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深冬,天早早沉下来,黑色轿车停泊在屋舍阴影中,几乎与浓稠夜色融为一体。

    陈嘉荣坐在车内,眼镜随手丢在中央扶手箱上,左手按压内眼角,良久,喉间溢出一声叹息。

    司机坐在前方驾驶座上,不知是否应该提醒,陈先生已经在车中枯坐近二十分钟,仍没有起身离开的意图。明明离家没有几步距离。

    难道与太太吵架?可是他多次目睹两人交锋,太太绝不是无理取闹以致陈先生连归家都再三拖延的个性。她似乎更倾向有理有据地击溃他人防线。

    就在司机按捺不住,将第四次偷偷看时间时,后座传来手机铃声。

    陈嘉荣接通电话,没任何寒暄,“怎么了?”

    短暂沉默,等对方讲完话以后,他再度开口,“很快。”随即挂断电话。

    很短的通话,前后绝不超过半分钟,陈嘉荣仅回复五个字。

    但他终于有动身的前兆,戴上了搁在一旁的眼镜。

    司机见状立即下车,毕恭毕敬为他拉开后座车门。

    陈嘉荣下车时仍旧一言未发。

    他并非傲慢公子哥,素日表现得极有教养,对待身边员工常讲谢字挂在嘴边,反正说谢谢不必费钱,多说些也无妨。

    更不要说今日莫名其妙耽搁司机许多时间。换往常他会致歉,哪怕其实并未放在心上。

    但他今日下车后径直离开,在别墅大门处开密码锁。

    司机没有多话,等他进入庭院后便登车离开,只是忍不住想,今日陈先生心情大概真的差到极致。

    陈嘉荣进门时,看见许沉翡在玄关处站着,一时愣住,挑起一抹笑,“怎么站在这里等?”

    “听见大门动静,想来看看。”许沉翡回答时,他正在脱羽绒服外套,便自然地伸出手要接过,帮他挂进衣柜中,“没想到你说很快会这样快。”

    陈嘉荣再度愣住,没想到她会帮他做这样的事,也没想到自己会真将衣服交给她。

    许沉翡看见他这副游离模样,直觉出了什么问题,但什么都没有问,只催促他赶快换衣、洗手,然后一起吃晚餐。

    原本已在她的催促中换好鞋,准备上楼换衣。听见最末的话音,陈嘉荣陡然顿住脚步,停在原地,“你不会一直在等?”

    许沉翡觉得他今晚好奇怪,但仍然耐心为他解惑。她抬起手指了指挂钟,“正是晚餐的时间,所以我打电话给你。”

    “哦,抱歉。”似乎意识到自己状态不佳,陈嘉荣沉吟片刻,问,“如果我说今晚我没胃口吃东西,你会介意吗?”

    以许沉翡对健康的在意程度,他很怕会因要不要吃晚饭这样的小事与她意见相左而产生争执。

    那将会令他原本就不甚愉悦的心情雪上加霜。

    许沉翡终于无法掩饰眼神中的困惑,“当然不会,忽略一顿晚饭又饿不死人。”

    陈嘉荣不仅决定忽略晚饭,顺便忽略她眼中显而易见的疑问,只点点头,说好,“那祝你用餐愉快。”便要离开此地。

    许沉翡叫住他,“但起码可以喝一杯热牛奶?”

    陈嘉荣脚步略顿,内心在挣扎,最后还是答应,“可以。”

    得到肯定答案,许沉翡终于放行。

    他得以短暂逃离到独身空间中。花洒中流泻的水温稍高,他仰面承接,几近窒息,才抬手关掉开关。

    一边系睡袍带一边走进卧室时,却发现许沉翡正坐在她每日喝睡前红酒的沙发中。

    沙发被她换掉,仍然符合房屋整体风格,但他试坐过,比从前的更加柔软舒适。

    在许沉翡的注视下保持正常行动对眼下的陈嘉荣来说是件困难的事,他已经在思考如何开口,请求她今晚给他一个私人的空间来消化情绪,无论如何。

    这时候,许沉翡平静开口,像是对连空气都快要阻塞的气氛毫无察觉,“坐。”

    陈嘉荣站着没动。

    许沉翡笑了,举起放在桌上的冰啤酒,再度邀请,“陪我喝一点。”

    陈嘉荣仍旧站在原地,也没答话。

    许沉翡有些微的恼意,“你们怎么都这样,连喝酒也要我三顾茅庐?”

    捕捉到关键词,陈嘉荣终于走近她,同时询问:“你们?”

    “还有唐先生。”许沉翡毫无避讳、遮掩的意图,回忆道,“那天我被你搞得很烦躁,心情实在无处安放,只好叫他陪我喝酒。”

    其实也并没有喝酒。

    她很快纠正说法,“大概只是想找人说话。我给他讲第一次认识你的故事,我说我不理解为什么你会变成现在这种令人讨厌的样子。”想到有趣的事情,她忍不住弯起眼,眼波在灯光下流转,笑意流淌出来,“就在那晚,我同唐先生讲,如果有天真的和你结婚,一定要你求我。”

    陈嘉荣失笑。

    大概是他今晚第一个发自真心的笑容。

    笑过以后,再度陷入沉默。

    但许沉翡并不催促,自顾自去拉啤酒拉环,用力太大,不小心碰洒,一时有些狼狈。

    陈嘉荣立刻抽出纸巾去救急,先分她纸巾擦手,再去擦拭飞溅到桌上的啤酒。

    这插曲似乎在许沉翡意料之外,使她整晚的从容不迫有所破裂,尴尬地低声向他道谢。

    陈嘉荣反倒获得一种轻松感。

    他将脏纸巾团成团投进垃圾桶,拿起另一罐啤酒,拉开。

    “哧”的一声,气流冲出,好像他身体中也有个阀门被打开。

    陈嘉荣叹息着说:“我心情不太好。Sapphire.”

    许沉翡挑眉。

    久违的称呼,在两人决定结婚以后,就好像达成了无声的共识,将过去视为一种珍宝尘封在保险箱中,连带着过去的称呼也一起被束之高阁。

    今晚,保险箱被打开了。

    “为什么?Kevin.”

    “很糟糕的事。”

    陈嘉荣很少用这样的修饰词,他一向对待任何事都得心应手,以至于许沉翡怀疑他,“你也会输”。

    但他现在用了这样的词。

    “是关于裴女士和她的儿子的事吗?你处理得不好?”许沉翡讲话原本便绵软,此刻不自觉放柔语调,轻柔到像最软的绒毛。

    陈嘉荣说并不是。

    他简单地讲述今日早间在办公室的对话与最终结果,很显然是他大获全胜,达到想要的目标。

    但问题在于,他父亲陈宝琼对这结果不甚满意。

    “等等。”许沉翡迫不得已,出言打断他的话,因要确认他的叙述中出场人物确凿无误。

    陈嘉荣冷笑,“你没有听错,是我父亲不满意。”

    许沉翡“不擅长家族斗争”的大脑无法理解其中的缘由。

    她喝了一口啤酒,借此机会在脑中组织得体语言,未果,只好直白且失礼地提问:“为什么?陈嘉芃不是……”她觉得难以启齿,无法继续说下去。

    陈嘉荣意识到她误会,及时解释,“哦,他并非不满意我将陈嘉芃留在总经办,他是不满意我真的将他留在公司。”

    于是拨通内线电话,劈头盖脸将他痛骂。

    吴襄当时在陈嘉荣身边,亲眼见证年轻老板的脸色一寸寸寒下去,最后冷声打断陈董,“恕我冒犯,不知您现在是以什么身份和我说这些?”

    陈宝琼没想到他有此一问,含糊道:“有什么分别?”

    “如果是以集团董事长的身份质问我为何假公济私,您可以走正规程序将我撤职,我接受一切处分。如果是以父亲的身份……”陈嘉荣略微停顿,轻声嘲讽,“您不觉得我是在替您收拾烂摊子吗?”

    之后,他没有给盛怒中的陈宝琼任何再次讲话的机会,径直挂断电话。

    他再拨来,被陈嘉荣冷声警告,“您现在的行为是在影响公司正常的工作和运营。您知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拨内线电话向我汇报工作?”

    再次挂断。

    再然后是私人电话响起,陈嘉荣直接将其关机,丢在一旁,犹能对看完正常父子争端的吴襄露出歉意微笑,“耽误你时间,抱歉。”

    吴襄岂敢有任何回应,离开时的速度简直是落荒而逃。

    陈嘉荣讲完,灌一大口啤酒,总结陈词般,“简直荒谬。”

    许沉翡从没觉得语言如此匮乏、如此苍白、如此无力。

    她试图找寻合适的语言安慰他,但不管说什么都像是对陈宝琼的指责。

    最终,她艰涩开口,“其实,你没那么在意你父亲对你的评价,对吗?”

    陈嘉荣纠正她的说法,“不,我完全不在意他的看法。”

    “我只是不明白,他站在什么立场,说出指责我的话。更加不明白,为何到了这时候,他仍旧试图在我面前维护父亲的权威。”

    如果仅仅如此,陈嘉荣应当不会如此失落。

    许沉翡从他的话中察觉到,他并不在意父亲的评价,甚至不在意他父亲本身。

    “……然后呢?”

    不意外她会发现更多,陈嘉荣经过短

    暂犹豫,决定全部坦白。

    他坐到床上,以冷静的语气叙述接下来的事情。

    “这种丢人事没什么好说。我父亲大抵是没能消气,召我过去斥责,不巧这时三叔来了。再之后的事情就不必多提,无非是近些日子时常上演的荒诞剧,二兄弟因为一个女人争执不休。这次因立场略有不同,争执更甚。”

    他话音结束得很突兀,连他自己也注意到,补充说,“好似没人在意,这行为一旦传出,会对陈家造成多大的伤害。不必说公司股价,恐怕大伯也要被问询,如何处理家庭争端,以至于闹出惊天丑闻。”

    “但这丑闻不是一日两日了。”

    “是。”陈嘉荣简直身心俱疲,“我父亲和三叔没人去想,是否会牵连大伯。”

    “很荒唐。”许沉翡点评,长久以来都是这样的点评,她无法想出更合适同时不那么失礼的词语。

    陈嘉荣叹息着说是啊。

    许沉翡却笑了笑,“说出来以后,心情有好一点吗?”

    陈嘉荣点点头。

    她又问:“这段时间,你经常一个人陷入这种情绪中?”

    陈嘉荣再点头。

    “如何排遣?”

    “等它自然消散。”

    许沉翡再次笑了笑,“以后可以讲给我听。”

    陈嘉荣停顿片刻,深深望她一眼,说好。

    许沉翡将引进的啤酒罐丢进垃圾桶,再走近陈嘉荣。

    陈嘉荣以为她又要“发疯”,索要晚安吻,这简直是每晚最令人折磨的时刻。

    但他猜错。

    许沉翡停在他面前,平静追问:“既然心情有变好,那就把事情说完整。”

    陈嘉荣装傻,“什么事情?”

    许沉翡一字一顿叫他名字,警告他不要试图用小聪明掩盖过去。

    这令陈嘉荣想起裴茗也想用同样的招数威慑他,但显然效果不佳。

    许沉翡的语气比她更柔、更平静,波澜不惊,却无端令人无法抗拒。

    她甚至为他“提词”,“你父亲和你三叔的争执中,一定还有别的事情。”

    逃无可逃。陈嘉荣只得苦笑,尽量轻描淡写,“嗯,被我父亲投来的瓷器砸中,但没大碍。”

    话音未落,许沉翡便探手来要剥他的睡袍。

    陈嘉荣慌乱拦住,“你做什么?”

    许沉翡深呼吸,“你是我丈夫。”

    “所以?”

    “我看你的裸/体不犯法。”

    陈嘉荣沉默。

    他知道许沉翡有多固执,固执地用自己的方式关心他人。

    他也知道如果不接受这种关心,会令她多么恼火和神伤。

    许沉翡正以这样的固执站在他面前。

    陈嘉荣向她确认,“一定要看?”

    她点点头。

    迫不得已,陈嘉荣只得解开睡袍。

    许沉翡看见他左肋处一片青紫,一时呼吸都停滞。想伸手触碰,快要碰到时又蜷起手指。

    她的眼睫颤动,语气中透露出浓浓的不敢置信,“……其实你并不是他亲生儿子,对吗?”

    陈嘉荣被逗笑。

    轻笑时牵动那片青紫,但他仍然面不改色,反倒是许沉翡抬手想要阻止他。

    他回应这并不好笑的玩笑,“我确信我是。”

    “怎么会有这样父亲?”许沉翡缓缓蹲下身,凑近去看,再抬眼看他。

    陈嘉荣还没来得及说话,许沉翡又问:“你准备怎样做?”

    她用指尖轻轻触碰伤处,轻柔如羽毛划过。

    陈嘉荣几近条件反射般握住她的手。

    许沉翡慌乱问:“我碰疼你了?”

    “……没有。”陈嘉荣好似再度看见慌乱向友人道歉的Sapphire小姐,忽然旧事重提,“你知道那时候我为什么忽然离开警察局吗?”

    许沉翡愣了一下,思路被他带偏,“我怎么会知道。”

    “因为我见不得大胆讽刺骚扰者、果断丢酒杯引来朋友解围的女生在那里慌里慌张地道歉。”陈嘉荣忽然伸手抬起她的脸,望进她闪烁水光的眼睛中,“你应该再自信也更自私一点,不必道歉,因为这世上总有人会甘愿为那样的风姿赴死。”

    下一秒,他不顾仍然隐隐作痛的伤,俯身下去,吻住许沉翡的唇。

    突如其来的吻令许沉翡大脑短暂短路,但很快回神,默许他的行为,并配合他逐渐加深这个吻。

    不过她不想一直蹲身,这姿势很不舒服,腿脚已经开始发麻。

    于是陈嘉荣拉她起身,在这过程中,许沉翡还分神询问,他用力时伤处会不会痛。

    事实上,伤处没有停止过疼痛,但已经无关紧要。

    许沉翡坐在他双膝之上,掌心轻轻贴在狰狞的青紫伤处。

    陈嘉荣紧紧环抱着她,好像不抱紧她就会消失。

    两人双双陷落在柔软床榻之中时,许沉翡不甚碰落被陈嘉荣随手放在床头柜上的冰啤酒。

    易拉罐掉落在地发出声响,剩余的啤酒液满地流淌。

    动作停滞,许沉翡无辜地看着他,“是你乱放东西。”

    陈嘉荣咬牙忍住和她争论到底是谁的责任的欲望,“许沉翡,我忍你够久了。”

    许沉翡于是再度将手臂缠绕在他脖颈上,以为他要无视啤酒罐,不管不顾做下去。

    她也能够接受这种发展。

    然而,下一秒,陈嘉荣将她推开,起身将啤酒罐拾起,丢进垃圾桶中。

    见他没有继续下去的意思,许沉翡倚靠床头坐起,似乎觉得好笑,“又不是什么大事。”

    陈嘉荣发现睡袍垂落的衣带也被啤酒沾湿,嫌弃地将其脱下,没有回答她的“挑衅”。

    许沉翡“哦”了一声,“不过你的伤需要处理。”

    再将目光下移,“还有其他问题。”

    陈嘉荣闭眼忍耐,“闭嘴。”

    许沉翡又问:“需要我帮忙吗?”

    陈嘉荣觉得这很像她说“太失礼了”时的语气,几乎被她训练出肌肉记忆,下意识回答,“请闭嘴,谢谢。”

    许沉翡忍不住轻笑出声,寻找拖鞋,准备请施姐帮忙清理这一团糟,顺便敷衍陈嘉荣,“好,那你请自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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