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吓一跳，格琳妮倒的确有被吓一跳。
毕竟是这么大个触手集合，一根根都长满了章鱼足上的吸盘密密麻麻，在她坐着海龙从传送的水流出来时就齐齐伸了过来给她鞠躬，不被吓才奇怪。
难怪她在那幽暗的海底感觉洋流是被“一根根”搅起来的，既然是万触之灵，那也就不奇怪了。
只是……对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还给她道歉呢？她寻思海魔兽应该也不是啥性情和善的主啊。
不过这个问题倒不复杂，小鱼船长艾德里斯很快就把答案端了上来。
“喏，格琳妮，这是你的战利品，都是这条大章鱼说要带回来的。”
格琳妮转头一看，所谓的战利品居然是混沌鲸兽的大量遗骸，层层叠叠堆满了一大片空地。
[呵呵、呵呵呵……这些都是格琳妮阁下你辛苦打架赚来的，我肯定不好据为己有啦，当然要给你送过来……]
对面的无数触手不知怎么地，舞来舞去不停摆出各种各样的姿势，甚至还有情景剧，每一个都表达着匆忙过头的愧疚。
隐约，格琳妮还从那飞快矫健的动作中看出了些许害怕。
“……它为什么这么怕我？不应该是我被它差点冲出边界，险些消弭吗？”
听到少女无辜又有些不自在的反问，艾德里斯表情复杂。
可是万触之灵作为有智慧的海魔兽，找他来作中介就是想让他帮忙解释的，所以他最后也只能勉强回答道。
“据说是因为当时海底实在太暗了，它被什么东西砸到头从梦里醒来，因为起床气才挥动触手制造洋流不小心把你冲走。”
“等到它施法照亮周围时才发现，到处落满了混沌鲸兽的碎片，甚至海中还像下雪一样不断下落，惊得它以为自己要死了，这才慌得从海底冒上来找我了解情况……”
额……这个，怎么说呢，嗯，就还……挺正常的……吧？
裂隙之海里总共就七只海魔兽，死了三只还剩四只，睡一觉醒来就看到另一只死得满天都是还把自己重重包围，格琳妮倒也不是不能理解那种恐慌吧……
终于理解了情况后，她这才转头看向那堆小心翼翼的触手颇为无语，一时间几乎连被冲走差点死掉的郁闷都消失了。
这也算是一种不打不相识？魔女与海魔兽互相留下心理阴影以示敬意。
[所以……格琳妮阁下您能原谅我吗？我不是故意的，并且知道错了……]
求您放我一马放我一马放我一马啊啊啊啊啊啊……
莫名地，魔女隐约听到了虚幻而极富求生欲的呐喊。
格琳妮抽了抽嘴角，她没想到万触之灵居然是这种性格。
是因为身为巨兽却拥有智慧，并且经历过【海神】陨落大陆破碎的衰退，所以格外惜命吗？
不过格琳妮自己也没出什么事，所以心里倒也并不怎么生气。
她只是向对方索要了三分之一的魔力，就这么轻轻（？）放过了，留下感激涕零的万触之灵喜极而泣（……）。
小鱼船长艾德里斯在旁边围观了一出冰雪消融的戏码，不知为何眼神亮亮的，浑身上下突然散发出一股波澜壮阔的豪放，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只不过不管他在想些什么，这场观光之旅终于还是完成了该有的行程，即将到达自己的尾声……
*
“好了格琳妮，接下来我们就要去见海妖大人了，你准备好了吗？”
“……嗯，应该吧。”
虽然嘴上是这么说，不过少女心里还是有些忐忑的。
“海妖之魔女”芮涟，对她来说算是比较特别的存在，她在最为弱小蛰伏的时期见证过对方的战斗，甚至还帮助了后续的逃跑。
尽管这件事没几人知道，甚至是芮涟本身，可她自己还是有些在意。
那毕竟是第一次与魔女的交锋，着实在记忆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而对芮涟，她也铭记住了她的强大与伤痕，就像是窥视了某种秘密，所以此时的心态略微有些不稳，甚至有一种莫名的无措。
格琳妮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这种青涩的情绪了……
海神神殿里工作的大多也是海精灵与人鱼，这两个族群齐聚便是内外兼修，即使是不怎么愿意理会麻烦的芮涟，也能将整个神落之海的事务运作起来。
艾德里斯在把她带到海神神殿后就自顾自地游走了，一点旁观的心思都没有，不知是不是害怕他口中的海妖大人。
格琳妮连道别都来不及，最后只能在神圣古典的会客厅中安静等待，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芮涟才会有空来找她。
不过没过多久，这种有些尴尬的沉默就被另一个人的到来给打破了。
这位也是少女单方面的熟人，还记得当时在瑟尼芬的时候，芮涟也不是独自面对悠莱的袭击的，她还有个看上去年幼的徒弟。
眼前来人赫然便是那个徒弟，“鲸之魔女”薇露，对方此时既像知道她在这里，又有点像闲逛，一进来就很是随意地打招呼道。
“你就是那位’幻世的奏者’吗？”
……这问得属实有些直白，一时间格琳妮都差点被打懵了。
不过她虽然鲜少自我介绍，倒也没隐瞒过这层身份，所以此时被询问也只是愣了一下，随后很快承认道。
“没错，是我。”
格琳妮不知对方点出自己这个身份是什么意思，不过薇露在听到她承认后顿时眼前一亮，立马就拉住她的手腕想要带她离开。
“你会来神落之海真是太巧了！来来来，快跟我走，我这儿有一个人正好需要你帮忙看看，要是再这么下去，我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身为客人的魔女满脸茫然地被拉了出去，连拒绝都没来得及。
她也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情况，是单纯的意外吗？还是芮涟事先安排好的考验？
不过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她还是没有出手抗拒这突如其来的邀请。
不仅是因为对方显然没有恶意，她还有一点好奇，自己能因为“幻世的奏者”这个身份被带去，身处神落之海的人究竟是谁。
她其实已经有点想法了。
果不其然，薇露一把格琳妮拖出门，就召唤出了拟态的海鲸作为交通工具，直接就将她们带到了一个偏僻的居所。
海神神殿算是一片宏大的建筑群，这里距离刚刚的会客厅不远，但是没人带领也几乎找不过来，因为太过不起眼，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而这座神圣但低调的居所里只住了一个人，格琳妮一进来就看到她了。
那是一个并不陌生的少女，尽管只有过一面之缘，也已经太久没见。
远处端坐的，赫然是当年和她在演奏大赛决赛角逐的悠莱的弟子，“冰蓝领域的王女”，透明之海的琴音，狄亚娜。
此时的她却像是个没有灵魂的人偶，呆滞地坐在珊瑚装饰的庭院里，看着深海的上空不知在想什么，又或者什么都没想。
“喏，她你应该还认识吧，自从醒来后就一直这副样子，不哭不闹，虽然这也不是坏事吧……但也不能一点活气都没有啊！还没我的鲸灵活泼呢。”
“我不知道师父为什么要把她带回来还让我照顾她，不过看她这样我是真没办法了……不过幸好你来了，你们用的都是同一种乐器，应该还是有共同话题的吧，如果你都不行那我真只能和师父告罪拒绝这个任务了，我干不下去啊啊啊……”
……听这语气，已经能想见薇露为这件事到底耗费了多少心力，主要是听上去都有点精神失常了……
说这话时，两人正好降落在了庭院里，可是外人的到来丝毫没能引起那位少女的反应，狄亚娜还是那副麻木呆滞的模样看着海空，连角度都没变。
然而格琳妮倒觉得对方不是没反应，在薇露说到“同一种乐器”时，她明显感知到对方的听觉还是专注了一些的，只是没有在外表上表现出来。
不过比起其他，还有另一个点格琳妮更在意。
“所以那架钢琴最后芮涟怎么处理了？真的摧毁了吗？”
说到这话，远方端坐的少女莫名变得更安静了，可是这点不算异常的异常却还是迅速被两位魔女捕捉到。
薇露见此不动声色，但是心里不是不惊叹。
不是，就这么快吗？这位“幻世的奏者”刚来一开口就直接调动了这位那么久都没反应的神经？
虽然心里转了这么一圈，但面上她还是很自然地回答道。
“这个我也不知道，那钢琴被师父带走了，不过那是数千海精灵尸骸的化身，估计应该已经被打碎了吧。”
远处的安静极为不明显地波动了一下，随后又很快陷入沉寂，再度无声。
薇露以为自己说错话了，莫名有些懊恼，不过她却看到那幻世的奏者忍不住地笑了一下，似乎是觉得很有意思。
“……不是，奏者小姐，您笑什么？”
“呵呵……不好意思，我只是觉得太年轻了，只有年轻的人才有资格这么任性，为了点没什么意义的东西寻死觅活。”
原本沉寂的安静听到这话，突然狠狠跳动了一下！
尽管没有丝毫表示，可是在场两人都很清楚刚刚的话明显对狄亚娜造成了很大影响。
薇露现在已经不是不动声色了，她怪异又敬佩地看着身边这人，仿佛在看什么不得了的存在。
即使是不怎么和人类共情的她，都清楚刚刚那话说的是什么，那是远处端坐的少女最不能揭露的心伤。
她不敢提起一句，可面前这人一上来就揭了伤疤。
还是说，因为她就是那心伤的始作俑者，所以才这么敢呢？
接下来的事，这位鲸之魔女就有点看不懂了，只见她请来的这位“幻世的奏者”一言不合直接就架起了琴键。
不是流线勾勒的钢琴，而是宛若羽翼的琴键，这让年轻的鲸之魔女想起了那场大赛的最后。
甚至，就连那沉寂中的少女都看了过来。
刚刚那句“奏者小姐”她还不敢确定，可是现在这副模样她哪能不知道，这是故人来了。
没想到在这遥远偏僻的神落之海她居然能遇到那位打败自己的奏者，甚至还不是幻影，而是本来面目。
眼前的少女明显和自己年岁相近，甚至可能还要年轻一点，毕竟这些年月她的状态属实不好，看上去比瑟尼芬时长大了很多。
而对方并未打算和她沟通什么，只是具现琴键就立刻演奏了起来。
汀——汀——
海水中的琴音朦胧而短暂，令人感受到一股莫名的清透。
这是真实之海，不是透明之海，可是本就意象相同的琴音还是带来了无比怀念的氛围，让少女终于摆脱了冰冷的麻木。
“……你……想干什么……”
似乎是很久没有说话了，狄亚娜的声音并不连贯，可是这个问题太重要了，她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这还不清楚吗？我说了啊，你在为一些没什么意义的东西寻死觅活。”
“我不知道为什么芮涟要容忍你，也许她不懂，所以才这么犹豫，可我不是这样的，我一般不会阻止别人寻死。”
说这话的少女表情很淡，甚至说得上是温柔，可她的话语却冰冷如刀，仿佛要剖开眼前人的内心，然后切成碎片扔了。
狄亚娜只是慌张，她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
可现实很快就告诉了她答案，对方是想刺激她，想勾动她的内心。
“……！你……！”
她想阻止对方，可是只会音乐、却又很久没触碰过音乐的人类，当然不可能是一位魔女的对手。
“无非就是不想承认，自己一直在别人的尸体上跳舞，自己没有因为失败被抛弃，自己还是被爱着的，被那个养育了自己的魔女。”
“明明什么都知道了，什么都听到了，却还装作一无所知，像是这样就能摆脱道德的谴责，摆脱不被爱的痛苦。”
“那座钢琴很棒吧，是你和悠莱的回忆吧，那么棒的钢琴，怎么会有罪呢？有罪的一定是污蔑它的人，你是不是这样想的？”
“……！够了！我……不是！”
像是被气急了，狄亚娜忍不住出声。
她受不了这样的污蔑，明明自己不是这样想的！明明对方和她用着相同的乐器、曾是她的对手、也用魔法感知了她的感情，该是最了她的人，却这么说她！
只是……她可能也在害怕，害怕自己潜意识中真的有这么卑劣的想法，害怕自己……真的被说中了。
然而格琳妮却没有停下，只是用更讽刺的语气说道。
“哦？是吗？那是什么呢？你这么寻死觅活、拒绝善意、表现得无比残破，到底又是为了什么？该不会是……在惩罚自己吧？”
明明这就是答案之一，可是却被极为戏谑地说出，好像只是借口。
在音乐与情感的刺激下，狄亚娜越发激动却什么都说不出，甚至开始头疼。
她开始失去理智了，因为那本该理解她的人的背叛，因为那过分早就背叛她的现实。
而她的面前，陡然出现了熟悉的事物。
那是透明之海的钢琴，尽管只是格琳妮制造的幻象，可是疼痛之下狄亚娜分不出来。
“那我就再给你一个机会吧，一个机会去证明你自己，如果这架钢琴回到你手上，你还会继续弹奏吗？你还怀念着她吗？你……”
尽管声音还在，可是不等魔女说完，少女就突然冲了出去，碰到了虚幻的透明。
可接下来的发展却莫名出乎预料，少女不是想要留下它，而是狠狠地锤了下去，把那梦幻般的晶莹剔透砸了个粉碎……
就像是砸死了过去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