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章

    陈叙没有听见她哭声,她已经很久没哭过了,也很久没朝自己下跪过,他的福娘越来越好了。但是却为了一个穷郎中,一次次的违逆,逼破他心线。

    福娘只是手无寸鸡之力,一棍子就能打断半张身子的一个奴婢,她实在毫不起眼,陈叙大可不必理会一个奴婢的哭闹,也从来没有奴婢能跟他有过任何脾气,依照往常,拖出去打死。

    但是现在心中只有慌乱,和想发泄,却不知如何泄出的火气。他太想蜷到王福怀里,一心只想让她陪着自己,心中只有自己,除了他,不准给别人任何的亲爱。

    “福娘。”陈叙声音轻下来,朝她靠近一步,用手托起她脸,王福眼眶微红,里头有泪,但脸上干净,没有任何泪痕。

    这便很好,不至于像从前样非要哭个泪花满脸。

    他抚着她的眼尾,“不准和我生气,更不许因为他们朝我哭。”

    “为什么。”她下意识问了句。

    “因为他们不喜欢我的福娘。”陈叙也答了一句。

    王福抓了下衣料。

    什么不喜欢……他们怎么会?

    这是什么意思。

    陈叙到最后也没有松口让王福见他们。她有亲人如何,她们可真正疼过她,跟自己一样,老侯爷和刘氏,可曾给予过他半分抚爱。

    因今年年况不好,粮食银子皆比去年少了足足两倍,各地州县皆都放开存粮以供所需,有些偏院地方诸如郭庄村,甚至连饭吃的都难,朝廷一时派不出那么多官员,所以就有人上书,在今年开春时额外举办一次科举,考中学者遣以供弥补。

    往年都是考完回家等放榜,但是这回科举与以往不同,必须在贡院住着,直到揭榜那日才能放学生出来,说是往年就是在放榜的这段日子出了岔子,皇帝不允,特此必须让放榜后,学生带着名次回去。

    开春时候比腊月风暖些,但依旧冽寒,这日王福与一众奴婢在庭院听梁嬷嬷训导,无非是公子科考时要注意的东西,御寒的衣褥,写字的文墨。

    老太太因身子有故起不来身,活计自然就落在她们这些奴婢身上,梁嬷嬷一说就说了将近一上午,看到最后也没什么嘱咐的,也就叫各自散了。

    夜里,王福照着梁嬷嬷的意思,仔仔细细检查着陈叙所备之物,一番捣弄之后又检查了番,抬头方想问陈叙,就见他将一张字条掖在袖口。

    “福姑娘,梁嬷嬷有没有说带些点心啊,公子饿的时候能垫垫肚子。”

    王福被打断思绪,看向青石嗯了声,让他准备些,陈叙理着衣襟走到书案前,她看了眼,刚想侧身让开,就被他圈住身子。

    陈叙覆上她手,提笔蘸墨在宣纸上慢慢写下“将计就计”,笔画雄厚,落笔狠厉,王福不自觉颤了颤,轻轻读出这四个字。

    他松开身子,她看向他,“公子这是何意?”

    陈叙拿过一旁帕巾擦了擦手,看着那四个字,半晌才对上她眼道:“会写句祝福吗?”

    王福顿了顿,说会,接着弯身在纸上慢悠悠写出“金榜题名”。

    这几个字笔画良多,写起来费事,加之她笔力掌控不好,不小心就容易糊成一团墨,不过好在,这些天她练习着写了不少。

    这回写出来的算是最好的一次。

    两张字并列摆在一块,她的字立时陋态百出,不禁搁了笔,羞愧低下头,青石摁着腿根,伸头看了眼笑了声,说她字有很大进步。

    王福本以为他在玩笑,刚想挪纸就被陈叙摁住,他提笔沾了红墨,圈出了“金”“名”二字,道:“嗯,这两个写的有意思了。”

    她惊喜看着纸上的两个字,不敢相信的又问了遍,陈叙嗤了声,把帕子扔在她脸上,“得意忘形。”

    一夜恍惚而过,翌日清晨老太太不顾劝阻,亲送陈叙去了考场。

    东厢房只留两个人看着,王福本想留下,却听梁嬷嬷道,陈叙早去求过老太太,让她伺候到身边去。

    王福应下,跟香兰道了别,收拾几件衣裳去了正堂。

    正堂她来的次数不多,王福本以为是被分配扫地擦桌这等碎活,没想到刚来就被调到老太太身边,叫亲身伺候,算是跟梁嬷嬷平起。

    庭院虽奴婢不少,院内却十分安静,尤其在屋子里面,外头静的连脚步声都听不到。

    且老太太事也不多,喝完药在坐榻上看会儿佛经,盖着毯子小睡一会儿,下午时分起来拜了拜佛,一坐便到天黑。

    室内檀香典雅,简贵整洁,就连周遭流通的空气都慢些,王福在这除了白日伺候碗汤药,倒真没什么别的活计了,甚至比东厢房还闲。

    这日一早,老太太放下书卷,倚在软枕上呵欠了声,梁嬷嬷拿走她手里的书,叫了碗参汤让歇歇。

    “我这个儿啊……”老太太说着摇了摇头,苦笑叹了声,撑头眯着眼,“叙儿从科考到现在,他一句话都未过问。”

    梁嬷嬷替她盖着毯子,把炉子又往跟前挪了挪。确实如此,张口不提,权当没有这回事,她笑了笑,寻思了好一会儿才宽慰说,许是朝堂政事繁忙。

    这话说的,连她自己都不信。科举开始后,朝廷上下重心就是在这块上,要是他是负责主持的,忙些还能说的过去,可他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能忙哪去,最近几日连下值都比平常早些。

    老太太哼笑了声,摆手困在枕头睡去了。

    梁嬷嬷悄声拉上帘子,示意王福也出去等着,王福便又如以往在偏房坐等着,偶尔看看老太太细心养的花草,等人醒她再过去。

    她抱膝坐在墙根,没有片刻,自己也睁不住眼了,“当”的声磕在桌角,她疼的抽了口气,立时逼出泪,揉了会儿,抬眼见翠儿拿着包油纸往她这走。

    翠儿是跟在梁嬷嬷身边的人,伺候了老太太多年,虽年纪不大,但行事为人都十分稳重。这几日王福跟着她学了不少规矩,比如从前她听都没听过的焚香点茶功夫,翠儿教着她,她还能上手帮两下了。

    她坐在王福身边,揭开油纸分了块点心给她,让吃点东西清醒清醒,回头看了眼老太太,压低声道:“咱们可别睡着,万一老太太起了咱们没听着,嬷嬷要怪责的。”

    王福说好,揉了揉眼,扬着脸让穿廊寒风吹了会儿,清醒后才跟翠儿说着闲话。

    二人边吃边聊了会儿。

    在听到翠儿说“提心吊胆”时,她问了句为何。

    老太太宅心仁厚,从不过多苛责下人,凡事能让都让了,怎会提心吊胆。

    翠儿道:“别看我们伺候在老太太跟前事儿不多,但是侯爷与公子之间的事儿,是个忌讳,我们这些做奴婢的,绝不能私下讨论谁谁不好,上回有个小婢女犯了忌,打得浑身是血,打完就轰走了。”

    风吹汗毛,王福颤了颤,点点头,翠儿又叹了声,“其实就算不说,咱们心里也都明镜,老侯爷是她亲儿,她不能真对侯爷怎样,就是之前有回事,老太太一直记在心里。”

    王福朝里间看了眼,小心问了句,能说吗?翠儿顿了顿,拉起王福来,二人走到最西边坐着。

    翠儿道:“还是说吧,毕竟你是伺候在公子身边,心里好有个底,别说错话,自己都不知道。”

    王福说好。

    翠儿寻思了会儿,“咱们公子儿时性子可怪了,不哭不闹,不说话也不出声,就跟块木头一样,别人欺负了他皱皱眉就忍过去,也不知道躲,就站在那等人揍他。那时候候夫……刘氏,因为周氏,周氏你识得吧,前几日来了府被赶出去的,与侯爷生了嫌隙,加之公子又那样,最后就和离了,刘氏第二年再嫁,第三年腊月吧,朝廷决定把三月的考试挪到腊月底来,公子也去了。”

    别看陈叙木讷,读书却是个好料子,但是没想到叫人举报科举作弊,贿赂考官,被下了狱,老侯爷气昏了头,以为陈叙平时的老实都是装的。但这件案子断的太过草率,有不少疑点,老侯爷最后也就顺势把他捞出来了。

    即便没断出结果来,但因扰乱科考,还是判了陈叙三年不许上考场,老侯爷冷着陈叙将近两个月不见他,旁人都劝他听听儿子怎么说的,而他却断定就是陈叙所为。

    一月底时候,老侯爷终于肯见他了,但却是赶他走,叫他跟着刘氏,不许再回侯府,理由是何,老侯爷只道,生了这个儿子,对朝廷有愧,为了朝廷,舍断他。

    陈叙连件衣裳都没收拾,套了马车,匆匆被赶出了府,那天雪很大,积在路上两尺厚。

    马车停在刘氏府门前,府门紧闭不开,陈叙抱腿坐在石墩子上,一言不吭,冻得小脸都青紫了,也不肯说一句话,雪下的又急,他就这么静静在那坐着,当时也就十几岁。

    时年老太太在乡下庄子养病,并没和老侯爷住在侯府,听了这回事差点又吐血,赶着马车,拖着身子,亲自去寻,硬是寻到了早已冻成僵木的陈叙。

    老太太抱着陈叙哭,捂在怀里好一会儿都不见得发热,心疼的不行。从那以后,她也不养病了,从庄子上搬到侯府,亲自把陈叙养在身边,直至少年长成,分了院子。

    老太太也是怕自己走了之后,陈叙又受苛责,所以便是她在一日,便护着陈叙一日。

    翠儿说完后叹了两声气,看向王福,“你怎得了?”

    “啊,我……”王福忙低下头,擦了擦眼角,低头寻思了好一会儿,“原是这般啊。”

    翠儿朝手心哈了口热气,“你莫要说出去,府里风头紧,都避着呢,我看你是伺候在公子身边的,怕了犯了忌也不知道。”

    “好。”

    两人正说着,前头小厮来报,说是孙家姑娘,孙韵来了。

    王福忙迎过去,下了石阶,见孙韵身披斗篷,立在廊下。

    孙韵识得她,看到王福后径直点名来意:“孙呈,我弟弟呀今年不也是科考,我母亲叫我来拿老太太手抄的佛经,她想给孙呈也抄一份。”

    王福后退几步道了声姑娘稍等,转身让婢子领她下去休息,她回了房,问翠儿佛经的事,翠儿从书案下拿出几卷,她捧着走到偏房递给了孙韵。

    孙韵倒真是有礼有节,对着她这个奴婢竟也颔首谢恩,没有姑娘家的别扭,跟她性子一样爽快,王福不禁觉得,若是女子也能科考,孙韵该多厉害。

    她脑中忽然想起阿娘,猛地抑制住思绪。

    孙韵走下石阶,也不避讳什么,直接跟她谈起今年科考的事。

    其实别看孙家名门贵族,但孙氏姐弟二人,一个天一个地,孙呈吊儿郎当不成体统,诗书不通,武功不会,上朝辩不过人,去战场提不起刀。

    她这个做姐姐的又气又急又无可奈何,毕竟未来孙家是要在孙呈手里的。

    今年科考,她是对孙呈没抱希望,却也,带了几分侥幸?

    孙韵吸了口气,叹了声:“要是我能去科考,我丁点儿都用不着他,算了,他只要别连累孙家就行,我先回去了,母亲还在等我,谢谢你啊福姑娘,你替我问老太太的安。”

    王福说好,送了她几步。

    等她回去的时候,正见老太太起身。她赶忙端药伺候着,后照着规矩熏上香。

    老太太在榻上安坐了会儿,看着炉前人的有条不紊,不似别的奴婢总想她搭两句话,亲热亲热,只是安安静静坐着自己的事,与不免得想起陈叙。

    “认字吗?”

    她怔了下,“认得的,只认一点。”

    “嗯,认字好啊,你娘教的吗?”

    “不是,阿娘不教奴写字,是公子教的。”

    老太太鼻音上扬嗯了声,坐正身子颇为惊奇,王福继续道:“奴的字是公子教的,公子耐心,但是奴还是很笨,并未学得多少。”

    见聊的是闲话,王福也就松快不少,她合上香炉盖,由着烟气蜿蜒从镂空处飘出,香气又沉又雅,很是静神。

    老太太看着面前人的一举一动,也不知哪来的兴致,突然问道:“你伺候也快一年了,你觉得陈叙是个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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