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

    山路被连日的雨冲刷得愈发难行,邝明月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的地上,步履艰难。

    好在上天终于眷顾了她一回,雨停了。不过天还是阴沉沉的,金属品般冷冷的乌里泛白,不远处的山峦隐在白雾中,只冒出一点青色的尖儿。

    她自然不是给那个小崽子去采野果的。

    古代对山林的开发程度不高,或许一时半会儿能抵抗连续的暴雨冲刷,但谁知道是不是已经在临界点了。她现在不知道雨究竟下了几天,还会继续下几天,自然不能陪着这家人赌命。

    上辈子他们课题组深陷深山里,被突如其来的暴雨打得措手不及,她才殒命。但到底也跟着导师跑过好多山了,她入山的存活概率还是比在山下听天由命坐以待毙要高一些的。

    那个熊孩子的话正好给了她去安全地带躲一阵子的托辞,若是虚惊一场,等危险期过了她再回去。非她所愿,实在是这具身体的年纪太小了,那户人家再如何重男轻女,至少生命安全能得到一定保障。

    唉。邝明月也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竟沦落到需要费尽心思苟活的地步。

    上山后,她避开沟道、河谷,一路沿着山坡垂直横向攀爬,择了地质坚硬的岩石地带逃生。一路走,一路将认识的可食用野果扫荡个干净,除了够不到的。邝明月看着自己的小短腿默默叹气。

    终于在她快精疲力尽之时,寻到了一处树木相对密集的地方。

    此处坡度不高,一来这是未经开发的野山,本是没什么路的,攀爬难度太大,再高她也上不去了。二来她害怕林子深处有大型肉食动物出没,届时成了老虎、狗熊的小点心,她还不如死在洪水里算了。

    最关键的是这里有个天然洞穴,是山体向内凹陷形成的,不可能被雨水冲塌,除非整座山都塌了。

    洞穴离地面还有一段距离,她蹬着小短腿勉力爬上去,发现外沿甚至还是干燥的。

    简直是绝佳的避难场所!这一定是上天赐福吧!

    脑内的烟花还没放完,邝明月的笑容蓦地凝固在脸上,腿一软,后退一步,人差点掉下去。

    一口黑漆漆的棺材横亘在洞穴最内侧。

    课题组有个师姐极喜欢在夜晚的山林里讲鬼故事,这一瞬间,师姐嘴里那些耸人听闻的恐怖故事一股脑地冒了出来。

    邝明月从未如此痛恨过自己的记性,课本上的知识就是马冬梅效应,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记得比谁都牢。

    颅内两个小人打架。

    小天使:“不要慌!你可是党员!唯物主义心中装,妖魔鬼怪全退散!”

    小恶魔:“考试前转发锦鲤,考试后塔罗算命,也算唯物主义者?”

    小天使:“九天神佛都是姐的过客,唯有马克思真理闪烁永恒光辉!”

    小恶魔:“你都穿越了哦!”

    小天使:“一定是科学发展速度还没跟上!俗话说得好,地狱空荡荡,魔鬼在人间。鬼有什么好怕的?你现在也是穷鬼一个!”

    邝明月掐断了天马行空的胡思乱想。这里没有什么奇怪的气味,死者或许已经作古许久了。生死面前,一切都是小事。

    她小心地挪着步子,在离棺材稍远的地方坐下,靠着石壁,开始默念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

    嗯,瞬间感觉好多了。

    疲乏逐渐侵袭意识,邝明月清醒的最后一秒在想,不知道同门的兄弟姐妹和导师怎么样了?爸爸妈妈是否已经得知了自己的死讯?好想,好想他们啊……

    ·

    邝明月再次清醒,是被哗哗作响的暴雨惊醒的,外面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夜间,冷重的气流从山坡流注到谷底。这里地势不太高,瑟瑟的冷风不出意料地把她浸得浑身透凉。

    她甚至产生了去看看棺材里面有没有衣服的冲动。到底胆子小,最后她也只敢摸黑躲到棺材后面挡挡风。

    刚静下心,在猛烈的雨点声中,她似乎捕捉到了动物的嘶鸣。心念一动,她复又站起身来,摸着石壁向外走了几步,迎面吹来湿润的风,耳畔传来沙沙作响的异动。

    是暴雨带来的动静,还是……山洪爆发的前兆……

    邝明月又躲回了棺材后面,白天还害怕的东西,此刻竟成了慰藉。由于睡了一整个白天,此时大脑皮层异常活跃,难以继续入眠。她的手臂环抱着小腿,脑袋搁在膝盖上,心坠坠地下沉。

    她有些不好的预感。

    暴雨在临近天明时,收了声息。邝明月眼睁睁地看着天色从浓重的黑变成灰蒙蒙的白。

    揉了揉酸麻的腿,缓了好大一会儿,她才慢吞吞地站起来,带着一股怯意向外走。

    除却一些树枝折断了,一切似乎都是正常的。

    但想到昨晚的动静,真的还正常吗?

    这里看不到山脚下的状况,她无从判断自己的担忧是否已经成了真。她也不敢离开此处,如果灾难真的已然降临,二次复发或次生灾害便是一柄被马鬃系着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悬于头顶,随时会坠下来。

    邝明月捡了一块尖尖的石头,在岩壁上刻下一道杠。在写完第三个“正”字,也就是半个月后,她下山了。

    那日雨停后,便再也没落下一滴雨。她整日靠着野果和植物根茎充饥,浑身脏臭到难以忍耐,她疑心再等下去,自己就要变成野人了。但是谨慎起见,她仍是等了足足十五天,才敢离开这个避难所。

    晨间的阳光透过树木的间隙洒落,已隐隐透出灼热的势头。她沿着山路小心翼翼地往下走,生怕不注意就滚落山崖。

    刚转到山体的另一面,她在山间高地的空旷处,见到了终生难忘的仿佛末日般的景象。

    目光所及之处都是水,起起落落的,看不到边际的水。天边与地平线交汇处是一条很亮的白色的线,晃着人眼。邝明月知道,线的那头也是水。而山脚下那些民居屋舍,仿佛从未出现过,消失得干干净净。

    山上的日子仿佛南柯一梦,不是十五天,而是五十年,才会呈现出这副浑似换了天地的模样。

    她的心完全沉了下去。

    即使知道已经没有继续下山的必要了,邝明月还是没有停止下行的步伐。

    到了山脚,视野变窄了,山上瞧不清的地方却更清晰了,淋漓地,带血地,铺展开来。

    最近处,被洪水肆虐过的植株挂满了泥块,是泥浆经过连日的暴晒,完全干涸后形成的外壳,一点点扼杀着草木的生机。稍远处的水面漂浮着各种东西,多是横七竖八的残枝断叶,仔细看,能找到只剩半边的桌子,挂在枝桠上残缺的布料,一角断壁残垣……风刮过浑浊的土黄色的水,水波荡漾出腥臭的气息。

    邝明月干呕不止,泪水滚落下来。

    纵使那户人家并未善待她,她仍溢出了满腔的涩然,为生命之脆弱,为世事之无常。

    没必要再往下走了,也没有路可以往下走了。她转身走回了山里。

    邝明月不打算换落脚点,半个月来,她竟对那里产生了一种倦鸟恋旧巢的依赖感。在不过分偏移原路线的情况下,她一边走一边观察地势地貌,时而弯腰捻一下脚下的泥土。功夫不负有心人,她沿着某处湿润的地面,寻到了一眼山泉水,是从岩石缝中流出的清水,细细的一条。

    她脱了身上脏兮兮的衣服,一点点地,慢慢地搓洗。这样终究是洗不干净的,但总比之前好上许多。

    虽然之前在途中见过一棵无患子树,然而这个时节,她只能望着未结一果的树叹息。

    将洗好的衣服搭在低矮的灌木上晾晒,她又开始慢慢地洗自己……

    待她整个人焕然一新,太阳也爬上了头顶正上方。邝明月蹲在岩石上,晒着暖烘烘的阳光,等着衣服和自己被风干……

    这样往返于山洞与泉眼的孤寂却安稳的日子,从草木葱郁到树梢落下簌簌黄叶。

    吹着渐渐变凉的林间风,邝明月知道这里呆不久了。她没有冬衣,无法抵御寒冷,而且入冬之后食物也会越来越匮乏。所以她必须要在秋天结束前找到下一个安身之所。

    之前每隔十日她便会下山一次。如今洪水已经完全退了,那片土地却无法恢复原状,寥无人迹,但潦草的道路尚能成行。

    这不是现代社会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这是一场生死逃亡。在对这个时代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她要以一个半大孩子的身躯搏出一条生路。

    一场凉意渐深的秋雨过后,邝明月将此前晾晒的果干装进小布袋里面,尽量摊平贴身藏起来。最后她对着朝夕相伴的棺材鞠了一躬,便踏上了不回头的路。

    多年以后,邝明月忆起那日,仍能清楚地记得下山时碧蓝的潇潇的天空飞过一队大雁。她当时想,鸿雁高飞,是个祥瑞的好兆头。她不曾料到,这不过是她载沉载浮的人生序章,是她被命运玩弄的苦难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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