看到仆人趁着陶至不曾注意、偷偷锁上马车的前后车门时,落照就知道她猜对了。幸好她早有准备,将一团棉花从脑袋里面取出卡进了后车门的锁上。所以,前后的那两道锁并没有关实,她随时可以用自己的棉花将其推开。

    楚子毅从地牢里出来后,他的生活状况并没有改善多少,不过,因为陶至担心他会被活活饿死、使得自己错失了解真相与寻求答案的唯一机会,所以他的伙食倒是多少变好了一些。

    再加上陶增病得太厉害,陶至不敢冒险继续进行仪式,楚子毅的身体竟因为伙食改善和仪式中断渐渐积攒起些许的力气。

    于是,落照开始指挥着他锻炼双腿,为的就是在遇上今天这种情况时,他能有力气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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