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沉翡的作息一贯规律。
每日七点准时醒来，慢悠悠吃过一顿西式早餐，散步半小时，才正式开始一日的行程。
她归国已近两月，社交圈与在国外时全不相同，必须重新融入。因此，她未曾拿捏大小姐架子，陆续参加多场小型聚会，难得空闲。
今日无邀约，终于可以独居小楼，偷得浮生半日闲。
许沉翡难得恢复往日悠闲生活，浇花、练琴、读书。甚至跟着视频学做甜点，虽然还没看见成品，就猜到注定失败。
午休过后，唐诚告知她，许存豫晚饭以前有时间。
许沉翡点点头，“麻烦你了。”
她原本可以直接联系许存豫，也知道只要她主动联系，二叔无论再忙，也会空出时间见她。她正是怕这样的优待，才叫唐诚联系二叔助理，选他空闲的时间去。
算算时间，差不多应当出发。
许沉翡收拾妥当，走入车库，见唐诚已在车旁等候，微微惊讶，才想起告知他，“我准备自己开车的。”
唐诚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她，“中国并不认可其他国家的驾驶证。”
许沉翡已将手放上车门把手，闻言，几分尴尬地收回手，假装什么事也没有发生，“那麻烦了。”
她不请自来，到许存豫家时，二婶明苓有些意外，却仍然笑盈盈迎她，“小翡要来，怎么也不提前和二婶说，一点准备也没有。”
许沉翡抱歉地微笑，“是我太唐突，只是有些事一定要找二叔。”
明苓忙说哪里的话，拉着她的手往屋里去，表情为难道：“可是你二叔今晚还有事情，晚饭都不在家里吃呢。”
许沉翡正是知道他这样的行程，才早早赶来，“不会太久，我只耽误二叔半小时。”
这时，许存豫从楼上探头来，喊明苓，问她是否看见自己一条黑色领带。
明苓只得暂时抛下客人，上楼去帮他找领带，口中抱怨，“那么多条黑色领带，谁知道你要找哪条？”又说，“小翡来找你呢，说有事一定要和你说才行。”
许存豫这才注意到许沉翡站在楼下会客厅，正抬头看他，见他注意到自己，微笑问好，“二叔。”
他忙要下楼来迎，被沉翡拦住。
沉翡问：“二叔如果方便，我能去您书房坐坐吗？”
自然没什么不行。
沉翡和许存豫在书房分主宾落座以后，明苓进来问是否要茶，又小声和丈夫说：“你的领带找到了，下次不要到处乱丢啊。”
沉翡看了不禁微笑，调侃二叔，“怎么整日给二婶添麻烦。”
许存豫也有些不好意思，连声对明苓说：“你别忙了，去休息吧。我和小翡聊几句就该走了。”
明苓离开以后，沉翡面上笑容渐淡，语气也更加郑重，“贸然登门，实在有些失礼，但有些事我不得不问问二叔，请您见谅。”
许存豫一直视沉翡为能担起家族大任的后起之秀，见她这样神情，也严肃起来，“你问就是。”
沉翡来前，早已理清思绪，然而真与二叔面对面坐下，脑子仍然乱糟糟。
她决定快刀斩乱麻，直奔主题，“您是否知道陈家如今情形如何？”
许存豫猜到她要聊的无非陈家与许家，并不意外，坦诚回答，“有所耳闻，知道陈家现在情势不好，但不知道究竟闹到何种地步。”
也就是说，作为外人，还不知道带着私生子登门的裴茗女士，究竟有多大的本事。
沉翡点头，再问：“陈家的内乱没影响到集团的商业价值？”
“有所影响，但影响不大。”
沉翡再点头。这问题的答案她已从陈嘉荣口中得知，再问二叔，不过是为了再次确认一个事实——
“所以，我嫁给陈嘉荣，对许家仍然很有帮助，也很有必要。”
许存豫听她这样说，一时有些无言相对，不知该答是或不是。
沉翡并不为难他，接着问道：“二叔，我不是小孩子，请您据实告诉我，咱们家的情况到底怎样？”
她是在真诚地发问，也是真诚地在为家人担忧。
许存豫叹息一声，没有隐瞒，将许家近期投资失误、信誉下滑，导致资金链出现问题，以致人心动荡之事和盘托出。
沉翡做出总结，“并不完全是钱的问题。我们需要向股东证明，许家的动荡是短期的、可以解决的，因此需要一个足够稳定的盟友，对吗？”
许存豫有些难为情，“……也需要钱。”
沉翡接着说：“也需要一笔足够有说服力的大生意。”
“对。”
沉翡沉默下来。
许存豫观察她的表情。哪怕得知许家的危机之处，她仍然波澜不惊，静静坐在原处，似一株静昙。
他趁机说出按捺多日的想法，“其实联姻是最下乘的方法。”
沉翡眉心一跳，向他看去。
许存豫继续说着，“我的主张是让小翡你进入董事会，进而接触公司管理。”
沉翡难掩惊讶，“二叔想让我接手家族生意？”
许存豫不是病急乱投医，而是，“你一直是家里最聪明的孩子，在你父母身边长大，哪怕耳濡目染，应当也学会不少。”
沉翡从没想过他有这样的打算，一时无法应对，“……可我甚至不清楚现今公司在跟进哪些项目。我也看不懂各种报告。”
“这些都可以学。”许存豫是认真的，“以小翡你的聪明才智，一定很快就可以学会。”
大抵是意识到自己表现得太迫切，他又补充解释，“我不是想让你接手烂摊子，然后把所有的错误都怪罪到你头上。小翡，公司需要新的领导者和新的想法。”
沉翡终于找回反驳的逻辑，“公司需要新鲜血液，但不是现在。二叔，现在公司需要的是稳定，临阵换将只会带来动荡。”
当然，她仍然无法理解二叔的期许从何而来，“我从没接触过企业管理，我学的是美术和艺术管理。做一个好的策展人和一个好的总经理完全是两码事。”
她的拒绝在意料之中，但许存豫仍然难掩失望，试图最后一次劝她，“可是，小翡……”
沉翡罕见失礼，没等他说完可是之后的话，便急急打断二叔，“我信任我们一家人之间的亲情，也因此，我信二叔真心想要我入主许氏集团，并非要我背黑锅。但是二叔，我太清楚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要我管理公司，远不如去请一位优秀的职业经理人。”
她恍然，为自己刚刚才想到请职业经理人而气恼。
许存豫说他当然想过。董事会也在积极寻找合适的人选，但始终没有。
沉翡诚恳说：“我会去问我的英国朋友是否有合适的人选为您推荐，我相信爸爸、妈妈也绝不会袖手旁观。”她在心里默默补充，请千万断绝让我接手这个念头。
许存豫颓然叹气，不再劝说。
这时，沉翡想到来的目的，她是为了问清家中情况，然后对一件事进行判断。她的结论是，“二叔，其实我想说，如果联姻对糟糕情况有所帮助，我愿意嫁给陈嘉荣。”
许存豫惊讶地看着她。
沉翡微微一笑，“当然，在此之前，我还要确认一件事。”
离开二叔家，许沉翡叫唐诚送她到一家酒吧，然后他可以先行离开。
唐诚看她的眼神里写着“你确定吗”四字。
许沉翡笑着解释，“因为我不确定要等多久。还有，如果没人送我，我会自己打车回去。”
唐诚再无异议。
许沉翡已经多年不踏足酒吧，纯粹是过了爱热闹的阶段，过分喧闹的环境让她头疼。
但现在，她坐在吧台旁的位置，没有要酒，只要了一杯冰柠檬水。
时钟转过半圈，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倒映在表盘上。
终于。许沉翡笑着抬头，“不错，比我想象的要快。”
陈嘉荣面色平静，但眼神晦涩。
他盯着她。一身与酒吧氛围格格不入的套装，周全的全套珍珠饰品，安静、闲适地坐在吧台一角。像坐在她自己家的客厅。
她这副模样与六年前的红玫瑰完全无法重合。
他开口的第一句话是，“这是什么？茉莉？”指她身上的香水味。
许沉翡微微一怔，即刻反应过来，“嗯，短期内喜欢茉莉。”
讲话却和六年前近似。
陈嘉荣发觉有时真猜不透她在想什么，倘若问了反倒落了下乘，索性不问、不猜。
他在她身旁落座，从衣袋里摸出手帕，放在她面前。
许沉翡打开手帕，里面是一对水头极好的翡翠耳环，和她摔碎的那一枚款式毫不相似。
“这是什么意思？”她指着耳环提问，“对你来说，找一对一模一样的耳环应该不难。”
陈嘉荣毫不留情地戳穿她，“如果我真去找一对一模一样的送给你，你只会把我当成愚蠢的笨蛋。”
许沉翡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她再次说道：“你来得比我想象中要快。”
陈嘉荣不想被她牵着鼻子走，干脆问道：“你想干什么？”
许沉翡打开微信，将两人聊天页面展示给他，“陈先生能在我只发去一个定位的情形下，猜出我在邀请你过来。那么，为什么不试着猜猜我请你来是要说什么。”
陈嘉荣忍不住笑了，嘲讽地看着她，“许小姐有一颗七窍玲珑心，而我只是凡夫俗子，实在猜不透你的心思。”
许沉翡没有理会他的嘲讽，主动说道：“前不久我才结束和我二叔的对话，你知道他提出解决许家危机的方法是什么？”她的脸上流露出不解和无奈，“他竟然要我入主许氏集团。”
闻言，陈嘉荣也有些惊讶，但远远影响不到他的心态，“所以，许小姐找我，难道请我帮你推荐企业管理的老师？”
他讲话太让人恼火，许沉翡忍不住怼回去，哪怕偏题，“你不妨更自信一些，认为我是来请教你。”
“我哪里配得上。”陈嘉荣说完，在她下一次反击到来之前，回归正题，“你怎么想？”
“我当然拒绝。”
“意料之中。”
许沉翡再次微笑，“果然，你足够了解我。”
她说：“对我来说，相比管理公司，不如选择联姻。”
陈嘉荣大概猜到她叫他来的目的，但仍然不露声色，“这选择倒让人很意外。想不到你宁愿容忍一段无趣的联姻，也不肯尝试做公司的管理者。”
许沉翡冷静回答：“这是我的自由。”
陈嘉荣不知自己出于什么心态，质疑道：“向下的自由？”
许沉翡微微皱眉，看他的眼神有几分怪异。
“抱歉，首先，我并不想把今天讨论的话题引向无关的对于婚姻制度和婚恋选择的思考。其次，对我来说，婚姻并不是向下兼容。”
陈嘉荣意识到说错话，他也为今晚莫名的举动羞愧。他想要道歉，但许沉翡仍在说话。
“商业联姻与一场持续一生的生意合作有什么分别？如果我的丈夫、我的合作对象不能够履行合作准则，做出有损我利益的事情，我当然会立刻选择终止合作。对我来说，婚姻只是谋求利益的手段，以达成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罢了。”她看向陈嘉荣，“你怎么想？”
陈嘉荣被她直白到无情的措辞震撼到，虽然在某种程度上他的想法差不多是这样，“嗯，我赞同你的观点，但是……”
许沉翡今晚二度失礼，打断陈嘉荣的话，“你想要为它披上一层温情的外衣？”
“……我不是这个意思。”
许沉翡“哦”了一声，“是也没关系。”
陈嘉荣觉得话题进展的方向有些奇怪了。
出于理智，与许沉翡结婚自然有种种好处。出于情感，却有些无法想象。好像这样的婚姻会破坏他们相识时很浪漫主义的关系。
但许沉翡皱着眉问：“你觉得我的英国前男友如何？”
陈嘉荣愣了一下，下意识反问：“那个厨师？”
许沉翡也愣了一下，“不，另一个。——他是个华裔，但这一个是英国人。他父亲是英国下议会的议员，和财政大臣交情很好，似乎对许家的海外生意有所裨益。”
陈嘉荣从未觉得自己教养这样好，竟能听她说完话，才冷冷开口，“许沉翡。”
她好像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怎么了？”
“忘了你那些英国前男友，和我结婚。”几分咬牙切齿的语气。
许沉翡微微一笑，“太失礼了。”
陈嘉荣对她明明已经忍无可忍，却仍然忍耐，“请问，许小姐可不可以忘记前男友，和我结婚？”
许沉翡露出得逞笑容，吐字清晰，冷酷至极，“求我。”
陈嘉荣错愕极了，以为自己听错。
许沉翡再次重复，“我和旁人说过，如果有天我和你结婚，一定要你求我。”
陈嘉荣没说话。
许沉翡也没说话，很有耐心地看着他，眼睛里混杂着奇异的兴奋和温柔。
良久，陈嘉荣闭上眼，再度睁开眼时开口，语气可用忍辱负重来形容。
“求你，嫁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