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底，杜归远手头的事比较杂，去过城郊现场以后又被派到外市出差。他们质检组本打算速战速决，但计划赶不上变化，工程出现纰漏，必须返工，这么一来就又多耽搁了几天。
杜归远深夜加班做完表，终于可以合上电脑睡觉，但已经熬过了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偏偏隔壁床的同事曹闻琪睡得香到直打呼，真是叫人羡慕的婴儿睡眠。杜归远叹口气，摸出耳机戴上给自己降噪。
杜归远心情郁郁，他想从择善了，也不知道从择善这个点在干什么。杜归远翻了个身，对着宾馆标间的天花板发呆，努力忍着不给从择善发消息。
从择善因为工作原因手机二十四小时开机，发消息只会吵到她。
杜归远心想，现在已经是夜里一点，从择善肯定休息了，耳机自动连上手机蓝牙，杜归远懒得再拿手机关掉，心想夜深人静不会有人找他。谁知刚闭上眼，微信特别提示音就响了。
房间伸手不见五指，杜归远拿上手机，摸黑走进了洗手间。
【拆快递，发现你的新毛衣到了。】
杜归远打开洗手台的照明灯，背靠在大理石台面回道：
【大半夜不睡觉，拆快递？】
从择善：【攒了好久的，不拆掉太占地方。刚好还不困，就开拆了。】
从择善：【你的表做完没有？】
杜归远晚饭的时候跟她提了一句晚上要加班，她估摸着这个点杜归远应该干完活去睡了，没想他立时回了她消息。从择善心道，他不会还在加班吧。
杜归远：【刚做完。你今天忙吗？】
从择善：【还可以，整理了些资料给一个导演发了过去。】
杜归远：【早点休息，快递明天再弄。】
杜归远：【这几天寒流过来，多穿点，别冻着。】
杜归远发完这句，那边好久没回，他耐心等着，反复斟酌自己上句话是不是太啰嗦。
大概过了两三分钟，从择善才又回他道：【知道，你也穿厚点，坝上风大。】紧接着又发来一条：【要看一下毛衣吗？这件是我托朋友从港区代购的，本来应该寄到你家的，但是她忘记改地址了。】
不等杜归远答话，从择善就发了几张照片过来，有平铺，也有细节。
毛衣样式简约，是纯黑色的休闲款。
杜归远：【好看！！！】
杜归远意气用事道：【我要辞职，不干了，我明天就回去穿。】
从择善：【你稳重点。】
杜归远指尖在键盘上飞起，噼里啪啦打字：
【最晚下周三我就回去了。四天。回去交一下文字材料，年前的工作就可以收尾了。你什么时候放年假？】
从择善：【还早，可能腊月二十八能撤。你把你地址发我，我明天把衣服寄过去。】
杜归远：【可不可以把从择善也寄过来，邮费我出。】
杜归远：【撒泼打滚jpg.】
从择善：【天底下哪有这种好事。】
杜归远：【我想你了。早知道我就不待在这个组了，我当初就应该待在制图组，就算加班再多也没事，起码能天天见你。】虽然现在每天也能跟从择善视频，但两个人都有空的时间也就那么点，根本不够。
从择善：【我突然发现你有一点恋爱脑。】
杜归远：【你好冷漠。我说我想你，你却给我下诊断结果。】
杜归远：【猫猫头落泪jpg.】
从择善发了句语音：“不聊了，明天还得早起开会。”
杜归远：“好吧，你睡吧，不用管我，虽然我想你想得睡不着，你不用管我。”
杜归远：【猫猫头落泪jpg.】
“晚安，我的恋爱脑男朋友。”
“是男朋友。”杜归远纠正。
“男朋友晚安。”
杜归远得寸进尺：“你加上我的。”
“你的。”从择善故意道。
“我的。”杜归远听出从择善的故意，但很乐意和从择善玩这种幼稚的文字游戏。”
出乎意料，从择善给他打来了视频电话，杜归远接通，但是对面的画面很黑，看不出来是什么。
“怎么了？”杜归远有些紧张。
从择善：“你女朋友的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晚安晚安，我不闹你了。”杜归远赶紧道，“你挂电话吧。”
“你是不是失眠了？”从择善没有挂视频。
杜归远听到那边走动的声音，继而是布料摩擦声，听上去是从择善把自己裹进了温暖的棉被。
“唔，有点。”杜归远低声道，“可能熬过了点。而且我同事今天累惨了，打呼声很大。”
“可以换一间房吗？”从择善把手机举到脸前，看着杜归远露出来的半张脸问，“或者再开一间。”
“再开一间就超预算了，难报销。没事，他不是整宿都打呼。你睡你的吧。”
“你也会担心预算。”从择善略微惊讶，杜归远家里条件不错，没想到工作之后也学着勤俭起来。
“打工人的基本修养罢了。行了不说了，你赶紧睡。”从择善面容困倦，杜归远开始心疼了。
“嗯。杜归远？”
“怎么了？”
“其实毛衣昨天就到了。半夜跟你说是因为我在想你。”从择善把手机放在枕侧，然后伸手关上了卧室的床头灯。
卧室骤然黑下来，杜归远的视频页面也跟着黑咕隆咚，耳机里传来的是从择善平稳的呼吸声，就在杜归远以为从择善睡着了的时候，耳机传来从择善的沉声喃喃，“出差真讨厌。”
“杜归远？你在里面吗？”曹闻琪拍了拍卫生间的门，“你上完厕所没？快点快点，你搁厕所里斗地主呢！我要憋不住了。”
杜归远没好气道：“别吵吵了，门没锁。”他拉开门，曹闻琪嗖一下钻了进来，纵使曹闻琪很急，也还是注意到了杜归远脸上未收起来的笑。
曹闻琪边放水边打趣道：“你偷摸乐什么呢？”
杜归远得意地哼了一声，“没见过谈恋爱啊。”
曹闻琪出来卫生间，愤愤把自己摔进床里，瞥了一眼另一边的杜归远，问：“你女朋友漂亮吗？”
杜归远嗯了一声，没有细说的意思。
曹闻琪切了一声：“我不信。”
“不信拉倒。”杜归远知道曹闻琪这小子是酸的，大半夜的懒得跟他扯嘴皮子，“赶紧睡吧，明天还得早起去坝上催进度。”
“你女朋友做什么工作的？你俩认识多久了？你这刚来B市没几天就跟人谈上了，你俩是不是之前就认识啊？”
“嗯，我俩娃娃亲。”杜归远胡扯道。
“我去！真的假的？”曹闻琪一看就是平时没少看电视剧，竟然当真了，“那你们两家是世交？怪不得老板要把女儿介绍给你，你却推三阻四的。你是不是不好意思跟大家提这个娃娃亲啊，哎呀，虽然现在法治社会不兴这个，但是吧，兄弟理解。”
“安静。”杜归远听得头大，捞起抱枕朝曹闻琪砸了过去。
翌日，拜曹闻琪这个大嘴巴所赐，杜归远的同事们都知道了杜归远有个娃娃亲。杜归远一个头两个大，解释了半天没人信，最后索性随他们去了，反正这些人就是图个乐。
傍晚下班会宾馆，杜归远专门去问了前台有没有他的快递，从择善说给他寄的最快的，傍晚就能到。
前台笑容甜美道：“抱歉先生，这边没有您的包裹信息。”
“好吧，谢谢。”杜归远有些失望，恰好手机进了一条消息，是从择善。
【你的快递到了。】
杜归远：【我刚问前台，前台说没有。】
从择善：【出了宾馆，往西走一两百米，过了十字路口有个夜市。】
杜归远：【放在那边的快递点了？】
从择善：“在夜市口蒸汽海鲜门店外面那桌的桌子上。”
杜归远：“什么意思？你，来了？”
从择善：“临时要去A市，没买到直达的票，我在这换乘。”
“我马上过去。”
夜幕降临，从择善托腮静静看着路上起起伏伏的人潮，桌上的蒸锅滋滋呲呲冒着热气，因为天凉，屋里人多，外面只她这一桌。
从择善挂完电话开始数数，不紧不慢数到两百零一的时候，杜归远过来了。
杜归远坐下，气喘吁吁道：“我等了好久红灯。”
从择善知道那个红灯其实只有三十秒。
“你怎么不提前跟我说？”杜归远问。
“临时决定的。吃顿饭的时间，不耽误你上班吧？”从择善看了眼时间，“总不能天天加班。”
“已经下班了。”杜归远搬着椅子往从择善那边挪了挪，“什么时候的车？”
“三个小时后。”从择善招手叫服务员开锅，“先吃饭吧。”
“好。”杜归远帮着挪盘子，问，“怎么坐外面？这么冷。”
“里面在喝酒，太吵。”从择善道。
杜归远：“打包一下回宾馆餐厅吃吧。”
从择善：“会不会碰到你同事，被人发现你单独出来吃海鲜不太好吧？”
杜归远：“遇上就让他们羡慕去吧。我有女朋友他们没有。不过今天不加班，他们估计也出去吃了，应该碰不上。还是说，你不想让人知道咱们俩的关系？”杜归远后知后觉为什么从择善是在宾馆附近的夜市等他，而不是在宾馆。
“没有，你想多了。”从择善道。
杜归远：“咱俩在一起这事，你跟周围人说了吗？”尤其是让那个赵攀知道。
“没，总不能逮着一个人就跟人家说我交男朋友了吧。”而且从择善的工作圈子特殊，这种私人的事，还是尽量不往外宣扬更好。
“嗯，懂。”杜归远沉默着帮服务员打包好吃的，然后问在哪儿结账。
从择善扯了扯杜归远袖子，道：“我跟赵攀说过了。”
“哼，我不在乎。”杜归远心里很爽，嘴上却不是很诚实。
“我也和周应天说了。”从择善攀上杜归远小臂，“放心，我眼里只有你一个。”
“周应天是谁？”杜归远正在付钱，闻言蹙眉，他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
“啊，他是那个酒吧老板。我在他店里拿酒瓶闷人脑袋来着。”从择善接过服务员递过来的袋子，继续道，“他前两天要约我去露营，我给拒了。大冷天的，露什么营。昨天约我喝酒，我也没去。”
杜归远自然而然接过从择善手里沉甸甸的袋子，顺着问道：“你怎么拒绝的？说天太冷？”
“第一次说的工作忙。第二次说我要备孕，喝不了酒。”
杜归远：……
从择善：“然后他就什么也不说了，也不跟我聊天套近乎了。”
杜归远清了清嗓子，问：“你这理由，都跟谁学的？”
从择善：“前辈教的。应付这种半生不熟的人正好。”
杜归远：“嗯，干得不错。”
“那边，好像有人在叫你。”从择善指了指马路对面，杜归远顺着从择善指的方向看过去，巧了，是曹闻琪他们。
“我同事。”杜归远偏头对从择善说。
说话间曹闻琪他们一行人就走了过来。曹闻琪看了看从择善，嘻嘻一笑问：“你女朋友？”
“嗯，从择善。”杜归远给两拨人介绍道，“他叫曹闻琪。这位是我们小副总，于总，这位是孙鹏飞。”
“你好你好，”于聪伟瞧着年纪大一些，四十左右，他笑着跟从择善问好，“弟妹过来了也不说一声。”
“于总好，我是临时出差，杜归远之前也不知道我来。”从择善和顺接话道。
“你们吃饭了没有啊？”于聪伟客气道，“跟我们一起吧。”
“不了于总，我们刚买了些吃的，准备回去吃。她马上就要走，下次有机会再聚吧。”
曹闻琪：“行程这么赶啊？还以为我今晚能一个人住呢。”
孙鹏飞暗中拉了一下曹闻琪，低声道：“你注意点，当人家面说这个。”
“那怎么了，他俩娃娃亲哎，要是弟妹今晚不走，这还能不住一间房？”
从择善看了杜归远一眼，后者急匆匆道：“曹闻琪你少贫几句吧。”
于聪伟开口救场道：“行了，你们走吧，我俩也去找地方吃饭了。”
等他们走远，从择善才出声问杜归远：“什么娃娃亲？”
杜归远也是没想到，嘴里没边的报应来得这么快，结结巴巴解释道：“我、我跟他开玩笑的，谁知道曹闻琪当真了，到处乱说。哎，娃娃亲这种东西，但凡有个脑子的也不会信吧。”
“什么意思？你不想跟我结娃娃亲？”从择善犀利道。
“不要娃娃亲，要自由恋爱。”杜归远义正严词道。
从择善却不放过他，追问道：“你是不是有娃娃亲啊？”
杜归远：“当然没有。”
杜归远说完突然不放心，“你没有的吧？”
“这个我不确定哎。”从择善轻描淡写道，“我以前可不叫从择善，我叫沈濯，濯是三点水那个濯。谁知道沈濯有没有呢？”
杜归远哑然。他只知道从择善是跟母姓，跟冯文宇是重组家庭的姐弟，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从择善生父姓沈。
杜归远小心翼翼问：“你还记得关于沈濯的事吗？”
“开什么玩笑，我当然不记得，我那时候只会吃奶呢，有奶就是娘。我谁也不记得。”从择善大咧咧道。“放心，我不可能去找姓沈的，就算沈濯有娃娃亲也早比黄花菜凉了。”
“小时候也幻想过沈濯的人生，尤其是我妈不想要我的时候，我就想，要是我妈把我留在沈家，我会不会更幸福一点。”从择善说完自己先笑了，“也不知道小时候脑袋里面都装的什么浆糊。姓沈的可是一次都没来找过我，要是他真的想认我，他早就该找过来了，但是一次都没有。现在长大了，在想，如果我真的是沈濯，那我可能会反过来羡慕从择善呢。”
杜归远静静听完，良久才说：“你妈怎么会不想要你。”
“她有几次坚持不下去了，是想把我扔掉的。那天早上，她带我去了一个离家很远的菜市场，给我五毛钱，让我排队去买包子。队很长，她说她要去买菜，等我排到她就来了。可是她没有来。”
杜归远暗暗攥紧了从择善的手，两个人说话间已经走到了宾馆大厅，水晶灯映在从择善的脸上，她唇角带笑，美得像是一片玻璃，坚硬又易碎。
“大人都好高，他们指着我，说，看啊，又一个被遗弃的。”
“有个好心人拉住我，问我记不记得家长叫什么。后来他报了警。他好像本身就是警察，外地的警察，在菜市场抓坏人呢，坏人没抓到，抓到了我。”
“后来呢？”杜归远问。
“后来我妈来了派出所，把我带走了。她说她不是要遗弃我，是我走丢了。可能，她丢下我以后，后悔了。也可能，她发现扔小孩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就算了。”
杜归远听完隐隐后怕，那时候拐卖小孩的案子不少，幸好从择善没有碰上。“她还这样丢下过你吗？”
从择善摇头，没有说从云后来还试图带着她一起割腕自杀。
“后来我就学聪明了，在外面不会离开我妈半步。”从择善晃了晃杜归远的手，道，“别这样用可怜的眼神看我，我妈其实很在乎我的。她也是第一次当妈，而且还遇上了最困难的模式，直接丧偶式育儿，能把我养大真是不容易。”
“现在想起来，唯一遗憾的是没有留下那个便衣的联系方式。如果能再见到，想好好谢谢他。”
“你还记得对方长什么样子吗？”杜归远问。
“是个中年男人，那时候太小，他的五官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隐约记得轮廓而已。”
“如果能再碰到，我也想好好谢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