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灭(二)

    姜门主坚金之质,自囚于山中,最初是随时准备和时坞同归于尽。为了防止时坞再度狂化,她做了近乎完美的准备。时坞没有再当众发过疯伤过人,因为他在山崖下凿了个洞。

    然而,暗门随时准备自我毁灭的构造保留了下来。

    世事难料,没想到最后却是时坞在她身边。

    后世的江湖只会留下“姜门主和时坞遣散暗门总部,之后自焚”的传言,再也没有人会理解她的一切心思,比如,为什么那一夜,暗门的火起得那么突然、那么快。后世能看到的,只有偌大的暗门一夜崩塌,无数人不必再受其害,实乃江湖之幸。

    最初,姜门主只是为了约束时坞、不让时坞伤害无辜。但即使是姜门主那片不伤害无辜之人、也不让时坞伤到无辜之人的拳拳初心,也在过长的时间中,逐渐变质了。

    因为没有钱就无法维持暗门的运转。

    ——仿佛一切理想都会败于权势和财富。

    这是这个世界的悲哀。

    “十张十万两的,七张一万两的,十一张五千两的,四张一千两的,三张五百两的,十张二百两的,两张一百两的,还有一些银锭、碎银和铜钱——都是各个票号的真货。”按照数额大小,这些银票被分门别类地整理好,放在床边,排成一排。

    “为什么是我……”姜去寒完全听不进她的话,只是不停喃喃着,脸上泪痕遍布。

    潇湘把他捆得像条粽子,丢在床里面,让他看着自己把这些钱悉数点过,然后一卷一卷地放进一个铜绿色、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旧钱袋:“整的银票一共一百一十三万两千七百两。一百一十三万两千七百,记住这个数,我替你收好了。”

    姜去寒认得那是时坞的钱袋,从他记事以来他一直用着。

    不是没有爱慕他的侍女送他绣得精巧的荷包,但他一个都没有接受。

    他也曾好奇过,于是他问:“时坞,我想看看你的钱袋。”

    时坞知道他在谶的折磨下喜怒无常,随手破坏点东西是常事。但他只犹豫了片刻,还是恭谨地把钱袋托在手心里给姜去寒看。

    “这是属下重要的人送的。”他说。

    “你喜欢的人吗?”把玩着钱袋,姜去寒问。

    时坞犹豫片刻,还是点头答:“是的。”

    “她好看吗?”小孩子天真又好奇地看着他。

    时坞不由得会心一笑,但立刻又收住了笑容。他看进姜去寒的双眸,温声道:“最是好看。”

    时至今日,这些记忆仍旧历历在目。而一切却已经被他毁了。

    或许是挣扎久了,或许是崩溃,姜去寒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他静静地躺着,抽噎着,那双曾经阴沉、飞扬过,在昔日的每一天跳动着幽火的黑眸中,只剩下无尽的悲哀。

    ——如同繁星的夜空被雨云遮蔽。

    “为什么不是我?为什么不是我……”姜去寒哽咽着,侧了侧脸,将即将流出的眼泪印进枕头,“我明明已经……”

    他再也无法说出什么,声音埋没在低泣声中。

    哪怕和那些名门正派同归于尽,也好过这样在被保护中软弱、苟且地活下来,亲眼看着母亲和时坞死去,看着暗门覆灭,看着一切变成废墟。

    那是他仅有的、珍重的人啊。

    但他明白“珍重”两个字的意思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他哭了很久,从枕头中抬起头时,潇湘已经没在看他。她背向他,看着从客栈借来的小炉子上烧着的东西,把仅有的一点点独处的空间留给了他。

    客栈很小,很旧。外面的走廊上一直声音嘈杂,有人来来去去和说话,口音天南地北,尽是些江湖中人。

    他们来看暗门的终局。

    这样的环境和潇湘无声的怜悯反而让姜去寒更加感到羞辱。他的喉咙上下动了动,用嘲讽的语气问:“你怎么不去找江笠?”他既希望潇湘去找江笠,因为那是一条安全的生路;他又不希望潇湘去找江笠,因为他希望她一直在自己身边,永远相随。

    “如果我和江笠都活着,总会再见的。”她的语气是那样笃定,仿佛有小小的光在她的心里亮了起来。姜去寒敏锐地感知到,一时不知是该嫉妒还是该羡慕。

    “倒是你,一个人很难活下去吧,”潇湘压低了声音,确保不会被外面的人听见,“倘若你在江湖上稍稍露个面,不出两个时辰,你的人头就会放在不知道谁的桌子上——你在暗门旧部眼里可是值钱货色,我去外面转的时候到处都在说。”

    “我死了你就可以自由了,你难道不高兴吗?”过了好久,姜去寒才问出这句话。他分明是难过的,却又好像在期待着什么足以将一切摧破至无可弥补的答案。

    “不高兴,”潇湘道,“按现在的情况,你不死我也是自由的,何必多此一举。”

    姜去寒的心格外强烈地跳了起来。他含着一丝隐隐的期待,无比希望潇湘回头看他,好看看她的面容,看看她的眼睛,是否如她所说那般真挚。

    他又知道这些没必要,按她的性格,不会对他说这种谎。

    “你喜——”你喜欢我吗?

    “猜我是怎么把你带出来的?”潇湘打断了他,笑道。

    姜去寒忽然有些羞恼。他被绳子捆得有些难受,下意识地动了动,绳子硌到胸口,他忽然怔了怔,道:“小姬,松开我。”

    潇湘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看他不像是要搞事情,便解开了绳子。

    姜去寒果然没有再哭闹,他将手伸进衣襟,拉出了一根黑色的绳子。绳子上,两根细长的方形金属棒相碰,清脆地响了一声。它们的棱角已经磨得不是那么方正,非金非银的质地稍有些坑坑洼洼,下面的一头浸渍着近乎黑色的印油。

    他把它们翻转过来。

    一个反錾着“姜”。

    一个反錾着“时”。

    姜去寒心中大震,一时间连悲伤都忘在了脑后。

    这便是暗门最高的印章,连他也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样子。但他清楚地记得,时坞并没有给他这对印。

    “哦,对了,还有这个——”潇湘转身从床底捧出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灰扑扑的东西,“这个是时坞的遗物,我想应该还给你。”

    姜去寒沉默着接过,抖开来。

    那是一张巨大的蛇蜕。

    是时坞最后披在他们身上的衣服,也是他最为坚硬的防御。

    他把它给了他们,自己却决意赴死。

    姜去寒垂眸静静地看着它,没有再问为什么,只是将它抱在怀里,低头贴了上去,像是抱着一整个旧世界。

    屋内安静了很长时间,只有她煮东西的声音。

    许久之后,姜去寒用几乎恢复了平静的声音说:“那本册子还在,时坞走之前把它给了我。你拿走吧,本来就是你的东西。”

    “也是你的东西。”潇湘心道。

    “那些事我都记得,你自己看吧。”她说,现在这种情况顾不得别的了,若是他能找回几分前世的记忆,还好一点。

    姜去寒沉默了一会儿,才问:“小姬,你是不是恨我,嫌弃我碰过你的册子?”

    他自己也知道,此举像是一种为了不让自己良心不安而进行的交易。但她把时坞最后的遗物还给了他,他是否也应该给她回礼?

    “不恨。”潇湘道。水开了,她熄了小炉子,冲了碗藕粉给他,看着他一口一口喝下去,胃里暖和了,脸色逐渐好起来。

    又过了一会儿,姜去寒道:“我想再回去看看。”他第一次感到提出一个要求是如此难以启齿的事,因而声音很小。

    潇湘疑惑地看着他,他急忙解释道:“如果母亲和时坞最终脱身了呢?”

    “你可能不太了解弦心圣手的作风,他想让你全盘皆输,就不会给你留后路,”潇湘冷静道,“所以事情可能不像你想的那样。至于他如何威胁到了姜门主,我们就不知道了。”

    此番江心月应该是最满意的人,他又一次让自己所憎恨的人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

    姜去寒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拳,几乎又要哭出来。但他止住了眼泪,道:“那就容我……向他们告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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