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没想到,狄亚娜居然会这么做。
哦不,薇露瞥了一眼身边的奏者,默默改正了自己的说法。
看来只有她没想到,而眼前这一幕的始作俑者则早就预料到了一切。
这位“幻世的奏者”……不,应该说是“幻世之魔女”格琳妮果然还是很强大的,有一瞬间她甚至产生了幻视,将对方当成了师父。
距离音乐盛典过去也不到三年吧,记得当时对方好像还不是魔女?也不知道这么短的时间,她怎么就这么强大了……
鲸之魔女带着难以解答的疑问,在阴影里保持着沉默。
另一边,格琳妮还是稍显平淡地收起了幻想的琴键。
尽管她也不想这么刺激对方,可是考虑到渴望得到答案的是那位不太懂人心的海妖,她还是觉得直接一点比较有说服力。
直接一点,让狄亚娜自己做出选择,把答案告诉那尚且犹豫的海妖。
格琳妮虽然对不在意的事过分冷漠,但对待认识的人还是比较温柔的,她很快施法笼罩了狄亚娜,让她的精神稳定了下来。
对方一开始还没有从紧张中恢复,只是逐渐清醒后表情才变得越发复杂。
“……我真的搞不懂你们魔女,到底为什么要救仇人看作工具的弟子,又为什么要刺激我之后再给我安抚精神,真的搞不懂……”
看来眼前的少女属实是受够了,这也不怪她,毕竟一辈子里能够连续被两个魔女这么对待的估计真没几个。
不过那未尽的话语中,可能还包括了另一个人。
另一个饱含爱心养育了她,最后却告诉她,自己只是想要一个独特乐器的疯子,一段随心所欲的乐章。
格琳妮没有出言解释什么,默默地看了薇露一眼,随后便自顾自地飞走了。
走前,她只是留下一句。
“之后的事情交给你,毕竟那是你的任务,我这个喜怒无常的坏人还是不要留在这里,刺激病人为好。”
说罢,她的身影就幻化成了流线的波纹消失不见,和当年离开演奏大赛决赛场时的场景极为相似。
薇露愣住了,随即她的脸上便露出了一种不符合那单纯外表的复杂。
唉,就说这点把戏骗不过聪明一点的人,还好对方并不介意,接下来的事也只能交给师父了,现在她们才是地位相当的存在。
生于鲸落的少女只是伸手召唤出鲸灵,驱散了残留的魔法波动,准备和狄亚娜开启真正意义上的交流。
而狄亚娜则是在一种莫名的怅然若失后,难以抑制地露出了一个苦笑。
原来……她已经差对方这么多了,曾经她们还能站上同一赛场上,进行旗鼓相当的音乐对决,而现在,她只能被对方玩弄于股掌,毫无抵抗能力。
不,不止是实力,还有音乐。
这位幻世的奏者已经能很随意地将弹奏应用于魔法了,即便实用性有些局限,可她依旧驱使得无比自如。
对狄亚娜来说,即便她的乐器毁了,她的心态极端,可是本来就具有的音乐抗性是不会消失的。
然而对方还是那么轻易就刺激了她,戳破了她的阴暗与脆弱……
也不能说狄亚娜完全没有想到,但她的确心生逆反,是有些不甘的。
虽然……是她自己放弃了资格,音乐从不会等待演奏者的脚步,而她太过执着于一个不会有的答案。
直到今天被现实一个巴掌扇醒,她才开始思考,她是不是做错了?
不管原因是什么,不管遭遇了什么,她是不是不该……不该就那么放弃,放弃自己感受到的、自己坚持的一切?
被亲人抛弃、被仇人带走的少女,终是变得有些清醒,终是开始向前迈进。
也许,那会是另一个故事的开端……
*
海神神殿内,芮涟正隔着水幕,看着自己的“现”徒弟尝试沟通悠莱的“前”徒弟。
而她的殿门外,格琳妮泰然自若地走了进来,脸上没有丝毫的意外。
毕竟她早就料到了,是芮涟安排了一切。
“……果然,还是意趣相投的你更适合开解她,没想到会在这里再会,幻世的奏者……不,这个称呼还是算了,我们早就踏上同一条路,幻世之魔女,格琳妮。”
“我倒觉得……这件事其实不用那么复杂,芮涟阁下如果更加坦诚一点,或许就用不着我出手了。”
芮涟听到这句话终是抬眼看向了这位同行,尽管她早就在过去见识过对方的幻影。
她不是听不懂这话的言下之意,只是她有自己的理由。
“海妖和人类有什么好坦诚的,我们永远只会是猎人与猎物,不会有理解的那一天。”
格琳妮闻言微微挑眉,她怎么不知道芮涟什么时候学会自欺欺人了?
“恕我直言阁下,您可才让我帮忙开解了自己两年多前所救的仇人之徒,此时说这话似乎没有什么说服力?”
芮涟闻言表情没变,只是再次将视线放回水幕,看向那终于摆脱沉寂、和自家徒弟争闹起来的少女,既没肯定也没否定。
直到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用依旧冷漠、却多出了些许迷茫和疑惑的语气说道。
“不止薇露,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救她,当时一回到神落之海我就后悔了,只是回过神来时已经错过了杀她的时机……错终究是在悠莱身上,我也没必要迁怒无辜的人。”
格琳妮听到这话不置可否,也许芮涟说的的确是真相,可那也是被修饰过的真相。
或者说,她也没弄懂自己的真心,所以才会犹豫至今等到自己的出现。
“芮涟阁下,我相信你说的是真的,可是无辜的人没必要迁怒,那不无辜的乐器又为什么依然残留呢?身为和它对决过的胜者,那透明而又绝望的气息我是不会认错的。”
一直以来都保持着冷静的海妖听到这话终是叹了口气,她不应该小瞧任何魔女的,结果就是这难得一点点的谎话也被戳穿。
她身后海波的虚影中,那架泯灭了魂灵却依旧完整的透明钢琴正静静存在,宛若溺死的亡灵般不断沉浮。
“……我只是莫名觉得它还有用罢了,我一直想要销毁它,却总觉得不是对的时机。”
这次真的是毫无保留了,身为裂隙之海的天命者,现今海洋权柄的执掌人,芮涟不会也不可能对以海精灵尸骸造就的乐器有什么好感。
她只是犹豫,生涩又感性地犹豫,因为那连自己都意外救下的少女。
身为仅存唯一的海妖,她还是第一次这么优柔寡断,以至于都有点不像自己。
不过芮涟并不怀疑自己的决定,即使犹豫她依旧是冰冷而残忍的海妖,心中多出了再多的感情,本性还是不会变的。
她只是收敛了,不是改变了,如果到了必须决断的时刻,她绝对不会放任。
正是因为无伤大雅,所以才会游刃有余。
如果狄亚娜不是被抛弃的弃子,她不会如此有闲心去探究,去纠结。
……当然,这也有部分她从瑟尼芬逃跑得太过彻底的原因。
悠莱根本不知道,或者说根本不在意已经失败的乐器的下场。
如果她知道,以那种癫狂而又唯恐天下不乱的性格,很难说不会做些什么来可以煽动芮涟的杀心,即使对方是自己曾经疼爱过的徒弟。
不过现在那位异国的响乐不是重点,重点是那位人类少女。
芮涟对狄亚娜的犹豫在于共情,一种虽然错位但是极为难抑的共情,这也是她让薇露照顾对方的原因。
或许她在尝试区分两者,又或者她在尝试寻找相通,只是最后她越来越被那种生涩的感性影响迷惑,以至于甚至生出了想要帮助对方的冲动。
可即使是帮助,这位海妖之魔女并不打算亲自出手,亦或者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说起来可能有些不合适,但这种态度的确是一种无谓的自尊,一种放不下的傲慢……有点像傲娇?
她把狄亚娜和薇露比较、相当,甚至生出了怜悯,以及进一步了解的渴望。
可是海妖的自尊让她依旧疏远人类、隔绝人类,两种冲突的感情相互抑制相互抵消,最终变成了犹豫,到达了这个局面。
她似乎想从狄亚娜身上得到一个答案,却又不相信对方给的答案会符合自己预期。
所以她放任,她等待,等待别人来帮她确定这个期待与愿景背离的结果。
格琳妮就是这个别人,而她得到答案的方式很出格,出格到芮涟没有任何反驳的余地。
可她依旧不相信,不相信狄亚娜真的会选择这样的未来,这是海妖难搞的本性。
不过格琳妮不会纵容这种本性,她向来对这样的权威者有所不满。
“真是的……何必这么自寻烦恼,如果不相信,就再让她选择一次不就好了?这次用真正的那架钢琴,这样总没得反悔了吧。”
“……哼,说得轻巧,人类在面对现实时经常会做出与计划中相反的选择,他们都太过依赖情绪,如果这次她没有打碎怎么办?我难道要真的杀了她吗?”
“呵呵,不是,海妖阁下,您是在畏惧答案吗?还是难得地对人类心生怜悯?您不想杀她,却又不相信她,那不如将对方做成傀儡好了,那不就既活着又听话?”
“……你是在讽刺我吗?还是用悠莱当作例子。”
“唉呀,您听出来啦,都说您不懂人心,可我看事实截然相反啊,这不是很懂嘛。”
“……不用刻意激我,想说什么就直说。”
“我呀没有什么想说的,只是建议您没必要继续这样踟蹰下去,您是海妖,是现今的海洋之主,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和她去对话,去索取她的答案,人类虽然千奇百怪,可在得到尊重的同时往往还是诚实的。”
非人的海妖看着眼前的魔女,心里难得通透。
她看出来了,这位幻世之魔女是在为那个人类少女打抱不平呢。
不知是不是音乐带来的羁绊,她本以为对方早已远离人心,回首漠然,可没想到扭曲的行为下尽是温柔与关心,这属实是魔女里的一朵奇葩。
而海妖这种生物也是个性格扭曲的主,她自己纠结、亲眼所见都无法消除的怀疑,竟然就这么被恶劣的讽刺打消了。
芮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如此心态,只不过被格琳妮这么一说她还真开始思考起来了,那么做会有什么后果。
思来想去,她也没找到格琳妮提出的方法有什么破绽,尽管有些不爽,可是芮涟不得不承认,对方给自己提了个好建议,虽然这建议简单到离谱。
不过她也没有吝啬,径直伸手用海波打出了一个纹样。
“……不愧是艾德里斯喜欢的人,真是有着难得的好性格,喏,这是通往神落之海外围的标记,也不知你是不是疯了,居然主动去那里,看来你和我也没什么区别。”
没什么区别,指的是脑子都有点问题。
不过格琳妮已经达成目的,自然能把这句话当成纯粹的夸奖了。
她伸手接住纹样,将它收于掌心,随后突然笑了,在这次和芮涟的交流中第一次露出和善的神情。
“那是当然阁下,您也说了啊,我们都是魔女,早就走在同一条道路上。”
“我会铭记您的善意的,希望您也能早日摆脱纠结,得偿所愿。”
好话谁不会说,得到标记的格琳妮说这些又不会少块肉。
芮涟只是轻哼一声,随后便挥了挥手打算逐客。
而格琳妮也没有多待,因为她终于要前往自己的目的地了。
她看似冷静,却又莫名迫不及待地使用了那个纹样。
魔力显现门扉打开,少女一步踏进了水流,顺着轨迹来到了神落之海之外。
她的面前终于展开了混沌的蓝图,那是世界破碎以后才诞生的远超末日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