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夜渐深了,月色倒是好;靖王府四处不甚明亮的烛火络绎亮起,偌大的王府显得有些冷清。

    而这冷清的府邸中最最冷清的一座小院里,只有两个粗使的小丫头,正围着火上的药坛子打哈欠。其中一个正用手拄着脸的,见另一个要看就要见周公去了,连忙拉着她讲话。

    “在这儿当差也快半年了,我真怀疑,屋里天天躺着的那位主儿,怕不是王爷捡来的罢。”

    “……要真是捡来的,哪配天天用这样好的参。我看倒是像来打秋风的,求上门来请王爷救女儿一命。这才养在府里天天只用药吊着,连大夫都不给请一个。真是那金枝玉叶,怎会吃的用的都不比咱们好到哪去。”

    快睡着的那个似是很不爽被打断睡眠,悻悻回了一句,就要换个姿势继续入梦。

    “莲蓬姐姐,这就是你说错了,再怎么比也强咱们不少哇。”起头的小丫头不拄脸了,她坐直身子,掰起了手指头,“有人伺候,吃喝不愁,还有王府小姐的名头。我听赵妈妈讲,这位还有郡主的食邑呢,现下用的不出挑,将来也一辈子不愁吃喝!”

    “我呸!什么狗屁郡主,又病又瞎的,真有那富贵也得有命受着!”名叫莲蓬的丫头在月色下冷笑道,“命不能拿在自己手里,就是公主的出身也白搭!”

    小丫头听得一激灵,连忙去捂那莲蓬的嘴,慌忙间膝盖撞到了那药罐子,一时间小院里被少女尖叫声、陶器碰碎声、闻声而来的管事妈妈叫骂声喧腾得热闹了不少。

    室内,原本熟睡的小女娃已坐了起来,正靠着迎枕听得起兴,外面难得的嘈杂就突然销声匿迹了,刚刚才被人好一顿冷嘲热讽的主角,荣阳郡主陈嘉琬本人,不禁叹了口气。

    粉团般玉雪可爱的女孩儿皱着眉头,三指按着太阳穴轻轻揉着,年幼的孩童身体竟因这个动作,有了些迟暮的死气。

    “……什么叫自己捅的篓子自己去补上,真是不讲道理。”嘉琬叹气,她回忆着自己被鬼差打回五岁时的那一闷棍,只觉得头更痛了。

    双眼被缠了绷带,感官倒是更集中于听觉。她无事可做,便细细回想着这一天发生的事情,还要分神留心外面的动静,原本还算轻微的偏头痛陡然尖锐起来。

    四肢百骸中流淌着千刀万剐过的痛楚,终于散去了些,许久不曾有的实体感便清晰起来,能够脚踏实地的触感已令嘉琬觉得有些陌生。

    毕竟她自从在慎刑司中死于剐刑之后,就只剩下了一缕幽魂飘荡在人世间,而那漂泊的日子已久到连她自己都数不清了。

    嘉琬亲眼见证了灵帝遇刺,朝堂震荡,乱世再现;她浮在半空中,眼看着哀鸿遍野,自己不过是既无能为力、又只能置身事外的一只鬼,嘉琬长叹一声,双手合十,颔首为苍生默默祝祷。

    “你倒还算有些良心。”

    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嘉琬一跳,毕竟没有人会和鬼搭话,而她做了这么久的鬼,也从不曾遇见另一只同类;更离奇的是,幽魂能神行千里的那点儿特权此刻也失了效,鬼原来也会有动弹不得的体验;那声音倒是泰然自若地自顾自说了下去。

    “可真是让我好找,龙脉未断就能捅出这么大的篓子……”

    什么龙脉?什么篓子?但此时此刻的情形不容嘉琬发问,更无人会回答。

    背后响起猎猎风声,黑白交织的气流在嘉琬身后凝聚成棍棒的形状,为首的上端向她高高扬起,强烈的不安感将嘉琬笼罩。

    “亏你还算是半个本地人。自己捅的篓子自己去补上罢。”

    根本来不及反应,嘉琬被那一棍子夯中,只觉得但脊柱都要断了,且恨不得把肺从胃里咳出来;下一瞬她就像倒栽进一池暖汤中,那本应使嘉琬窒息的池水却顺着五官七窍、毫无阻碍地流进脑海里,凝成一个幼小的自己的形状,两个嘉琬的灵魂紧紧拥抱在一起,然后融为了一体。

    这一段奇妙的体验似乎很久,却又像只发生在一瞬间。巨大的愧疚、不甘的愤恨、对亲人的思念、以及生前与死后的痛楚,在一刹那将她击碎又重组。

    这种感觉或许就是重获新生。

    再度出生的嘉琬,新生儿一般啼哭起来。

    “琬琬,怎么了,别哭……”

    ……有熟悉的声音在呼唤嘉琬,她却在辨认出来者何人后更加悲伤。

    “狰叔,狰叔,对不起,我再也不会不听话跑掉了,我再也不会在你之前死掉了。”

    在北部边区有能止小儿夜啼之恶名的狰,却是有些被怀里小丫头的哭泣吓到了,他连忙将嘉琬捧在手中摇晃,试图安慰她。

    “琬琬,别怕,狰叔在,你不会死。”

    好在嘉琬并不是货真价实的五岁幼儿,纵然情绪失控,她只趴在狰肩头抽噎了一会儿就止住了哭泣。狰心疼从小便鲜少哭闹的女孩儿,将她放在碧纱橱正中坐好,又摸出一方与他形貌反差极大的丝帕为她擦眼泪。

    趁着这会儿功夫,嘉琬稍微理清了思绪,曾经记不清的童年记忆变得十分清晰:五岁的自己一直尽职尽责地被装病,睡着的时间几乎是醒着的几倍,不过这段记忆除了让她回忆起自己年幼时的口吻,暂时还没理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环顾四周,即便泪眼朦胧,嘉琬还看得出自己还在靖王府,只是不清楚自己那便宜老爹的筹谋走到了哪一步,距她被送出京城“静养”又还有多久。

    上一世,她是喝过一碗格外苦的药才失去意识的,再醒过来,人就已经躺在北海骠骑营的营帐里了。

    嘉琬很快适应了在北海的生活。她从小最亲近的狰叔,曾经也问小姑娘,是否想过家?嘉琬却连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都不大记得了。

    直到六年后被人又绑回了王府,她才知道自己在家乡的所有人眼中,“早就死了”。但多少人眼见荣阳郡主活生生地出现在了靖王续弦为新生的世子举办的满月酒上——碧眼异瞳的重瞳子,何其无从抵赖的特征!

    靖王府欺君的罪名一坐实,之后的构陷就更加轻易,陈承衍从当朝唯一世袭罔替的异姓王成为了叛国的罪王,几乎就是一夜之间的事情。

    重生之后的首要任务,对现在的嘉琬而言,就只有一件事:绝不能靖王一口咬定荣阳郡主是夭折了!嘉琬一边握紧肉包子似的小拳头暗下决心,一边乖乖地任狰给她擦脸。

    思量了一会儿如何以童稚的语言套出自己想要的讯息,狰端来了一盏精致的梨汤、并问她“渴吗?”后,嘉琬往向窗外,斟酌着开了口。

    正堂后一处略偏僻的小院里,一位着秋香色比甲的娘子执着小灯跨出院门,她眉头紧锁,又回望半掩着门的正堂,匾额上“清辉堂”三个字在明亮的月色下泛着银的光泽,摇曳的烛光隔着屏风正照出一团朦胧的影子。

    娘子叹了口气,转身向书房快步走去。

    “丁香娘子来了。”门口守着的书童执礼,既是问候,也是向屋内的主子通报来者,微一侧身让出路来便识趣地退下。那丁香娘子也毫不客气,颔首示意时已跨进门槛,脚步声透着焦急。

    “王爷,这药最多能再用七天,请尽早下决断吧。”

    丁香立定便福了福身,只不过不管谁都看得出这一见礼的敷衍,似是恨不能给面前正借着月光赏玩手中玉圭的王爷一拳般咬着牙讲话,可那人仍是一动不动。沐浴在月色下的人如与玉圭融为了一体,成为精美绝伦却毫无生气的死物。

    “陈承衍!别发呆了!你现下应该看着的是你那活生生的琬姐儿!”

    丁香一巴掌拍在案上,陈承衍才仿佛刚醒过来似的抬眼看她。他张了张嘴,丁香才发觉陈承衍嘴唇皴裂得厉害,竟是已发不出声音了。遣了小厮进来上茶,陈承衍足足喝了一整盏茶才声音嘶哑地回答。

    “子延失礼了,娘子教训的是。”

    “你和我道歉又有何用?你现对不起的是琬姐儿,最对不起的是王妃。就你这个颓废样子,扮个一年半载,旁人自会赞你与王妃情笃。可足足四年半过去了,琬姐儿都从刚有狰爷巴掌大,长到有这书案高了!可你呢?!阿诗临了只把琬姐儿托付给我与狰爷,真是半点儿没看错你!”

    “……娘子教训的是。”

    丁香压着脾气才尚算客气地发作了一通,提起先王妃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提起阿诗的称谓上从还算上王爷的“王妃”到把与他的关系择了个干净,陈承衍方受了震动,从坐姿站起,又躬身行了大礼,但一双眼仍然如同死水般黯然无光。

    “我呸!”

    狠狠啐了陈承衍一口,丁香稍解了气,本就不霁的面色更加冷硬,她双手抱胸,算是半点礼仪尊重都不屑给陈承衍了。

    “……前线告急,我最多留到后日,这药我只备到七天后。”不然她琬姐儿就算天生不是个体弱的,怕是也要吃成病秧子了!

    “已经没有时间拖延了,狰爷不会离开,琬姐儿的事你尽可托付于他。”丁香神色冷淡,只盯着自己的脚尖说话,已然不愿再看陈承衍一眼。“那计划听着可行,若你真能护住琬姐儿,我会集结余下的新月卫听你指挥。”

    “……琬姐儿的去处已经定好了,那位将军曾在祖父麾下十余年,父王也于他有恩,忠心是没得说的。他一家在北海安居乐业,子息也争气,如今也算是颇有家资,有老将军护着,定不会委屈了琬姐儿,”

    陈承衍似是毫不在意丁香的承诺,开口说话时已经不再嘶哑,他的语调很缓,却有着极易入耳的魔力,但声音仍渐渐微弱。

    “丁香娘子,子延这条命早已随阿诗而去了,此生尽不了为人父的职责,若下辈子有缘与阿诗再续前缘……”

    “若真有下辈子,阿诗那等功德,也是要成仙成佛,永登极乐的!”不等陈承衍说完,丁香没好气地打断了他,毫不掩饰语气中的讥讽。

    “至于你这样的窝囊废,最多也就投胎做捧花呀草呀什么的,再看有没有那缘分能被供在阿诗案前吧!”

    丁香语毕便头也不回地往清辉堂去了,一路上仍想不通她家阿诗那般的女子怎就会看上这么个除了皮相一无是处的玩意儿。

    可怜她琬姐儿出生才满周岁便没了母亲,亲爹又是个靠不住的,明知道大祸临头……算了!丁香摇摇头,甩去旁的心思,就算真有什么不测,她也有十足的信心能把她琬姐儿护个周全。

    正这么想着,丁香已走到琬姐儿歇息的碧纱橱了,越过屏风后,一团即便蹲下也极为高大的人影正牢牢守在榻前,丁香不禁失笑,见过陈承衍的怒气与郁结也一扫而空,她拍拍那一堵墙般高大的汉子肩膀,低声笑道:“狰爷,这么直勾勾盯着她,姐儿便是不怕您,醒来也是要吓一跳的!”

    狰回过头,丁香才看见他今日戴着的是枚栩栩如生的狸猫面具,只要不从侧脸看见他近乎裸露的皮肉和口腔、或疤痕纵横的另一面,倒很有些讨孩子喜欢,定是他今日新画的;琬姐儿生性爱笑,又喜欢小动物,想来会喜欢的。

    ……但今日已到酉时末,昏睡了一整天的小女娃仍然没有醒来的意思,丁香原本松快些的心又收紧,伸手轻轻抚摸着女孩有些苍白的面颊,触手的感觉依旧柔嫩,却冰凉得有些不正常。

    丁香一惊,正要给小女娃把脉,手腕却被狰大手握住,高大的男子站起身来,就像一棵参天的枯树撑住了房梁,又拉着她回到庭院中,一些像是枯木燃烧般、几乎不是人所能发出的声音,自狸猫面具后传来。

    “刚刚,琬琬,没气了。”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