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从那天开始不停地干活,话也变少了,整日埋头苦干,几个月也说不了一句话。
陈时离开了,却有人爱她了。
她父母似乎认识到自己错了,她妈妈每天以泪洗面,很自责,她爸也经常叹气,也不出去打牌了,仔细照顾着陈时的孩子。
“惜,有珍爱的意思。”
陈年拒绝了老太婆取的名字,给孩子找了这样一个字。
他们一家在这样的氛围里待了很久,最终她父母忍受不了,从这里搬出去了,把陈年也带上了。
老人骂他们是不孝子。
陈年没有选择,就跟着出去了,她年纪太小,什么都干不了,却总是很忙碌,刷盘子、洗衣服、做饭、编草筐、摆小摊卖东西,她甚至不去上学了,一直照顾着孩子。
不知道是不是老天和她作对。
她父母出夜车被一辆疲劳驾驶的货车撞了,车子落下了山崖,全都死了。
他们这些年挣来的钱全都用来办后事了,陈年没人照顾,被回了家,找了她奶奶。
她奶奶也老了,不成样了,腿脚不方便,话也说不清楚了,陈年领着一点赔偿金,每天上山下山照顾老人小孩。
她自己瘦瘦小小,却背着比她还高几个头的箩筐。
她十三岁那年,看到一辆白色的面包车从小路进了村子,车上丢下来一个女人,是李宛如。李宛如后来说,她那个时候二十岁,缺钱,找工作不谨慎被绑来了。
这样一困,就困了将近十五年。
陈年完全变了一个样子,她将陈惜供养长大,除此之外,孤家寡人。
山里的蝴蝶飞得很远,陈年在山顶上还能看见,一直飞到山那边……
少秋屏息凝神,一直在看着。
陈年睁开眼,一直看着房顶的蜘蛛网,缓缓舒出一口气,一滴眼泪从她眼角滑落,弄湿了她的头发,她觉得不舒服,坐起来擦掉了。
少秋看看天色,还黑着,大概还有三四个小时天才能亮,不太对劲,陈时从陈年那边飞回来,少秋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陈年怎么醒了?”
陈时有些困惑,道:“小年好像看到我了,她把我赶出来了,不让我碰她的记忆。”
少秋睁大了眼,“啊?这么神奇吗,她怎么做到的?”
这陈年真不是一般人啊!
陈年怕惊醒了另一边的陈惜,小心拿起了新衣服,看了一会儿,还是穿上了。
她拿着院子里的镰刀,背在了箩筐里,出去了。
少秋指着她的背影,对陈时道:“她不会要出去……那什么吧!”
陈时不明白,少秋赶紧跟了上去,十分担心。
可不能犯罪啊!
陈年走在路上,夜里的风吹得有些凉了。
她很平静,躲在了一条小路上。
张家那个人喜欢打牌,爱赌,上头了就喝酒,要是被狠狠打一下就爬不起来了。
等着等着,那个蠢货真的来了。
陈年面无表情地想。
他一点点靠近,老眼昏花,看不到她在这里。
张家的走过去后,陈年抽出背后的镰刀,举到高处,狠狠地地砸了上去。
他杀狗怎么杀来着?
陈年虽然瘦弱,可是干了不少粗重活,力气不小,当即他就倒在了地上。
他叫什么?
陈年想了很久。
对了,张贵。
陈年笑了起来,张贵……
去他大爷的,他妈的,他爷爷的,他祖宗十八代。
少秋在附近看着,陈时显然也没有见过她妹妹这个样子,当即便化了形,脸上也是很震惊。
张贵挣扎着睁开了眼睛,看清了站着的陈年,当即便想起来还击。
陈年将镰刀尖移到了他脖子上,不动了。
张贵一顿,吓得颤抖,连连求饶。
陈年缓缓抬起胳膊,发狠似的挥下去,张贵大叫着,眼睁睁地看着镰刀停在了他脖子那里。
可陈年将镰刀一丢,走了。
幸好。少秋擦擦额上的冷汗。
太变态了,真几百年没见过这样的。
陈年又去了那座山头,坐在上面,很悠闲,整个人都松散下来了,太阳出来了,她就躺在上面晒太阳,眯着眼,柔和又安静。
少秋在山下远远地看着,也觉得很高兴。
山下传来一阵阵警笛声,少秋正好能够看见,应该是李宛如报了案,带着警察来了。
李宛如去了张家,张贵被吓得精神不太正常,今早回去就发了场疯,被他爹妈送去了医院。
李宛如找出了招娣,那孩子藏了很久,吃得也没带够,少秋指使着小草精给她送了好几回吃的,弄得脏兮兮的,抱着李宛如就开始哭。
李宛如领着警察挨家挨户地去。
一天过去,陈年已经睡熟了,少秋去感知小草,也弄清了村子里的状况。
很乱,有不少拐来的女人,老了,又成了买家,有愿意走的,也有不愿意走的。
李宛如跟他们吵得很凶,勉勉强强劝走了几个。
她被骂的最狠的应该就是那句,“破坏我们家庭和谐了!”
少秋看得难受,正要叹口气缓缓,一个陌生的声音从她脑中传来:
“出事了,快救人!”
少秋这口气卡在嗓子里差点儿憋死,睁开眼就见陈年从山上跳下来了!
少秋连忙爬起来冲上去,前方莫名其妙出现一个青色的身影,和她说:“快,我不能离你太远。”
那青衣女子飘得很快,几个瞬间就靠近了,但陈年坠地的那一瞬间她才堪堪接住。
陈年倒在她怀里,嘴里呕出来几股鲜血,她眼里含着泪,看向少秋的方向,那里有一只蓝色的蝴蝶,她道:“姐姐,你来接我了……”
陈时飞得迟缓,呆滞了下来。
那青衣女子回头看一看她,抬起手,从她手下起,无边的绿色,形成碧海蓝天,各色的蝴蝶在里面玩耍,“她还有最后一点时间,入梦吧。”
陈时听了话,赶紧飞了进去。
陈年穿着一身新衣服,是陈惜给她买的,她仍站在那座山头,她在看山下的风景。
陈时走了上去,带着哭腔,道:“你这丫头……”
陈年笑笑,说:“姐姐,我已经二十八岁了。”
陈时抿住唇,压着泪,拉住了陈年的手,“我还以为,能看到你头发花白的样子呢,怎么不好好吃饭,长得那么瘦小,身上都没有肉,你都没有好好照顾自己。”
陈年摇摇头,仍笑着,“我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人,不需要过得好。姐姐,我不需要怜悯,我犯的错我自己承担,可他们犯的错也要有人去管。”她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我宁愿一辈子背负遗憾和愧疚,我不解脱。”
陈时欲说,她制止了,接着道:“李宛如带着警察来了,我知道这种事情杜绝不了,但不管有没有效果,我要他们害怕。”
陈时哭道:“你等了那么久,见不到了啊。”
陈年抬手去擦她的眼泪,平静道:“我不需要见到,我相信。”
陈时抱住了陈年,陈年挣脱开了,“姐,你出去吧,早知道你变成蝴蝶了,我就不把自己搞那么惨了。”
陈年又把她推出来了。
她艰难吐出一口血,最后看了一眼陈时,缓缓闭上了眼。
人世的最后一面。
按理说,陈年很小的时候没想过自己二十八岁会死,那个臭屁男孩儿后来给她道歉了,还说可以帮她做个规划,县城里有很多漂亮的地方,吃的、玩的,她可以带着她姐姐一起去,可惜没实现。不过陈惜见到了,就足够了。
少秋很自责,“都是我没看好她。”
陈时摇摇头,道:“大人,跟你没关系,你已经帮了我们很多了。”
那青衣女子站起身,叹口气,陈年在她手下化蝶,一只纯白色的。
少秋看到了,很惊喜,小心问道:“陈年她还活着吗?”
那青衣女子还没回答,不远处传来一阵骚动,她显而易见有些慌了,“小白来了,我先藏起来了,别告诉它,不然该骂人了……”
瞬间消失了,连这碧海蝴蝶也逐渐消失不见。
她前脚刚离开,白俟后脚就出来了。
他脸色不太好看,过分苍白,咳了几下,但仍姿态良好地站着。
少秋生怕他被一阵风给吹倒了,多丢面子。
白俟看着化蝶的陈年和陈时,抛出了橄榄枝,“真是奇迹,陈年,愿意去狐族吗?”
陈年看了陈时一眼,问道:“我可以带上我姐姐吗?”
狐王从容纳谏:“当然。”
他抬起手画了只小灵狐,在空中跑来跑去,淡淡道:“你们跟着它,去狐族找一个叫九尾的女妖,她会给你们安排的。”
少秋笑了一声,引来白俟的注目,少秋连忙道:“白芷姐姐什么时候换的名字?”
白俟转回了头,“看我不顺眼的时候。”
陈年和陈时作别之后,整个红河安静了许多。
妖怪录出来记录,还做了个总结:
“山海不知处有一蝴蝶谷,世人遗憾所化,两间抱恨者皆可于死后前往,但也终身受其所困,若能忍受清苦,也不失为一个好去处,只是若能好好活着,谁愿意死后享福呢。
孩子当家,亦是骗人的假话,只是让他们小小年纪就开始做一些不适合他们的事,将他们困在方寸之地,很久之后还要被指责不爱说话,那些真正能独挡一面的孩子,会如此压抑又悲伤吗。
那样的眼神比恶鬼可怕,逼着弱小的他们成了心智成熟大人。
他们望着天,天如此,望着飞鸟,飞鸟如此,小小的他们爱说,没关系,这就是人心,我不在乎。
没关系,你已经长大。
从此山花颂声,预祝海天烂漫。”
少秋很是不解,道:“妖怪录变得好温柔,它竟然能说出这种话,为什么一直骂我是大傻子?”
妖怪录上道:“我不是在骂你。”
少秋还在疑惑,又见它出现几行字:“我对傻子一直都没有任何意见。”
少秋气急败坏,跺着脚不让妖怪录回来,白俟在一旁弯了弯眉眼。
少秋赶去了结最后一件事了,陈惜刚过完团圆节,今天就死了亲人,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等她到陈年家的时候,陈惜和李宛如正说着话。
陈惜状态很好,提着行李,最后说了句,“还没有找到,但我不害怕。”
她将一张纸交给了李宛如看,少秋知道,上面是陈年留给她的话。
陈年在灯火下写的:“如果有哪一天,我突然想不开,或者是释怀了,我可能就去死了。这个世上只有我们自己记得彼此,相似的名字,相似的命运,所有人都弄混了,但我们不会。
我给你存了很多钱,甚至准备了你的嫁妆,不需要的话就拿去旅行,不要有压力,带上你妈妈的那一份,我们始终都希望你幸福快乐。”
她怎么会害怕呢,她带着她们的希望。
少秋安心离开了,十分英勇地在前面给狐王带路,然后就找不到方向了。
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