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长

    八月中旬的午后日光明亮炙热,暑气更盛。

    一辆劳斯莱斯停在清许小院附近,车后座走下一个青色丝绸长裙的大小姐。她戴着宽大的墨镜和草编帽,推开厚木门,踩着精致的水晶流苏细高跟走进屋。

    哒哒哒的高跟声过于气势汹汹,背对着门给龙柳喷水的林诗清一顿,转过身看了眼摘下墨镜的美人,又平静地回过头继续喷水,“苏小姐,有事吗?”

    苏芳语也没打算跟她叙旧,她们也没什么旧可以叙的。

    看着已经放下喷水壶,拿起剪刀修剪枝叶的林诗清,苏芳语直接开口:“我说你,还真打算跟贺临一辈子纠缠下去?”

    “‘纠缠’这词儿不适合我们。还有,我说过不止一次——”林诗清没有停下修剪的动作,捧了一掌的残枝败叶,转身将它们倒进垃圾桶里。

    “我跟贺临只是朋友。”苏芳语重复她之前说过的话,熟门熟路地走到养水草前的窗台前,挑了把木椅坐下。

    “你是说过,贺临也说过。”苏芳语将手中的爱马仕手提包搁在桌面上,双臂交叠放在胸前,靠在椅背上看她,“我才不信你们真分了。”

    那二人相处的状态,一点也不像已经分手多年的样子,还是这么默契熟稔,旁人根本融不进去。

    林诗清摇了摇头,也懒得跟她继续掰扯,“算了,每回都是这话开头,没意思。换个别的。”

    苏芳语:“那天为什么没来?因为我?”

    “是啊。我可不想被人看戏。”

    “我的场子,还管不住那些多嘴的人?”

    “这可不好说,总会人愿意为苏小姐冲冠一怒为红颜。”

    “你还在为那件事生气?”

    “那你可太看得起周振宇了。”

    苏芳语冷哼了一声,“我一向不喜欢那个纨绔,那件事后,就彻底断了往来。我说赔你钱,你又不要。”

    林诗清停止修剪,将手掌里剪下的枝叶丢进垃圾桶里,拎着园丁剪走到苏芳语对面坐下,把园丁剪啪的一声放在木桌上。

    她扬了扬下巴,懒懒地看着面前的人,“说,干吗来了。”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台上的玻璃水缸折射进屋里,水光莹莹,亮晶温柔。

    林诗清今天披着柔顺的长发,只把两端遮眼的鬓发用一字夹夹起,因为夹得随意,耳边落了不少碎发。

    她下巴微抬,眸光浅眯,眉宇间一股散漫的浪荡气,在亮晶晶的阳光下,很迷人。

    以往奉承苏芳语的塑料姐妹花们,总爱说林诗清是穷酸样,身上没一件配饰,根本无法跟一身奢牌、珠宝加持的她相比,还说也不知道贺临瞎了哪只眼,竟然对林诗清这般青睐。

    那是她们没见过林诗清,也没跟她打过交道。但凡见过,但凡同她打过一次交道,都不会说出那样的话来。

    清冷孤傲,又自由散漫,不需要任何奢牌跟珠宝去营造所谓的气质和气场,她只是一身素净,就能让人挪不开眼。

    她处事波澜不惊,三言两句就能把将那些阴阳怪气的人噎地拂袖而去,这一点苏芳语深有体会。

    那时林诗清开了这家店不久,苏芳语找上门时,她正在庭院处对着一个五十厘米长的水缸构思造景,桌面和地上都摆了各种造景材料。

    她还记得那天,林诗清穿着淡棕色无袖衬衣和黑色垂坠长裤,脚上是一对黑拖鞋,站在屋侧的几棵芭蕉树阴影下,手里捏着一块青灰加白的岩石,凝眉抿唇。

    来之前她特地妆扮过,苏绣白锻旗袍和颈间一串圆润的珍珠项链,手腕上的是一只五百来万拍到的清代后期翡翠手镯,手里拎着一只爱马仕鳄鱼皮铂金包。

    在林诗清面前站了两分钟后,苏芳语终于忍不住重咳两声,来引起对方的注意。

    林诗清正往水缸放手中的那块青龙石,听到声响,抬头一看,就看到一身珠光宝气的苏芳语。

    只看一眼,她就重新低下头,伸手挪了挪那块青龙石的位置,“有事?”

    见对方完全不把自己放在眼里,苏芳语面上起了一点愠气,“你就是林诗清?”

    “嗯。”

    “我是苏芳语,是贺临的妻子。”

    “准确地说,”见摆的位置不够满意,她又拿起那块青龙石,“是前妻。”

    苏芳语的脸色立刻冷了下来,当时她刚跟贺临离完婚,很多人还不知道,林诗清居然这么快就知道了。

    简单一句,就让苏芳语自乱阵脚,先一步沉不住气地对她呛声:“你以为贺临会娶你,你进得了贺家的大门?”

    “你想多了,他不会娶我,我也不会进贺家。”她的嗓音清凌凌的,将手中的青龙石搁在铁皇冠丛后面,“我们早就不是恋人了,现在算死党。这事儿……”

    她难得分心抬头看苏芳语一眼,“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装什么装,不就是假借朋友之义,行苟且之事?真下作。”苏芳语这话憋了很久,如今终于当着本人的面说了出来。

    林诗清对此没有半分反应,挑了一块多孔沉木,摆在水缸的靠中左侧,轻描淡写地开口:“随你怎么想。”

    当时的苏芳语被气得不行,因为林诗清这个态度,简直跟贺临一模一样。

    苏芳语怨气很深,开始说一些奢牌、珠宝、上流交际圈和大家族们关系的话,试图让对面的人感到自惭形秽。

    她说了约有半个多小时,说到面前的生态缸造景已经完成了大半。

    苏芳语最后冷哼一声:“也是,你林诗清算什么,怎么可能会了解这些事情。”

    林诗清放下一块葫芦藓,随后指了指地上一个放置各种形状怪异的木块的箱子,“这些是‘沉木’,放在缸里造景用的。

    “沉木的类型有很多,黑褐色那几块是紫柚木,是根艺中极佳的木材;棕栗色的是绿皮刺;咖啡色的是岩桑木;红褐色的是羊蹄甲……而我这缸里用的是虾洞木和尖叶木樨榄。”

    接着,她又指了指另一个箱子,“那些石头,是造景常用的石头。其中青龙石最常用,因为它的外形古朴多棱角,很容易搭出峰峦叠嶂感。”

    再然后,她看向桌面,点了点下巴,“桌面上这些水草,统分为‘水上叶’和‘水下叶’——”

    苏芳语一脸疑惑地听她讲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出言阻止:“等等,你在说什么啊?”

    林诗清抬起头,看向不明所以的人,对她露出一个友好的微笑,“有句话叫‘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就像我说的这些,你一个也没听懂。”

    “人最忌讳的,就是拿着某一两个行业的知识,去完全不懂的领域炫耀。”

    “苏小姐千里迢迢,顶着大太阳跑来给我看笑话……”说着林诗清笑出声,“谢谢,很好笑。”

    苏芳语怒目而视:“你什么意思?!”

    “中文都听不懂吗?”

    那天,苏芳语气地拂袖而去。

    她原以为林诗清会跟贺临哭诉,接着贺临就会来找她,警告让她以后别去招惹林诗清,她再和贺临吵起来,闹到长辈面前去。

    结果等了小半个月,什么异样的动静都没有。

    她耐不住,直接去找贺临问。

    那会儿贺临还在贺家,她进门时,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正在翻看圣家族大教堂的相关画册,听她将那天的事情说完后,反而抬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

    细看之下,那眼神里夹杂着些许同情。

    苏芳语一怒:“你这是什么眼神?!”

    贺临轻叹一声,低头继续欣赏圣家族大教堂的一处壁画设计,“我劝你少去招惹诗清。当年她苦心钻研鲁迅全集,不是为了研究里面的文学造诣,而是学习如何礼貌又刻薄地骂人。你那脑子,斗不过她的。”

    苏芳语气不过,去找林诗清挑战了许多回,屡战屡败。

    比如——

    她学着名利场里那套踩高捧低的说辞,倒豆子那般悉数用在林诗清身上。

    对方全身心都放在桌面的生态缸搭景上,还皱着眉伸手拨开她,说:“站开点,挡道了。”

    她还没来得及生气,林诗清就回过头,用疑惑又奇怪的目光打量她,“欸——”

    苏芳语立刻昂起天鹅颈,“哼,羡慕吧,这可是今年超季的风衣,十七万一件呢。”

    林诗清困惑:“短短时日,你就胖了这——么——多。”

    苏芳语大惊:“你胡说!”

    “回家称一下不就知道了。哦对了,要诚实面对称上的数值哦。”

    苏芳语立刻离开,回到家后脱鞋、脱衣、脱珠宝饰品、扔掉手上的包包,吸着一口气,几乎裸.身上称。

    定睛一看,称上的数值,跟上个月的并没有相差多少。

    她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反应过来自己被耍了。

    比如——

    林诗清:“我没闲工夫应付你。”

    苏芳语:“你这破店就我一个客人,你忙什么了忙。”

    “眼睛没事的话,不会用眼睛看吗?”

    “那些破草有什么好弄的。”

    “这叫霸王蕨,比你好看一百倍。”

    “林!诗!清!”

    “我没死,不用给我喊丧。”

    比如——

    苏芳语头一回看到,林诗清和贺临同时出现在一处。

    他们正坐在清许小院的木屋廊下,姿态闲适地喝茶。

    入冬过后的天气有些冷,她像是来捉奸的一样,热血沸腾地走上前,指着林诗清说:“噢!你被我发现了!”

    林诗清好笑地看着她,“发现什么了。”

    “你跟贺临在一起。”

    “喝个茶而已。”

    “分明就是在调情!”她拉着一旁的木椅坐下。

    林诗清叹了一口气,转头无奈地看向贺临:“后悔了,应该学你的。”

    贺临举着岩陶茶杯,红褐色的茶汤浓郁透亮,茶香馥郁,水雾氤氲。

    他抿了一口茶,很轻地笑了一下,语调温和:“那你可忍不了。”

    苏芳语拍了下木桌,“说什么呢你们!当着我的面还这么卿卿我我。”

    她实在受不了他们之间的熟稔,尤其是那种流动于空气间,不需要任何言语和眼神的默契。

    她没见贺临流露过这么温柔的表情,也没听他用过这么柔和的语气。

    天气太好,林诗清舒适地靠在木椅上,难得有耐心地对苏芳语说:“吵架要有回应,才能持续下去。我应了你,你又吵不赢我,才会不甘心次次找我对峙。”

    苏芳语白了她一眼,接着自顾自地拿起一个岩陶茶杯,往里倒了一杯普洱,有模有样地闻了闻茶汤,随后露出嫌弃的表情,“这种品级的普洱,是该你喝。”

    林诗清不气也不恼:“哦?你喝过收藏级的?”

    “当然。之前拍过一盒一百来万的普洱茶。”是颇为自豪的语气。

    “真的吗?我不信。”

    “我什么身份,你什么身份,我还用得着骗你?”

    “那可不好说。吹牛谁不会。”

    “我堂堂苏大小姐,能缺那点钱?”

    “谁知道是不是打肿脸皮充胖子。”

    “不就一盒百来万的普洱吗,我现在就叫人取来,让你开开眼!”

    林诗清憋着笑,“好,我等着。”

    苏芳语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你耍我!”

    贺临也在一旁摇头轻笑,对着苏芳语说:“都说了,让你少招惹她。”

    林诗清终于憋不住地笑出声,“这普洱有价无市,是一位朋友的另一位朋友从自家茶山上采摘下来制作完成后,专程寄过来给他喝的。

    “我是尝过一回后觉得不错,强要了一小罐。你既然倒了一杯,就别浪费了。”

    苏芳语平息了怒气,其实她看茶汤的颜色和闻那香气,就知道这普洱品质上佳,刚才只是故意这么说的。

    她端起来品尝了一口,果然口感柔滑,浓香甘醇。

    对面的两个人聊起了南淮近期的天气变化,感慨了一句今年入冬还挺快的。

    苏芳语现在还能想起来,那是一个很温柔的冬日午后,那杯普洱确实很香很好喝,小方木桌的谈话琐碎平常却莫名温馨。

    她和贺临之间的婚姻不长,不过两年而已。那两年林诗清一直在京北,没怎么回过南淮,是他们快离婚的那段时间,林诗清才回的南淮。

    她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们肯定要在一起的。

    尽管贺临强调过他和林诗清早就不是恋人关系,让她别去打扰林诗清。

    但她不信。

    名门望族里什么腌臜事没有,只要遮掩的好,表面看起来还是那么光鲜亮丽、幸福美满。

    她一直觉得林诗清是很能装清高的绿茶,还特别能忍,手段相当高超。

    她众星捧月惯了,嫁到贺家,哪里受得了贺临的冷漠,闹过气过,砸过他的画架,打翻过那些贵得离谱的颜料,也扔过他的画。

    没用。他不仅没什么反应,还会用一种怜悯的目光看着她。

    那目光在说:“你跟我,都是家族脸面的牺牲品。”

    她不想承认这一点,也不想让外人知道自己连表面婚姻都维持不好,于是将一切的过错,都推到待在京北的林诗清身上。

    没办法,不是她不够好,是白月光威力太大、手段太强,所以她跟贺临的婚姻,才会艰难到连表面的和谐都维持不了。

    她只要在聚会上皱皱眉,流两滴泪,说些似是而非的话,那些看好戏的人自然会帮她把白月光搅乱名门婚姻的故事补齐。

    贺临从来都只知道埋头画画,根本不知道圈里把林诗清都传成什么样了。当然了,苏芳语也不会让那些闲话,传进他耳朵里。

    后来要多谢贺临画出了《所谓婚姻》,她才借机大闹,叫嚷着要离婚。

    只是这桩联姻关联着两家的诸多利益,分割的过程需要时间谈拢,所以这一拖就拖了小半年的时间。

    在这个过程中,远在京北的林诗清突发急性阑尾炎,手术住院的那段日子,贺临正好去照顾了几天。

    苏芳语特地找人去医院偷拍,好不容易拍到了一张林诗清坐在轮椅上一脸烦闷,和贺临低头弯腰、歉意微笑的同框照。

    这样的照片足够让人遐想,都不需要苏芳语再去添油加醋,自有人会理解为是林诗清以堕胎要挟,来推进离婚的狗血戏码。

    配合之前的流言,苏芳语在两家长辈中、在豪门交际圈里,收获了很多的同情和怜爱。

    加上林诗清回来的时机太巧合,谁都觉得她会在南淮,尤其是在贺家掀起腥风血雨。

    结果,无事发生。

    不特地去到清许小院,不看到林诗清在店里面,都还以为那是一个假消息。

    苏芳语很不理解,林诗清到底想干什么,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找她。

    去的次数越多,她越发觉自己对林诗清的误解之深,甚至开始理解,白月光之所以能成为白月光的原因。

    起初,苏芳语因为贺临看不惯林诗清,后来因为林诗清,看不起贺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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