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药(二)

    午后,二人收拾停当。潇湘背着姜去寒离开客栈,一边走一边打听王家药铺。

    几条街之外,江笠走出王家药铺,去往城东。他希望自己变得更强、更懂得人类的情感,届时再把潇湘带回宗门,从此远离外界的一切动荡。在此之前,他要回到宗门继续泡灵石水,跟着师祖修炼,直到与这具身体真正融合。

    江笠背着剑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长街的尽头。在他身后不远处,孩子们悄悄地跟在他身后。其中一个羡慕地望着他的背影,小声喃喃道:“那就是修仙的么?”

    “似他这般将来要去当神仙,长生不死,真好。”另一个孩子一知半解,将修仙与神话故事串在了一起,当下孩子们小声讨论起来,声音嗡嗡的。江笠在前面听得一清二楚,脚步下意识地顿了顿,想要转身给他们解释,却硬生生地忍住了。

    “他真好看,倘若我爹也这么好看就好了。”一个小女孩向往道。

    江笠差点一步没走稳,又听见那小女孩满怀憧憬的声音:“若我长得像他一样好看,也不会天天被娘嫌弃了。”

    他好奇地回头,对上了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

    却是在一张怪异的小脸上。

    那个瞬间,江笠忽觉心被触了一下,一丝怜悯之色在面上浮现出来。

    “你觉得她会帮我解毒?”几条街外,姜去寒忍着体内绵密的痛感,在潇湘耳畔轻声问。

    “会。”潇湘只答了一个字。

    说话间,气息拉伸成白雾,瞬间散入穿街而过的风。

    她抿着唇向前走,仿佛背着一座来自过去的黑色纪念碑,走向通往世界尽头的中转站。

    姜去寒沉默地放松身体,将下巴枕在潇湘的肩上,微微阖目。她的背随着步伐微微晃着,像起伏的波浪(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明白这种感受),使他感到奇妙的安心。就像只要在她的身边,怎么样都好。

    剧变之后,在随时可能发生命难的阴云中,许许多多负面的心绪在他心中生起。某种软弱在蛊惑他放弃自己、就此沉沦,变成一个无力做些什么的人,最终借由毒药虚弱至死。

    然而,在这种几乎看不到希望的境地中,心中却还有个坚定的部分支撑着他,告诉他:你是姜去寒,不能就此结束。

    ——那大概是姜门主的血脉。

    身形虽已成灰,但这种奇妙的韧性却藉由血缘无形地寄居在他体内,像一种有生命的无形绳索,将生与死连接起来。

    “你真的要去找她么?”痛感在体内翻涌,他声音颤抖着,又轻声确认问了一遍。

    “你知道的。”潇湘道。

    姜去寒没有说话。他觉得自己宁可死也不愿接受背叛者的医治,但他的身体又是如此沉默,毫无反抗。一时间,他竟不知道哪一种才是自己真实的想法。

    而小珑又会用什么样的眼神看他?高高在上的胜利者吗?还是……

    即使极力控制,他的身体也在微微发抖。潇湘把他往上颠了颠,又放低了背的角度。

    但路总是会走完的,仿佛是须臾之间,几条街道已落在身后,“王家药铺”的招旗也猝不及防地从路旁形制相似的建筑中跳了出来。

    药铺的厚门帘静悄悄的,一动不动。

    潇湘背着姜去寒站在不远处,同样一动不动。

    朔风吹过脸颊,颈边姜去寒温热的吐息愈发明显。

    她终于向药铺迈出了一步。

    沉重地,艰难地。

    街上的雪已经被踩成了褐色的雪泥,微微溅起,染在她的鞋侧。

    忽然,厚重的门帘被人从里侧撩起,下缘迈出一只干干净净的浅碧色鞋子来,紧接着是另一只。它们一尘不染地踩在雪泥上,门帘落下,露出一个从里到外都透着一种净洁感的人。她掩口打了个呵欠,白汽从指缝里漏出,又迅速消散。潇湘瞬间低下头,但这么近的距离,小珑一转眼就看到了她。

    两个女孩相见,一个尴尬窘迫地低着头,另一个的眉梢上则悄无声息地显出一点意外之色。下一秒,潇湘抬起头,尽量直起身,看向小珑。

    她的脸上没有情绪,只有一个离得很近又显得很远的凝视。

    小珑静默地回望。

    她的神色中透着疲惫,脸瘦了很多,教人一眼便看出这她一路上的不易。仔细一打量,看到她肩上那张隐约有几分熟悉的少年面孔,不由得一怔,刚刚松开的眉梢微微沉了沉。

    姜去寒静静地合着眼睛,面色却是很差,若是不治,便是天数将尽了。

    这段时间,他在江湖上杳无音信,各种猜测连绵不绝,有人猜他死了,有人说他被暗门残党秘密带走保护起来,还有人说他去了边地重整旗鼓,甚至有传说他随了时坞的巨蛇血脉,已经隐入深山,或许在准备作乱扰害世间……人们对暗门似乎存在着某种一触即痛的奇怪精神创伤,各种阴谋论传言层出不穷,连“姜去寒化蛇复仇”主题的话本子都大卖了起来。

    人类有个特点:越是害怕,越是想要从这种令人害怕的主体中找到某种猎奇的愉悦感。譬如捉鬼赶怪的故事,又譬如打虎驱狼。

    江湖门派本来各为其是,却因一个暗门而空前地团结对敌,这让年轻人们很难不兴奋起来。在此期间,各大门派的生源不断增加,甚至有人失利十次仍不放弃,准备继续前往下一家面试的。仿佛每个年轻人都突然立起了雄心壮志般,他们热血沸腾,摩拳擦掌,告别亲友,誓要抓住隐藏在身边的暗门余孽,好建功立业,扬名天下。

    一个英明的领袖未必有这么大的号召力,但一个共同的敌人或许可以。

    ——哪怕这仅仅是局面占优的时候。

    倘若身处劣势,如暗门强盛时,他们当中的绝大部分根本连头都不会冒。

    当然,在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后,他们被时间蹉跎过,有些在远离故乡的地方扎了根,有些回到已然陌生的故乡,在那里的安宁和琐碎中终老,再也不提起往昔。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无论江湖上传得多凶,姜去寒此刻只是一个快要死去的孩子而已。

    小珑从未想过自己竟会在灵枢城这平平静静的日常里看见他,一时间怔了怔:“你……”

    一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她指了指姜去寒,换了个话题:“他……”

    仍是语塞。

    好似阔别已久的旧交,不知从何提起。

    “他中了毒,求你救他……拜托。”潇湘心跳如鼓,喉咙发干。她向小珑挪过去,只觉整个人被一个混沌的罩子罩着,恍惚得发晕。

    午后的街上人不算多,没有人注意他们,只当是寻常求医的病人。

    潇湘把姜去寒放下,在小珑面前跪了下来。

    姜去寒其实没有完全失去意识,在几乎昏厥的、抖动的视角中,他明白了自己真实的心意——

    不,他不是不想活着,但他更不想来这里,不想被背叛了自己的人搭救。但他无法战胜求生欲。直到现在,都在和命运耍赖似地活着。他不想死,也不想跪。然而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站起来,若不是潇湘扶着他,早已软倒。

    地上的雪泥,可真凉啊。

    他的双膝和双手尽皆埋没其中,寒气瞬间沿着经络攀援而上,冻麻了手指。

    “如何中毒?”

    “自行服毒。”

    “若我没记错,小姬你是被他掠去的,这毒药既是他自己服下,又与你何干?”小珑的双眸澄净透澈得近乎无情,没有人能在她面前撒谎,“小姬,我很为难。”

    “他救过我。”潇湘实在不确定如今这是否还能作为一个理由。

    “他也会救人么?”潇湘不确定小珑是否笑了一下——最好不是,她祈祷着。

    “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我却不知姜少主还有救人的闲心。”小珑深知姜去寒的品性,见潇湘面露犹豫之色,吞吞吐吐,立刻否定。

    “……若是比今生还早呢?”潇湘看着她,不知道怎么解释。

    但好在不用解释,小珑摇了摇头,惋惜地拂去潇湘发上的雪片,意欲转身入内。素白的手撩起那厚厚的门帘,就像打开了分割世界的那一道线。

    “他可能有修仙的才能!”潇湘情急之下抓住了门帘,但小珑的手臂未曾停止,硬生生将她的膝盖拖动了一寸。

    “考虑一下师祖,拜托了!”她突然泄了气似的,小声说,“我想北斗宗……师祖……不会希望他死的。”

    小珑停了手,低头看向她的头顶。

    潇湘紧张极了。这么多年,她第一次抬出那位老者的名义。然而如果有第二个选择,她绝不愿意如此——更何况对方是小珑,是在暗门时曾抱着药罐在姜去寒的小院外等到深夜的、真正意义上对自己友好相待的人。

    唯一一个。

    她知道,按照某些说法,每个人、每个众生都有要“渡”的“劫”,姜去寒也一样。哪怕是为了仙尊的转世,她也不想麻烦别人。既然选择了再来一次,就不得不接受命运所带来的一切。

    小珑面上现出一丝犹豫,潇湘心里一松,只道有望,姜去寒这时却缓了过来,从地上撑起一半身体,抓住潇湘的衣袖大口喘着气,艰难地从胸腔里挤出声音:“你不要这样。”

    他觉得自己在大声地反对,在用尽全力地摇晃潇湘,但他发出的只有喉咙的气声,甚至连潇湘的衣袖都没有抓稳,手指渐渐滑下来。

    姜去寒的“劫”,大约就是他会在关键时候冒出来,把事情搞砸。

    冰凉的、黄泥色的雪水印在他脸上和衣服上,他的手发着抖。

    往昔何曾如此?

    小珑打量了他们——潇湘侧后方的姜去寒一眼,暗自沉吟:“不想被我救吗?”

    “不,他想!”

    姜去寒刚吸了口气意欲反驳,潇湘忽然偏了偏头,在他耳边悄声说:“不是韭菜,是麦苗。”

    他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回答的是那天他在田地里的问话。

    小珑望着他们,深吸了一口气。寒风吹过檐下,这口气被吹作白雾,转瞬即逝。弹指间,她已思量过,让出了进入药铺的空位道:“先过来,我与他诊诊脉。”

    姜去寒咬牙切齿,却又松了口气,只恨不得自己当场昏过去。

    不远的几条街外,寒风吹起江笠的衣角,他回眸的眼睫眯了眯。

    说话的是一个兔唇女孩,五到七岁的模样,一双眼睛懵懂透澈,黑亮亮的,穿着一身算不得厚的半旧粗布衣裳。衣裳洗得发灰,打着补丁,仍可看出一点耐脏的枣红色。小脸冻得发红,皴着,和耳朵一起生了冻疮。再看她身旁,七八个穿着半旧衣裳的小孩子在拐角处簇成一堆,刚才还背后议论,现在却大气儿不敢喘,一动不动、紧张地看着他,生怕被“长生不死的神仙预备役”责罚。

    江笠顿时哑然失笑,刚转身打算解释几句,便听孩子们一片声叫起来,一边尖声喊着“他过来了!”一边惊恐地跑散。街角只剩下那个兔唇女孩,好似不知道怕一样,憧憬地望着他,和他四目相对。

    一盏茶的时间后,二人坐在一个摊位上。兔唇女孩把酥饼掰碎,泡在浓稠多料的咸汤里,大口大口吃得很香,都顾不得烫——她好像很少能吃饱饭,袖口露出的一截手腕看不出本色,细瘦得可怜。

    “好吃么?”江笠问。

    “好吃的!”兔唇女孩舀了一勺伸过去,一张皴皴的小脸几乎笑开了花,“我第一次吃这么好吃的东西,神仙哥哥,你也尝尝!”

    江笠有些犹豫,想想自己的状况,又摇头道:“不了,你吃吧。”

    “你们神仙不吃饭吗?”兔唇女孩好奇道。

    “我不是神仙,”江笠道,“在修而已,尚无所成。”

    “修仙?不就是准备当神仙吗?”

    “不一样。”她转不过弯来,江笠放弃了解释。他往外面看了一眼,却看到几个小脑袋鬼鬼祟祟地躲在不远处张望。

    此时,一个卖糖画的小贩路过,江笠叫住了他,道:“给她一个。”

    这边江笠刚付了账,那边便如同捅了兔子窝。张望的小孩们一看有糖吃,纷纷争先恐后地奔过来,挤在桌边乱喊:

    “神仙!”

    “神仙我也要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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