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

    邝明月意识恢复的时候,先感知到的是通体沉重的冷。

    她艰难地睁开眼皮,入目是一面渗着水珠的土墙,脸颊刺刺地痒,垂下眸子才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稻草窝里,她的身上盖着一床潮湿黏腻的被子,鼻尖充斥着腐败的稻草味和霉变的棉花味,身下也硌得生疼。即便在屋内,哗啦啦的雨声也清晰可闻。

    勉力翻了个身,视野里现出一方低矮的屋顶,屋内昏昏暗暗的。

    思维迟缓地运转,她记得自己跟着导师上山科考,结果遇到了泥石流,记忆中断在自己被埋的瞬间。所以,是被救了吗?

    “吱呀——”一声,是木制门被推开的声音。她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招弟还没醒?这都干躺着五天了。”一个粗哑的成年男子音。

    “可不是说,这当口生病,可真是个讨债鬼!”柔柔弱弱的女人腔,话音里却透着浓浓的埋怨。

    “明天再不醒就拖出去埋了。这光景,哪里还养得起一个闲人?鬼老天,也不知还要下到什么时候去!”

    “可不敢这么说,老天爷听了要发怒的,更不会停雨哩!”

    一只温暖干燥的手搭上了邝明月的额头,她听到近在咫尺的女声:“烧好似退了。”

    “哼!还真是贱命活得长!”那男人冷哼了一声,话音像是从鼻腔里冒出来的。

    脚步声渐渐远去了。

    那女人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没一会儿,笼罩在自己头顶的阴影也消失了。

    邝明月缓缓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模糊的视线里是一个妇人离去的背影。

    她后知后觉地觉察出了不对劲,蹬了蹬腿,脚只能够到短短的一截,伸手摸了摸身子,瘦小得可怜。

    即使身体很不舒服,她还是一骨碌坐了起来。

    这是一具五六岁孩童的身体,穿着一件深色交领麻布襦裙。

    所以,她穿越了?而且,还穿到了这样一户人家?

    那个再不醒就要被埋的招弟显然就是“自己”。

    邝明月眼前一阵阵发黑。

    果然小说里都是骗人的!

    肚子突然咕噜噜叫了起来。伸手按了按腹部,她疑心自己隔着一层肚皮摸到了自己的后背,饥饿感铺天盖地地袭来,砸得她头晕眼花。

    邝明月支撑着虚弱的身体从床上爬起来,脚一落地,差点直直地栽下去。双腿像是一团棉花,虚软无力,她甚至感知不到□□的存在。

    也是这时候,她方才看清屋内的景象。

    这是一件很小的厨房,脚下的泥土地泛着湿润的潮意。土砌的灶台上,黑色的大铁锅敞着口,里面空无一物。角落里是一个大水缸,盖着木盖子。

    自己的床铺在另一个角落里——一方大石头上铺着薄薄一层稻草。

    她挪着沉重又虚浮的步子,走到水缸前,拿起水瓢舀了一瓢水,牛饮般灌了下去。连着喝了两瓢水,终于恢复了一点力气,肚子也微微地凸起。

    可她还是很饿、很饿。

    邝明月迈着小短腿,挨挨蹭蹭地从角落走到门口。

    门扉是长条木板拼接的,缝隙泄露着狭窄的天光,雨丝时不时地溜进来,地上甚至凝了一个小小的水坑。

    门掩得很紧,她颇费了一番力气才拉开,狂风裹挟着雨雾瞬间迷了她的眼。

    大雨如江河决口倾泻而下,浑似一张幕布从天上浸无边际地挂下来,根本瞧不清雨点,檐前落下成股的牛筋绳索般粗而白的雨。极目远去,是苍茫的绿,绿得发黑的树林透着森然冷意。

    邝明月贴着墙根,缩着脚往正屋走,仍是躲不过那密集的雨。

    不过几步路,她浑身都湿了,麻布衣贴在身上磨着肉,撑破了洞的不合脚的鞋镶了一圈泥。

    等到了堂屋,正巧碰上那妇人端了一盆水,往外泼。肤色黑黄,但五官秀丽,长相算得上标致。

    邝明月拉了拉她的裤管,细着一把嗓子,出口的声音却十分喑哑:“饿饿。”

    那妇人却拨开了她的手,走到屋内,将手中的盆放在地上,啪嗒啪嗒的声音随之响起。

    她这才开口问道:“怎么样了?”

    邝明月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话:“饿饿。”

    “饿饿饿!你就知道吃!小赔钱货!”那妇人偏过头冷冷地道。

    操。邝明月内心无语至极。之前听他们说自己都昏迷五天了,再想想刚刚醒来能吃下一头牛的状态,她怀疑他们根本没给她吃过什么东西。原主大概是又病又饿,活活熬死的。

    堂屋东边的布帘子突然被掀开,黯淡天光里立着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

    他瞥了一眼她:“招弟醒了?”

    邝明月不知道他具体在问谁,迟疑地点点头,却没敢再喊饿,她还记得这个男人说要把她埋了。

    “吵着要吃东西呢!”那妇人凉凉地道。

    “真是赔钱货!”

    “真是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她在内心默默吐槽。

    那男人走了出来,邝明月看见他身后的炕榻上坐着一个小男孩,正在摆弄着一个小木马似的物件。

    此时她的内心狂奔过一万只草泥马。感情原主躺在厨房的石头上自生自灭,男宝却躺在软榻上玩玩具。她今天就原地改名叫Judy!

    男人走到一个橱子面前,取出一个箩筐,里面装着小半框蔫了吧唧的草。

    邝明月眼看着他数了五根草出来,来到她面前,不耐烦地塞她手里:“吃吧。”

    锯齿状的叶片,因为蔫儿了,茎秆捏上去软趴趴的,是她不认识的植物。不知道是她专业课不精,还是这种植物在现代已经灭绝了。

    她迟疑着想回厨房洗一洗,然而抬眼却见那对夫妇齐齐盯着她,于是她只好抓起一根草往嘴里塞,一股清新的涩味在舌尖绽开。不好吃,但不至于难以下咽。

    邝明月细细地咀嚼着,这样容易获得饱腹感——毕竟她只有五根草。

    “阿爹,我饿!”那个男孩突然嚷道。

    听着中气十足的,不像她,说话的力气也没有。

    那男人又在筐子里扒拉了几下,掏出一个长椭圆的,中间裂开的果子。

    邝明月睁圆了眼盯着那半褪色的紫色外皮,这不是野香蕉吗?

    好家伙!那一万只草泥马再次从她的内心奔过……

    她看着那个男孩吃得腮肉一鼓一鼓的,自己嘴里的不知名野草变得更涩了。

    邝明月的神情落在他眼里便是眼巴巴的渴望,他轻蔑地翻了个白眼。

    嘿!这小崽子!

    “宝根,吃饱了吗?”那个女人走到床榻边,捡起地上的野香蕉皮。

    招弟、宝根,真有他们的。

    “喏,这个也给你。”

    男宝吃香蕉,她吃香蕉皮。邝明月面无表情地接过沾了土的野香蕉皮。

    “行了,吃也吃了,赶紧回去吧。”

    那女人直接上手拽她的胳膊,把她拽了个趔趄。

    邝明月回到厨房,把湿了又湿的衣服脱掉,摊开晾在床尾,裹着好不到哪里去的被子发呆。

    野香蕉,又称八月瓜。顾名思义,这是在八月成熟的果子。

    最开始她被这床棉被误导了。

    毫无疑问现在是夏季。

    在现代社会暴雨也多发于夏季,江河流域时常伴生着洪涝灾害。她想起那对夫妇之前的对话,不知道这雨下了多久。

    回来的时候她特意观察过附近。这里地处山脚,错落分布着几栋民居,由于不在地势最低处,因此积水还不算特别严重,而更远处已经看不清道路了,雨水汇成一片海。

    可风险没有降级,这房子不远处就是连绵的三座大山,倘若爆发山洪、泥石流、山体滑坡等灾害,后果显而易见。

    前世泥沙堵住鼻腔口腔的窒息感还萦绕在心头,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她总不能两世都栽在这上面,即使如今她是一条“贱命”。

    ·

    又是连着两天的大雨,又是蔫了吧唧的野菜。

    至少遇到的不是干旱,水源是充足的。邝明月一边喝水充饥,一边自我安慰。

    但她真的很害怕次生灾害随时爆发,心里一直七上八下吊着,惶惶不安。

    厨房门突然被推开,那妇人穿着蓑衣,探了半个身子进来:“招弟,我跟你阿爹上山摘些野菜,你在家看着宝根。”

    “阿娘,我害怕。万一发大水了怎么办?”邝明月趿着布鞋啪嗒啪嗒地跑到妇人面前,抱着她的腿颤颤地问道。

    那妇人闻言皱眉厉声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呢?山神大人会庇佑我们的。”

    邝明月松了手。

    她现在的身份,不可能跟这对夫妇解释地质灾害发生概率,哭闹看来也行不通。他们或许根本没有暂时撤离的想法。

    望着两人越行越远,模糊在细雨中的身影,邝明月掉转身子去了堂屋。

    “我想吃果子!”男孩见到她便劈头盖脸地丢了一句话,活像个颐指气使的小地主。

    邝明月皱着眉冷漠地回道:“那个橱子我够不到。”

    她可没心情伺候这个被养坏的小孩。

    “你不会踩着板凳吗?笨死了!”男孩说着把手中的玩具狠狠掷到她身上。

    邝明月的拳头硬了,但她瞅了一眼小地主的体格,觉得自己打不过,只好慢吞吞地搬了椅子踩上去。

    大丈夫能屈能伸!

    箩筐里几片干瘪的叶子黏在竹篾上,底部孤零零地躺着一个红里泛黑的果子。

    她偷偷地把果子藏进袖子里,转身对男宝说:“里面什么也没有了。”

    “可是我饿!”那男孩气恼地捶了一下墙,顿了一会儿,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起来,“你去山上给我采些果子回来!”

    这小崽子真是满肚子坏水。现在天气如此恶劣,他竟然让他姐姐这么一个小孩子独自上山给他采果子。

    邝明月正要反唇相讥,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地转了个弯:“好。”

    她回到厨房收拾了几样东西,装在一个小布袋里面,便孤身前往屋后的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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