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两人到时,双方律师均已在场等候。

    彼此握手问好过后,陈嘉荣怀着恰到好处的歉意向对方抱歉,“路上因一些私事耽搁了一会儿,希望没有太迟。”

    律师亦很客气,说并没有久等,因与陈嘉荣尚算熟悉,便玩笑道:“况且我们是按时计费,算来是陈先生吃亏。”

    陈嘉荣便笑说:“那接下来可要抓紧时间。”

    他“催促”许沉翡坐下,请律所的助理帮她倒一杯茶或者咖啡,将已装订好的婚前协议推到她面前,又将签字笔摆在她触手可及的位置,体贴周到,只差帮她翻页。

    许沉翡忍住笑,配合他演戏,扮作温婉顺从的未婚妻,却在他耳边小声说:“不必连面对律师也要演戏吧?没有乖顺的妻子会定下这么刻薄的条款。”

    陈嘉荣自也拿起一份来看,分神回答她:“为什么不认为我只是想做一位体贴的丈夫?”

    “你?体贴的丈夫?”

    连续两句简短的疑问句,令陈嘉荣无法不从协议中脱离,满眼疑惑地看她,再次肯定自己的话,“我,体贴的丈夫,有什么问题?”

    许沉翡原本想要伸手去拿刚刚送来的咖啡,听到他的话,改成拿起桌面上的签字笔。她认为最好不要饮用任何液体,如果因他的话在人前被呛到未免太失礼。

    “我暂时对此持保留态度。”

    两人的对话在他人眼中堪称幼稚,但当事人显然浑然不觉。

    对面的律师看他们也以一种诡异的慈爱目光凝视,仿佛在看两大堆会移动的金钱。

    许沉翡很久不看这类文字,难免生涩。

    平日里工作室合同有专门负责法务的同事,她只需要签字。但,这份协议她不愿意假手于人,或者说,她无法完全信任任何人。

    她读得很认真,没有遇到不理解的部分,只是不愿有任何错漏之处。

    等她读完,发现陈嘉荣一直在静静地凝视她。

    他是习惯读各类合同和文件的人,大概很快就读完,却一直静默地等候,没有催促。

    有耐心是很好的品质,可以减少生活中很多不必要的争执与矛盾,与之相处也更为舒适、自在。在评价某人的性格时,足够为他加分。

    “有什么问题?”见她读完仍不开口,陈嘉荣疑惑发问。

    许沉翡收回思绪,合上厚厚一沓协议书,“没有任何问题。”

    这样详细的一份文件,可以确保如果有朝一日两人分开,不会有哪怕一分钱便宜对方。如此冷漠,如此自私。

    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明确地将这桩婚姻是利益交换的本质摆在眼前。

    陈嘉荣笑了笑,准备签字以前,随手翻阅,调侃道:“我从前不知道你名下财产这样丰厚。”

    “很欣慰吧,即便结婚以后,也不必负担妻子日常生活的支出。”许沉翡含蓄地笑。

    她的话简直……令人发指。陈嘉荣根本不想掩饰惊讶,“你管这叫‘日常生活的支出’?”

    他知道许沉翡名下有许家集团的股份,也猜到以她的父母对她的爱重,凡是寻常豪门千金应有的房、车、珠宝,名表,乃至游艇名驹一应不会短缺。但是,“你没有说过,你的工作室年收入如此丰厚,你的名字如此享誉海内外。”

    并不是第一次认识策展人许沉翡,却是第一次意识到,能被冠以“知名”形容的她,优秀耀眼到何等地步。

    面对他的“质问”,许沉翡懵了一瞬,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你背着我调查了些什么?”

    陈嘉荣平静地展示手机,“甚至就在刚刚,你读协议书时,我查了查百度百科。相信如果我能找到相关报道,可以看到许老师更精彩的工作履历。”

    许沉翡笑了。

    她不以为他真对此耿耿于怀,或许只是对意料之外的认知表示惊讶,“我和你说过,早些年我工作很拼命,有一些小小的成果。”

    “实在谦虚。”陈嘉荣的语气中带有嘲弄意味。

    “和你一样。”许沉翡不以为忤,反倒将这评价同样给予他。

    以及,“如果没有问题,我们可以签字。你想要聊天,也不必在律师事务所里聊。”

    陈嘉荣果然不纠缠先前的话题,最后一次确认协议书。

    其实,在短暂惊讶过后,更多是“果然如此”的了然。假如许沉翡只是一位平平无奇的策展人,才更叫人意外。

    婚前协议书一式三份,协议双方各一份,律所留存一份。

    三份协议书被分别收起,许沉翡恍然,有种尘埃落定之感。

    陈嘉荣察觉她在发愣,便上前询问,同时递上湿纸巾,“你怎么了?”

    许沉翡回神,接过湿纸巾擦拭手指,摇头,“没什么。只是在这一瞬间,忽然有要和你结婚的实感。”

    律师在一旁忍笑良久,此刻终于忍不住发声,很有分寸地祝福,“祝陈先生和许小姐新婚快乐,夫妻和睦。”

    陈嘉荣微笑着道谢,旧事重提,“是否从这一秒开始,可以结束计时呢?”

    没等律师开口,许沉翡先出言调侃,“假如陈先生觉得费用太高,无力负担,不妨将账单寄到我的地址。”

    律师心想这对夫妻实在般配,在社交场合中绝对可以默契配合、战无不胜,口中却说:“陈先生还未领到结婚证,便要占太太便宜吗?”

    陈嘉荣望一眼许沉翡,眼中含笑,受教口吻,“岂敢,请将账单寄送到我的办公室。”

    律师点头答应,微笑送客。

    许沉翡有些好奇,“不必先支付代理费吗?”

    陈嘉荣一手为她拉开车门,回应道:“是因为他们相信我不会赖账。”

    许沉翡被他逗笑。

    能博美人一笑自然再好不过,何况她平日里拿微笑当面具,时时刻刻挂在脸上,叫人分不清她上扬的唇角下,遮掩着怎样的情绪。

    但这时候她的笑是生动的,眼中仿佛承载一池泛起涟漪的春水,凛凛波光,熠熠生辉。

    陈嘉荣便也笑起来。

    许沉翡已钻进车内,但他仍保持撑住车门的姿势未动。在她疑惑地仰头看他时,陈嘉荣开口,“我希望能够留住你这样的笑容。”

    “什么?”

    许沉翡并不是不懂这句话,甚至可以隐约察觉这话中的温情,却不懂他何出此言。

    堪称突兀。

    “你问我婚姻的意义。”

    陈嘉荣说:“我想,其中有一部分是想留住你这样的笑容。”

    他认真地思考片刻,又修正自己的措辞,“应该说,固然期待你可以在各种社交活动中扮演好‘陈嘉荣妻子’这一角色。但是,在更多时刻,我希望看见真实的许沉翡。我没有感觉错误的话,你在我身边,很放松。”

    他记得许沉翡慵懒靠坐在他车后座的样子,记得许沉翡在讲话时不那么注重社交礼貌的措辞,记得许沉翡偶然面无表情地展现疲倦,记得许沉翡对他发火、转头就走。

    也记得她这样生动的微笑。

    记得六年前绽放在迷离灯光下的黑色玫瑰。

    “沉翡,我希望你一直放松。”

    一直不被世俗束缚,一直富有,一直做许沉翡。

    所以,“可不可以请你放下疑虑,放下过多浪费头脑的思考,相信我一次。”

    “许沉翡,起码我们现在是朋友对吧?那你能不能相信你的朋友,他在和你并肩作战时不会让你一个人孤零零陷入迷茫的困境里。哪怕你离开亲爱的家人和熟悉的朋友,但他会在你的生活里,一直陪伴你、关心你。”

    “我给出这样的‘意义’,足够了吗?”

    许沉翡感觉自己有流泪的冲动。

    可她这些年明明已经很少落泪。

    她想,如果现在有一个拥抱就好了。

    只是拥抱,不必太多,也不能太少。却又无法挪动哪怕一根手指,即便她已有同他拥抱的立场,却没有主动拥抱的勇气。

    这时候,陈嘉荣忽然倾身过来。

    一瞬间,他的气息包裹住她,他轻缓的呼吸掀起山呼海啸般的潮涌。

    许沉翡匆匆落泪,在他的黑色西装上留下潮湿的两点。

    原来,她所有的不安都被感知,所有敏感的情绪都被收藏,所有莫名其妙的坏情绪都被包容。

    陈嘉荣、陈嘉荣、陈嘉荣。

    在这一刻,她终于可以说出,“陈嘉荣,或许和你结婚,真的是个不错的选择。”

    陈嘉荣觉察到她失去规律的呼吸和话尾的微微颤音,但他没有回头去看,给她足够的空间整理好情绪。

    他只是笑着反问:“是吗?”

    “是的。”许沉翡从未有一刻如此坚定地给出答案,哪怕是面对父母的质疑。她也终于给出从未回答过的问题的答案,“我们结婚吧。”

    陈嘉荣收紧了手臂,加重这个拥抱,但说话的语气却变得更加轻柔,“我们已经在结婚了。”

    很奇怪的进行时语态,但没有错,不是吗?

    “沉翡,我们接下来要做的是继续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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