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许沉翡归国以前,目睹平生二十八年,父母间最激烈的一场争执。

    母亲姜宛盈出身名门,向来自矜身份,极少发怒。今日破例,是为女儿。

    “凭什么许家出事,要我女儿嫁人救急,他众多儿女,竟无一人能站出来?”

    许存周一手抬眼镜,一手去捞妻子,试图安慰。

    不料还没碰到人,便被妻子打开手。

    她真真鲜少如此,可见是动了大怒。

    许存周只得一五一十,向她说明,“你晓得存豫养孩子,无不是娇惯宠溺,哪里适合嫁进陈家。”

    他神情晦涩,不便直言胞弟家养出的孩子除了纨绔子弟还是纨绔子弟,陈家哪愿意与这等人论嫁娶。

    姜宛盈冷笑,“于是,便推我的孩子入火坑?”

    她拉扯许存周看摆在长廊中的女儿照片,“你瞧瞧我的女儿,这样钟灵毓秀的一个女孩,哪能做替人填坑的事?何况我绝不是养不起。哪怕许家倒下,我女儿仍旧可以一辈子不嫁人。我养得起!”

    许存周亦不舍女儿,无奈胞弟再三请求,口口声声哪怕不愿嫁人,也好歹回家看看。这许多年未见,终究思念。

    他无可奈何,只得应下。

    如今,见妻子反应如此激烈,实话实说,“我又怎舍得让沉翡去嫁毫不相干的人?我岂是那样利欲熏心的父亲?只是存豫一再请托我,无论如何叫沉翡回去一趟,你要我怎样对他说不许。”

    他几近恳求妻子了,“宛盈,只当让沉翡返乡一趟见见亲人,过后说这桩婚事不合适便罢了。”

    姜宛盈仍有话想说,却被一道平和声音打断。

    “爸爸,妈妈。我肯回国的。”

    姜宛盈回首,见女儿正站在门侧,漆黑眼珠静静凝视二人,面上挂无奈笑意。

    “妈妈,别担心。我想,我若不愿嫁,总没有强人所难的道理。”

    此时此刻,命运将被摆布,她却是最为沉着冷静的那一个。

    许沉翡走上前,握住母亲的手,“妈妈,我已满二十八岁,成人十载,没人能够罔顾我的意愿,胁迫我做事。您不要担心。”

    又抬眼去看父亲,暗示他该说些什么来安抚母亲,“爸爸,您说对吗?”

    许存周忙不迭顺着女儿铺好的台阶下,“自然是这样。”

    姜宛盈看看丈夫,又看看女儿,一时竟流下泪来。

    许存周大骇,心中默默怪罪胞弟无能又无担当,许家偌大家业尽数交到他手里,经营多年竟沦落到要与人联姻以换家族延续的地步。可这联姻又偏偏不舍自己儿女,要多年未见的侄女回去帮忙。

    这帮的是哪门子的忙。

    愈想愈气,索性顺应妻子心意,“罢了罢了,横竖眼下没什么好事,非要回国去凑什么热闹。不回也罢。”

    许沉翡一面安抚母亲,又抬头去看父亲,对这双对她宠爱至极的父母无可奈何,“爸爸,实在不必如此。”

    诚然,此事与她绝无干系。沉翡小小年纪便在母亲陪同下前往海外,彼时富贵人家仍迷信外国教育更佳,以讲一口流利伦敦音为傲。因此沉翡童年记忆中有关故乡太少,反倒是在他乡定居二十年,与故乡亲人的往来也就日渐减少了。

    然而,她此刻不愿弃之不理,绝不是什么圣母心肠,只是单纯不想让父亲与二叔因此事而生出什么龃龉。

    只要她回国走一遭,不管嫁或者不嫁,二叔都要记她父亲人情。

    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事。

    她向姜宛盈说明自己想法,善意笑话母亲是关心则乱。

    又玩笑道:“妈妈,我对婚姻仍持有保留态度。这些年来,未曾涉足婚姻盖因尚未遇见合适人选,并非不愿步入婚礼殿堂。倘若陈家少爷叫我看上眼,我真愿意嫁给他也未可知。”

    姜宛盈忍住翻白眼的欲望,心中暗道肯拿子女婚事牟利的父母能是什么慈爱之辈,肯将自己婚姻当作交易的男人又能是什么良善之徒。女儿这些年生活在象牙塔之中,虽然聪慧通透,却终究鲜少体察人情幽微之处。

    不过,她亦知晓自己已阻拦不住女儿,只得放手,“好,好,妈妈听你的。小翡,你就当作是回国玩一圈,若有人惹你不开心,立刻飞回英国。”

    沉翡自然微笑颔首。

    .

    海棠山园中,一座别墅默默忙碌起来。

    管家唐诚受命看顾一位许小姐在此地的别墅多年,遵嘱咐定期养护花卉、更换陈设,请家政公司上门打扫卫生。实际工作绝对不能算多,却领高额薪水。

    今日听人拨电话有位小姐忽然来访时,他正在购物中心陪前来探亲的母亲买伴手礼,接了电话急急赶回来,便见一位年纪不过二十七八岁的年轻小姐站在厅中。

    她穿一条裁剪流畅的月白色吊带裙,带有隐约的流光,既修饰身形又有微妙的呼吸感。头发随意散下。未经任何染烫的黑色长直发散下来,焕发的光泽竟近似布料的流光。

    她似乎偏爱珍珠,耳垂、颈前、手腕,均点缀着浑圆洁白的珍珠。

    全身的光辉,又被笼罩在透过落地窗射入室内的阳光里,有种笼统的精致。

    不必人说,唐诚也该认出这正是别墅的主人。许沉翡小姐。

    只是许小姐并未注意到他。

    许小姐正同一位诚惶诚恐的女生讲话。脚边一摊玻璃碎片,她抬手叫人来将其打扫干净,同时安抚女孩,“别担心,一只玻璃杯而已,碎了就碎了。打扫干净就好,千万别误伤了旁人。”

    唐诚听了只觉她好宽容。

    盖因屋中一应物件陈设,均由他亲自采购,最清楚其中价格——这玻璃杯是成套送进来的定制产品,少一只都算扫兴。

    但既然她不计较,他没必要替主人发话。

    这时候,他方走上前去,自我介绍,正是此间屋舍的管家。“承蒙许小姐信任,身处国外时,将一应琐碎事务交由我打理。希望没有辜负您。”

    许沉翡见陌生男人上前,起先微微怔住,立即回过神,回应,“该我说您这些年辛苦。”

    这间屋乃是她父亲送给她的成人礼礼物,为的是有一日回国不至没个落脚之处。可惜这些年也未曾回国。

    她微微一笑,“难为唐先生守着这间空屋好多年,如今我回来,用唐先生放心。倘若您肯赏光,还要继续劳烦您照管。”

    她讲话客气又多礼,与唐诚曾照会过的许家的这一代年轻人截然不同。

    回想起种种入耳传闻,心道怪不得许存豫先生会请侄女回国,大抵唯有这样气度的女子才能够入陈嘉荣的眼。

    倘若许沉翡知晓他心中所想,必会冷笑置之,回以“何必要他看入眼”这类的话。不过她眼下不知,因此脸上的盈盈笑意仍旧是友好礼貌。

    唐诚没理由拒绝这样一位会叫他唐先生又对他微微笑的女子。何况她这样宽容,为她办事大抵不会很麻烦。

    因此他道:“这自然是我的荣幸。”

    许沉翡此次归国,所携物件不多不少,却也整理到日落西山才完成。

    唐诚冷眼旁观,这位许小姐或许性情好教养好,但绝对有自己处事的一套规则和原则。且看她尚不知晓要在国内停留多久,也一定要保证居所符合她的要求才肯罢休便可知,绝不是不娇贵的。

    这娇贵绝非虚张声势,而是习以为常的生活习惯。

    她哪怕是穿家居服也要精心搭配饰品。

    换掉白日大点位的珍珠耳环与项链,改成精致小巧的心形黄金耳饰与配套项链,姿态放松地坐在圆沙发里,见他走近,立刻挺直腰杆。

    许沉翡与唐诚的往来持续多年,也不过是依赖邮件,从未添加过他私人的联系方式。电话、微信、Q-Q,全都没有。

    此次是初次会面,也像是网友见面会。平心而论,比她想象中更好。也更年轻。

    这令她不由产生一个疑问,“我很好奇,唐先生青年才俊,何必要为人做管家,恕我直言,做这些并无前途可言的琐碎工作?”

    唐诚听见她的提问,在思考如何回答之前,脑海里一个念头率先浮起:她果然是千金小姐,哪怕再好修养,也难掩上位者的率直。他想她对其他的名媛小姐绝不会有此直白的提问。

    至于问题的答案,“我并没有许小姐您想象中那样优秀,或许做好一位管家已是我力所能及最好的工作。”

    是不会出错的废话。

    许沉翡猜想他不愿多言,便不再多问,只纠正他一个习惯,“请别叫我许小姐。叫我Sapphire。”

    唐诚点头,无声地重复一次。

    再笑说:“如果不介意,也请直呼我的名字,或者Ecoh。”

    许沉翡颔首,“好的,唐先生。”

    她真是很有个性。

    唐诚忽然起了一个念头,看她与陈嘉荣在一起,想必也是很有趣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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